牽手歸途
墨爾本的冬天,一夜之間就落到了人的額頭上。老舊的木屋中,散發(fā)著光陰的味道。壁爐中的炭火,燒得正旺,突突地向上躥。你整日靠在椅子上,腿上的毛毯掉了一次又一次,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成了這座老房里最大的動靜。
我的拐杖,隨著挪動的腳步,聲聲敲在木地板上。我從何時起是如此討厭這種聲音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時光的腳步每向前邁一步,我的心都會使勁地縮緊一下。每一次心臟的緊縮,都不由自主地讓我感到了死亡的威脅。夜晚,對面房子的生日晚會,音樂在寂靜的夜里,隨著寒風(fēng)傳進耳朵里,越發(fā)震耳欲聾。音樂的嘈雜與你的咳嗽聲凌亂地交織在一起,令我們無法入眠。你不得不一次次地坐起來,靠在床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然后一次次地說:真是折磨人啊,為什么不直接讓我死掉呢?哎,那樣似乎也不行,我一死了之,你可怎么辦呢?
你在每一天都絮絮叨叨地重復(fù)著這幾句話。這樣的重復(fù)使得你看上去疲憊、倦怠,纏繞著解不開甩不掉的復(fù)雜。
入冬之后的每一個夜晚,你都在這樣的矛盾之中度過,而我,只能在黑夜里用心摸索著我們攜手60年走過的歲月。這才發(fā)現(xiàn),年輕的時光是短暫而忙碌的,四個兒女都長大了,18歲以后先后離開了家,走得越來越遠了。生活似乎又恢復(fù)到了從前,我們剛剛結(jié)婚的那段時光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同的是,我和你都不再是從前的我們了,我們行動漸漸緩慢,衰老正在一天天地向我們逼近。守在這座陳舊不堪的房子里,木地板在我們的踩踏之下,一天天地發(fā)著“吱吱呀呀”的響聲,成了我們沉寂生活的全部音符。
燈光之下,火爐旁,經(jīng)過了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你,終于靠在椅子上睡著了,輕微的呼吸聲伴隨著溫?zé)岬臓t火,讓你的臉有了一絲血色。你鬢角的銀絲,在爐火的光芒里,折射出雪樣的蒼白。你的身體不時地抖動一下,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嚇著了一般。突然想起你在婚禮上的誓言:愿我們一起走過人生,走過生死,若你不在,我決不獨自活在人世。因為,你就是我的全部。人生如夢,一晃就是68年,這些話,每一天都會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你總是牽著我的手,走過生活的每一步。刮風(fēng)下雨的日子,你是一把擋在我頭頂上的傘;快樂時,你是那首歡樂的樂曲;遇到危險時,你是那個將我擋在身后的英雄;痛苦時,你是我的安慰劑。你總是有能力讓我快樂、讓我擺脫痛苦、讓我的心獲得巨大的安全感。我知道,正是你不忍心丟下我一個人,才不得不苦苦地掙扎在疾病帶來的痛苦之中。
我明白,如果沒有我,憑著你的性格,你早就放棄了。
冬日的陽光,對我們來說真是貴如金。我推著你,走在湖邊。沒幾分鐘,被風(fēng)濕折磨的雙腿,使我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鉆心的疼痛。從前,我們在王子公園散步時,手牽手,無論朝陽還是余暉,都會讓我們感覺到快樂。而今,我們竟然顧不上欣賞與享受這些大自然的饋贈了。我們所能感覺到的只有疾病帶給我們的疼痛,精神與肉體都受著雙重的折磨。
幾只鳳頭鸚鵡在頭頂上掠過,帶過一陣陣的寒風(fēng)。那白色的翅膀撲打在空氣中,傳出一聲聲歡叫。那是我們曾經(jīng)最喜歡的聲音,而今卻總覺得這種鳳頭鸚鵡的叫聲很吵,就如同嘲笑我們在風(fēng)中不斷衰退的身軀,令人沮喪。
真是受罪啊,又連累你。
在回來的路上,你又一次重復(fù)這句話。自從你行動不自由以后,這句話成了你口中最頻繁的字眼。你這一生,最怕的就是給別人帶來麻煩,哪怕是最親近的人。無人知道這句話里,藏著你多少沮喪、失望與無能為力!我每一次都要不停地安慰你。這一次,我突然沉默了,我不是厭煩了安慰,而是覺察到了這種安慰的無力與蒼白。
狂風(fēng)暴雨的冬夜,你依然被咳嗽折磨得無法入眠。我們依偎在火爐邊,生日蛋糕在咖啡桌上散發(fā)著甜絲絲的光芒。從第一次一起過生日,到現(xiàn)在,我們一起度過了70個生日,攜手走過了68年的婚姻。我們也應(yīng)該是幸運的了,能夠一起走過人生的68年,從青年到暮年,該經(jīng)歷的我們都經(jīng)歷過了。燭光搖曳中,你默默地望著我,幾次欲言又止。最后,你只輕輕地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涼、無力、瘦且青筋凸出。那個在我頭腦里一直盤旋的想法再次閃現(xiàn)。這一瞬間,我緊緊地握住你的手,講出了我這個冬天一直想說出的話。
我緊張地望著你,那一刻,我能清晰地聽到燭光的噗噗聲。
你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我的手握得更緊,笑著看我:親愛的,這真是再好不過的想法了!謝謝您!
