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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輩子還做你們的父親

      2020-08-28 11:35:35胡柏明
      陜西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老小老三老二

      老三,我曉得你的兩只手一直揉搓著我冰冷的腳,你的眼眶里浸滿了淚水,你一門心思指望把我的腳捂熱,把我整個人捂熱,把我從死亡的臨界拉回來,讓我再活幾年,哪怕多活一天你都高興。不過我自己知道,我已經(jīng)熬不過今夜,你的爺爺、娘娘,早就在那邊喊我回去。

      本來,我只想這樣不聲不響地走掉,把心里所有的想法,講直白了就叫委屈、辛酸,帶進火葬場去燒掉,埋進泥土里去爛掉。講不清為啥,當我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應該把肚里的東西全部倒出來。

      按我的出身,可以講兩手空空,一張白紙,把你們幾個養(yǎng)大,幾間平屋造起,給大的成家,分家后幫著小的成家,再后來一把老骨頭搭進去,看著你們造起兩層三間的樓屋、別墅,家家都開上了轎車,我這張在古鎮(zhèn)在村里遭盡了白眼的老臉,總算活出了光彩。所以講,當我腿腳不便正兒八經(jīng)歇下來養(yǎng)老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了兩條,第一條兒孫滿堂,第二條吃飽穿暖。這第一條,你們都做了爺爺輩,聽著玄孫玄孫女喊我太公,我心滿意足。講到第二條,我這心里像有幾只貓爪子在抓……老三,爸真的想把這些都講出來,不然爸感覺會走得不踏實。所以,爸不怕?lián)鷤€家丑外揚的罵名。求你個事,辛苦你把我要講的都記錄下來,最好整理出來,叫全天下那些已經(jīng)做了兒女父母的,還在做父母兒女的,都睜開眼睛看看,然后摸著良心好好去問問自己,做父母的容易嗎?你們又在怎樣對待一日一日老去的父母?做人講到底,遲早都有老掉的一天!

      爸沒讀過一句書,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石籮。我用的詞語,都是平日聽你們講的時候記著的,講的過程很可能雞皮不搭鵝皮,牛頭不對馬嘴,甚至情緒過激,你要理解爸的心里一直悶著一股氣!好在老三,你是個喝過墨水的讀書人,爸相信你能幫我做好我這輩子最后的一樁事。

      留給爸的時間不多了,我就抓緊開始講。

      礱糠搓繩開頭難,爸就先講講自己的身世。

      早年,你的太公太婆,從隔壁縣的窮山溝里逃荒出來,夜里宿涼亭,白天一路走一路討飯,破衣爛衫,吃餐餓頓,先后死在了討飯路上。船頭已經(jīng)撐出,要想返回山溝里去,后路已斷。從那以后,你爺爺繼續(xù)四處流浪,像蒼蠅跟著賣攤佬那樣,哪里能填飽肚皮,就往哪里飛,磕頭撞腦的,最后流落到了古鎮(zhèn)。這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四鄰八村都叫魚米之鄉(xiāng),你爺爺就在這里落腳下來,給當?shù)氐呢斨鞴苌健?/p>

      管山,聽上去走路手翻翻,專唱山歌不種田,其實,得護理山林,得收摘山貨,得防人盜伐,從早到夜腦筋緊繃,跳得你心慌。即使這樣,有草房住,山地里能種種養(yǎng)養(yǎng),講到底有口飯吃,這種大恩大德,叫你爺爺跪下來燒高香,他都心甘情愿。

      這樣過了幾年太平日子,突然傳說日本佬從浙贛鐵路打過來了,這是我家遭難的開始,也可以講,是我這輩子注定要吃苦受罪的宿命。

      東家的兒子,那時候在國民黨的部隊當軍官,帶了黃軍裝,黃皮鞋來老家招兵。開頭幾天,他大蓋帽,橫皮帶,腰部別把木殼槍,翻手翻腳走在古鎮(zhèn)的石板路上,頭仰得像只望天鵝,皮鞋聲一骨碌一骨碌,旁人看上去那叫一個威風。沒過幾日,日本佬越過浦陽江,真的朝古鎮(zhèn)撲了過來。還沒等日本佬放一槍,東家兒子把黃軍裝黃皮鞋朝我家草房的床底下一塞,兩腳抹桐油,比兔子逃得還快。一家人剛要往山上躲,日本佬放著冷槍就堵到了門口,一把把發(fā)著寒光的刺刀直朝胸口抵過來。沒遮沒攔的,日本佬搜出那批黃軍裝黃皮鞋,嘰里呱啦吼幾句,就把你爺爺?shù)醯介T口的枇杷樹上,那槍托跟落雨點一樣,劈里啪拉朝他的身上一頓猛砸。日本佬的軍官,拔出一把軍刀擱到你娘娘的肩膀上,刀口朝項頸,瞪出眼睛大吼一聲“死啦死啦的!”我那時候十歲出頭,站在門口的墻根腳,看著你爺爺?shù)囊路屏耍坏我坏螐纳砩下湎聛?,你娘娘臉孔煞白,當場嚇得暈倒在地。我不敢喊,不敢哭,不敢上前去阻攔,感覺兩條腿跟彈棉花沒區(qū)別。吃驚受嚇半天,翻譯官問來問去問不出個屁,你爺爺就一個管山佬,你娘娘就一個農(nóng)村婦女,我就一只瘦弱的矮田荸薺,他們拍拍屁股就搶走了我家的豬。