得到你的認可后,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與精神都輕松了很多。于是,我們開始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著這場人生的歸途。當(dāng)房子與所有的財產(chǎn)都得到妥善的安排之后,我們又跟瑞士的相關(guān)部門取得了聯(lián)系。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們在瑞士的一個明亮的房間里,并排躺下,十指相扣。護士手中拿著針管,輕聲細語地問:你們準(zhǔn)備好了嗎?
你我相視一笑:準(zhǔn)備好了!
親愛的,感謝今生有你相伴,我們來生再見!
針管里的藥液正一點一點地被推進我們的身體里,我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著你,一幅人生的長卷慢慢地在我的眼前打開,又關(guān)上。我默默地說:親愛的,天堂見。
藍花楹下的燈光
子雅在街燈如豆的街道上,快速地沖進院子。門前,一盞燈,明亮亮地照著前院的兩顆藍花楹樹,更照亮了通向前門的臺階。微風(fēng)吹來,藍花楹的周圍,落英繽紛。她仰頭望著燈光下的藍花楹,如天女散花一般,紛紛揚揚的花瓣落在身上、臉上、腳下、地上,充滿詩情畫意。她第一次注意到,藍花楹樹下,放著一把秋千躺椅。想不到,這尼爾還挺有情趣呢。早起,因與房東尼爾先生發(fā)生的不悅引起的搬家念頭,也隨花而落。她隨手關(guān)掉了門前的燈進門。
此時,80多歲的尼爾先生,正坐在沙發(fā)上打盹。電視機的高音量震得她的耳朵嗡嗡地響。她輕輕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
子雅昨天才從北京飛到墨爾本,將開啟她的留學(xué)生涯。來之前,經(jīng)過網(wǎng)絡(luò)推薦,她選中了有著良好個人信用紀(jì)錄的尼爾先生的房子。看到居住環(huán)境后,子雅很滿意,尤其是院門前的兩棵藍花楹樹,正開得花枝燦爛。據(jù)說,房東尼爾先生與他的太太杰西卡因為無子女,幾十年以來,家里一直住有留學(xué)生。房子有獨立的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也很大,而且還配了桌椅與沙發(fā),又與尼爾先生所住的區(qū)域有明顯隔離,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最重要的是,每周200澳元的租金,在這個區(qū)域絕對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
但是第一天,跟尼爾先生互相介紹之后,子雅就跟尼爾有了第一次的不愉快經(jīng)歷。她隨手把行李箱放在走廊里,想先去洗手后,再開始收拾,結(jié)果尼爾就發(fā)出了牢騷:你不能把行李箱放在走廊里!
子雅沒說話,將行李箱拉進自己的房間,心情卻產(chǎn)生了180度的轉(zhuǎn)變,她覺得尼爾真是不通人情。晚上,她出去曬衣服,回來忘了關(guān)屋內(nèi)走廊的燈,尼爾走過來說:電費很貴,請用完后隨手關(guān)燈。
子雅在手機上翻出租房合同,她問:這個走廊上的用電是不是由我來負責(zé)的?
尼爾說:是。
子雅說:那您別擔(dān)心,我會按照合同來交電費的。
尼爾說:即使是你交電費,也得注意節(jié)約用電!
尼爾聲音嚴(yán)厲。子雅沒說話,轉(zhuǎn)身默默地走進自己的房間。
尼爾在后邊大聲說:嗨,請你關(guān)上燈!
子雅說:我不喜歡黑暗,亮著吧!反正電費是我出。
尼爾卻不依不饒地說:你既然不需要,就請關(guān)燈,不能如此浪費資源!
子雅又轉(zhuǎn)回身,氣呼呼地關(guān)了燈。
剛到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不愉快,因此,當(dāng)她看到院子里與門口的燈亮著時,就想:尼爾這老頭是特意為自己回家照亮才開燈的吧!這樣想著,內(nèi)心里生出的溫暖使她平靜下來。跟父母在視頻中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又給他們發(fā)了幾張蒙納什大學(xué)的照片,子雅才在父母的叮嚀中睡去。
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子雅又受到了尼爾的一通責(zé)怪。
出門前,子雅在走廊里遇到尼爾,他穿著藍色的西裝,配一條金色的領(lǐng)帶,灰白的頭發(fā),散落在頭頂上,額頭的皺紋深而密集。他看起來比昨天多了幾分威嚴(yán),他說:你昨天晚上為什么把門口的燈和院子的燈都關(guān)了?誰讓你關(guān)的?以后,沒有我的允許不能動院門與前門的燈!
子雅愕然,她無法理解:第一天晚上,為了自己沒有隨手關(guān)走廊里的燈,他厲聲告訴自己不能浪費資源,可她隨手關(guān)了燈后,他又因此而批評自己關(guān)了外邊的燈。這個人是不是有病???這燈到底是關(guān)還是不關(guān)?子雅的火“呼啦”一下沖到腦門上。
但是,她想起中介曾說尼爾太太杰西卡上個月剛剛?cè)ナ?,因此她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尼爾并未等她回答,他說完就默默地回到客廳里。通過走廊與客廳之間的推拉門,他看到尼爾正臨窗而站,目光在窗外的兩棵藍花楹間,一動也不動。
子雅帶著一肚子氣出去了。
一整天,她也沒有想明白:關(guān)燈與開燈這樣的小事,為什么令尼爾那么激動。
之后的幾天,過得相安無事。每次回家,子雅都會發(fā)現(xiàn),尼爾不是在客廳里發(fā)呆,就是坐在院子里的藍花楹樹下,喃喃自語。他很少過問子雅的生活,有時候,子雅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午后,一場雨使藍花楹樹下,落滿了紫色的花瓣,尼爾先生正跪在樹下,一片一片地撿拾著地上的花瓣。他左手拖著一個籃子,右手則將地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放在籃子里。有時,他還會將一片片的藍花楹花瓣放在嘴邊,輕輕地吹掉上邊細小的塵埃,然后再慢悠悠地放到籃子里。雨后初晴,陽光從藍花楹的枝葉間落下來,尼爾的身影便在那斑駁的光線下,愈顯得蒼老。他撿那些花瓣做什么呢?真是個怪人。子雅禮貌性地對尼爾笑了笑,直接向房門走去。
子雅,對不起,請原諒我前幾天的無禮!
就在子雅的腳邁向臺階時,身后傳來尼爾的話。她一愣,轉(zhuǎn)過身,尼爾依然跪在地上,籃子里裝滿了花瓣。
子雅有些意外,搖搖頭說:哦,那個……
尼爾站起來說:在藍花楹盛開的日子,一定要開著燈,因為杰西卡最喜歡在夜晚的燈光下,坐在秋千椅上欣賞藍花楹。你關(guān)了燈,她就看不到了。
杰西卡?子雅愣愣地看著尼爾。
尼爾說:我的妻子杰西卡最喜歡藍花楹,每年花開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陪她坐在院子里,一邊聊天一邊賞花。一年又一年,我們在這里度過了數(shù)不清的幸福時光。她雖然走了,但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看花的。沒有燈光,她怎么會看到呢?
啼血的紅罌粟
兩年前,我在網(wǎng)上參加了一個居家養(yǎng)老義工服務(wù)的活動。這是一個區(qū)政府的官方服務(wù)機構(gòu),專門為那些居家養(yǎng)老又需要幫助的人提供上門服務(wù)。這服務(wù)包括打掃衛(wèi)生、幫老人購物或者帶他們出去走走。我的服務(wù)對象是一位叫艾麗莎的老人。
那時,艾麗莎已92歲,跟許多同齡人比起來,她身體健康狀況良好,依然獨立生活。她是一個健談的老人,每次我上門都很熱情。事實上,她并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助,只不過是偶爾需要我?guī)コ匈I一些生活用品,但她知道時間的重要性,絕對不多耽誤我一分鐘??偸鞘孪仍谝粡埣埳蠈懞盟枰臇|西,并按照購物清單一樣樣地放進購物車?yán)?。放進去一件,就在清單上打一個勾,一旦清單上的東西全部買好了,就立刻結(jié)賬走人。她這種干凈利落的性格,令我非常喜歡。
艾麗莎是一個平和的老人,她的生活也很規(guī)律。每次都會跟我聊上一會兒,聊的內(nèi)容很廣泛,比如對戰(zhàn)爭的看法,比如對世界格局的發(fā)展預(yù)測,談起這些的時候,她完全不像是一個已經(jīng)92歲的老人,思維敏捷,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有一次,當(dāng)我們談到南京大屠殺的時候,她明顯感覺到了我情緒上的變化,走過來抱抱我說:戰(zhàn)爭和侵略都是可恥的,是人類的災(zāi)難。有多少無辜的人都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生命、自由、親人和家庭,我恨戰(zhàn)爭。
進入到10月初,櫻花漸漸地凋謝了,艾麗莎的心情似乎突然變壞了,每一次見到她,都是沉默無語的。她一個人總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或者沙發(fā)上,雙手勾織著朵朵紅色的花。那些毛線花活靈活現(xiàn),看起來比真的還要生動。我叫不出花的名字。她不停歇地勾啊勾啊,一朵朵的花擺在茶幾上、桌子上、餐桌上,家里似乎每一個角落里都有花的影子。望過去,那些花一朵挨著一朵,一朵連著一朵,紅得耀眼,如血一樣令人看后眩暈。仿佛那些花是有魔力的,看著看著就被那樣耀眼的紅刺痛了,頭腦與眼睛都漸漸失去了知覺一般難受。一團又一團的疑問在我的腦海里形成,有幾次,我都想問問艾麗莎,她為什么勾這么多紅色的花?可是,艾麗莎似乎顧不上說話一樣,她連每周例行去購物的習(xí)慣都取消了,都是在桌子上放好一張購物清單與購物款,讓我獨自代替她購物。
這樣的時間大約持續(xù)了一個月。我因為忙,在此期間,一直都沒有辦法去艾麗莎家做義工。11月的墨爾本是一個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春天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撲過來。走在外面,總?cè)滩蛔∮帽亲訉χ諝饴勔幌?,散發(fā)的花香呲溜一聲就鉆進心肺,令人神清氣爽,心情也就格外舒暢。
再次走進艾麗莎的院子,虛掩的木門內(nèi),杜鵑花開得蔥蘢,使小院里有了一種別樣的生氣。艾麗莎開了門,才一個月的時間,她竟然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臉色陰郁著,就連行動也覺得不那么靈便了。這一次,她并沒有讓我?guī)ベ徫?,而是跟我說:帶我去公園看看吧。
她似乎早已有了準(zhǔn)備,手里提著一個大大的袋子,里邊裝滿了東西,但并不沉重。她戴上一頂紫色的帽子,出門前又走到客廳的柜子前,對著那上面的一張照片望了好一會兒。小小的黑白照片上是一位十分英俊的男子,穿著軍裝,大概是30歲左右的年紀(jì)。艾麗莎默默地看著照片,然后才轉(zhuǎn)身坐到輪椅上,她雙手緊緊地抱著那個袋子,似乎生怕它飛走了一般。
公園的一側(cè),是新修的一條人行道。兩邊則是一條條的長方形大理石。艾麗莎叫我停下來,她顫抖著從輪椅上下來,仔細地看著地面。原來,我從來沒有注意過,林蔭道兩側(cè)的條石上,刻著很多名字,包括出生與去世的時間。艾麗莎打開袋子,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她勾的毛線花。她雙手顫抖著,拿起三朵花,走到中間的一塊條石前。那石頭上用英文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大衛(wèi)·斯密斯,(1900—1921)。艾麗莎輕輕地將三朵花放在這個名字的下方。然后,她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那個名字的旁邊,用手撫摸著一個字母,淚水潸然。她的淚一行一行地落下來,落在地面上,落在那名字上。
過了很久,艾麗莎站起來,她提著袋子,將那些花都放在一個個的名字面前。每走過一個名字,她的臉色都異常凝重而悲傷。那一袋子的花放在林蔭路兩邊的每一個名字邊時,再看去,眼前就是一片花的世界了。在春日的陽光下,雖然熠熠生輝,卻蕩漾出一種血色的悲傷。
我此時此刻,才想起來,這些花叫罌粟。
回來的路上,艾麗莎說,大衛(wèi)·斯密斯就是她的父親,死于戰(zhàn)爭。那時候,她只有6個月大。母親因受不了打擊,在一個午夜將自己送進了滾滾的河水中。艾麗莎由姨媽撫養(yǎng)長大。成人后,她開始尋找父親的消息,希望能有所收獲。時光如一臺機器,一直到今年,她才有了父親的消息。
回頭望去,罌粟花仿佛在唱著一首首蒼涼與悲傷的歌,在陽光與綠樹的襯托下,格外耀眼。
免費晚餐
春天說來就來了,路兩旁的茶花與玉蘭正嬌艷地在春風(fēng)里微笑。琳琳將車開得飛快,她的手哆嗦著,眼前依然想著剛才在辦公室里那一幕:都看著她,夏娜特帶著嘲笑的口吻說:這報紙上的照片里,最左邊的老太太不就是你的婆婆嗎?你知道她到教堂去干什么嗎?她是去吃免費晚餐的。你知道免費晚餐是給什么人準(zhǔn)備的嗎?無家可歸者或者是基督教徒。而你們家住的是兩層樓占地3000平米的別墅。你怎么就那么喜歡占便宜呢?中國人啊……
琳琳聽到這些話,氣得直哆嗦,她恨不得揚手一巴掌甩在夏奈特那個英國老女人的臉上。這女人,從她一進公司就開始跟她過不去。天天說什么“中國人愛占便宜”、“全球的環(huán)境污染都是由中國引起的”,要么就是說“聽說中國人每天的生活費連5澳元都不到,我們家狗狗每天的開銷都得十多澳元呢,中國人是怎么活的?”琳琳覺得她變態(tài),并且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放肆。一天早上,當(dāng)夏奈特又在辦公室里肆無忌憚地說:我昨天聽一個朋友說中國人都不知道怎么用微波爐,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的時候,琳琳及時地出現(xiàn)在夏奈特面前。琳琳先是上下左右地盯著夏奈特說:夏奈特,你的臉怎么那么多皺紋???我感覺你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就像丹迪農(nóng)山上那些幾百年的老樹脫皮了一樣!怪嚇人的!
夏奈特聽到這些話,完全愣住了,半天才結(jié)巴著問:你,你說什么?
琳琳說:夏奈特,你別沒事污蔑中國和中國人。你自稱的日不落帝國是靠侵略起家的,連雨果都說過,英國和法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強盜。你們大英博物館里有多少文物是從我們國家掠奪來的?再說了,你連中國的門都沒有登過,你是怎么知道事實的。我告訴你,我們中國人吃的、用的、穿的,肯定比你強多了。說著琳琳用兩根手指捏了捏夏奈特的衣角說:你看,你這衣服就是KMART里那些幾塊錢的貨色,還不如我們中國地攤貨的質(zhì)量與款式呢。哎呀,你說你都70歲了,還天天這么上班,不就是因為你房子貸款還沒有還完嗎?跟我們國家的老人比起來,你真夠可憐的,這么大歲數(shù)還在為生活奔波,我們那的老人早都周游世界去了。
這些話,把夏奈特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像一塊被霜打過的茄子皮。她伸手就要打琳琳。琳琳卻在空中一把抓住她的手,依然笑瞇瞇地說:要真打人,性質(zhì)可就變了,這么多人看著呢。你不知道嗎?我從小就跟我爺爺練武術(shù)。不過,我的功夫是對待流氓壞蛋的,跟你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太太用武功太丟人!還有,我這就去投訴你數(shù)次發(fā)出不當(dāng)言論,歧視中國人的行徑!我要看看在這個自稱民主、文明與多民族、多元文化包容的國家,會出什么樣的結(jié)果!
說著,琳琳直接走進了公司多元文化組去投訴。
那之后,夏奈特被迫跟琳琳道歉,消停了很長時間,想不到今天又拿出了報紙上的新聞來侮辱她??蓺獾氖牵浩牌诺纳碛扒逦爻霈F(xiàn)在配著大標(biāo)題的照片上,那么刺眼,她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公司里剛剛過去的新年與圣誕節(jié)聚會邀請家屬參加,她覺得婆婆平日里辛苦,就每次都帶著她一起參加。想不到夏奈特這個老太太還認得婆婆!
夏奈特的笑聲刺耳地在身后纏繞,她恨不得腳下有個縫鉆進去。
一路上,她的手都是顫抖的,有好幾次差點跟前面的車撞上。她還沒有來得及將車停到車庫,就跳了出來。她與丈夫都是國際公司的高管,工作非常忙,因此,他們幾次三番地懇求公公婆婆來澳洲。公公死活不同意,他說:我一句英語不會說,難道讓我去院子里數(shù)鳥嗎?不去!婆婆兩頭為難:你爸爸有糖尿病和有高血壓,一個人在家,我真是不放心!
公公是個倔脾氣,本來就對他們留在澳洲不滿,如今卻要去給他們看孩子,用公公的話說就是欺負人。最終,婆婆愛子心切,還是來了。她天天在家照顧孩子,只有周六周日才能一個人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墒?,誰知道她會去教堂蹭免費的晚餐??!這,是多么丟人的事兒啊。
看到婆婆興沖沖地開了門,她的火忍不住往上躥。
媽,你在這里幫我們帶孩子很辛苦,我都知道??墒俏覜]有少你吃少你穿,零花錢也沒少給您,一直都告訴您,不夠了跟我要。您為什么還去教堂蹭飯呢?
婆婆聽完,似乎吃了一驚,漠然地看著她,沒有說出一個字。
這時,丈夫下班回來,看到這場面嚇了一跳,琳琳就把辦公室夏奈特的話與報紙上的新聞重復(fù)了一遍。聽完了,丈夫也立刻變了臉色。
媽,您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還上了澳洲報紙,這,為什么啊?我總告訴您,不要占外邊那點小便宜,再說,您平時在家連晚飯都不吃,干嘛去教堂蹭飯?
一直沉默不語的母親,用手揉搓著自己的衣角,那樣子像犯了大錯的孩子。她的臉漲得通紅,忽然“哇”地一聲哭了。
琳琳和丈夫都嚇了一跳。
我根本就不是沖免費晚餐去的啊,你們上班忙,我天天一個人在家看孩子做飯,忙得喘氣的功夫都沒有,說話都得自言自語。你們兩個一回來就一頭鉆進房間,不到喊吃飯絕對不出來,我還是得一邊做飯一邊看孩子。你們知道,我晚上是不吃飯的,因此教堂里的免費晚餐并沒有吸引我。我每次去都會扔進那捐款箱里10澳元??!
那您為什么……
因為那里有好多和我一樣的老人,可以一起說說話!
琳琳和丈夫互相看了一眼,低下了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責(zé)任編輯耿祥
作者簡介:王若冰,原名王馥莉,旅澳作家,《澳華文學(xué)》總編輯。出版長篇小說《跳蚤女人》《祈禱一季的愛情》,散文集《我們家族的女人》《對面的少年》,小小說集《第三十七個女孩》等多部,累計發(fā)表作品300萬字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