      一場驚嚇,你娘娘吐血瀉血走了,一頓暴打,你爺爺過段日子也跟了過去。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滿山滿坡的樹木、野草,從此成了一只沒頭蒼蠅,不曉得朝哪里飛。

      人有良心,狗不吃屎,這句話摜到東家頭上,他沒理由罵娘。我家的災難,是他兒子一手造成的,他卻連上門來看一眼,這幾步路都懶得走。而且很快,他就差人帶信來,說是一座山,他不可能叫一個毛都沒出齊的孩子繼續(xù)管。我出生在草房里,大概前世做過啥惡事,一雙眼睛從小就跟雞一樣,到了夜里啥都看不見。我就這樣帶著睜眼瞎,帶著沒了父母的傷痛,幾乎光身一人,走一步回頭看看,走一步回頭看看,抹著眼睛離開了給過我生命,給過我溫暖的草房,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里,下起雨來該往哪個涼亭躲。

      慢慢地,一家財主收留了我,給他家牧牛。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犁耙耜耖一整套耕田必需的操作。我清楚自己的底細,一個沒房沒地的流浪漢,要想有口飽飯吃,要想下雨了不做落湯雞,得有一門讓自己活下去的手藝。

      其實老三,吃人家耕田佬這口苦米飯,那種咸酸苦辣回想起來都叫人頭皮發(fā)麻。財主的田大都在湖畈,那時候的水利設施沒解放后修得好,遇到雨季經(jīng)常發(fā)大水,河塘里的菱蓬沖進田里,藤葉腐爛之后,那些刺菱全都落在爛泥里。赤腳陷進去,噠噠催著牛朝前走,跟在后面的我,感覺就像走在釘板上,提起腳后真的怕再踩下去,那種痛,就好比一針一針往心上扎,起來的雞皮疙瘩,刮落來能當肥料撒。你別心痛,老三,爸得吃飯,別說逃避,連懶都不敢偷一個,如果被東家撞上了傳出去,誰還會來雇我耕田?要真那樣,爸拎只籃,拿只碗,沿街上門去討飯都沒人給。爸就這命,硬著頭皮咬緊牙關,哪怕泥里真的埋著尖刀,爸也得一腳一腳踩下去,踩到后來麻木了,爸都感覺不出痛。夜里歇下來的時候,那個痛啊攪得我都睡不著覺。我就起來,在煤油燈下拿根縫衣的針,借著模模糊糊的眼光,在兩只發(fā)硬的腳板底上挑劃一陣,再抹上一點菜油。假如父母在,我不用吃這種苦,假如來個亮眼幫我挑,肯定能挑出一大堆刺。我自己瞎挑,說白了是想用一種痛,去止住另一種痛,結果遭受的是痛上加痛的折磨,然后,唧啦唧啦,在一陣一陣跟痙攣沒兩樣的疼痛當中,強迫自己暈暈乎乎睡過去。明天一大早,我照樣得出畈去。

      這樣的日子,我不曉得啥時是個頭,但為了活命,為了不再走上輩討飯的老路,我得把痛苦當飯菜,裝出笑臉咽進肚里去。我的牙齒到老還能咬羅漢豆,這大概是年輕時候咬牙苦熬苦撐,磨出來的。那時候白天一直跟在牛屁股后頭,時間長了感覺自己都變成了一頭牛。這種感覺就像一個硬塊,直到我快要走了,都還擱在大腦里。到了夜里難免會去想,眼前靠力氣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后呢?沒有房子,沒有田地,沒有親人,到時候我該怎么活?至于成家啥的,連念頭都不敢露出來。

      就在我像根樹木頭,跟在牛屁股后面一日一日打團團的時候,忽然有一天聽說解放了。我不懂解放是個啥意思,只曉得從那以后我不用再給財主做耕田佬,村里給我落了戶,還給我分了田地、房子。手捧那張蓋著大紅印章的紙,爸跪在父母的墳前半天沒起來,眼淚把地都淋濕了一大片。

      命苦的人,走平路都會跌跟斗,每當想到這一節(jié),喊冤枉都沒人聽。分給我的房子夾在屋弄里,一間樓屋低矮破舊,上下四五十個平米,走在閣板上吱嘎吱嘎,整天像人挑著料桶擔,一年四季看不到太陽光。就是這樣的樓屋,都跟我過不去,六十年代的一場大雪,又讓我拖累著一家人,過起了搬來搬去的無房日子……

      老三,我最先跟你講這些,是想叫你,叫每個做子女的都曉得,爸從小就是個苦出身,我做你們父親之前,就光身一只屁股,是個沒半點家底的人,并且靠山山要倒,靠水水要沖,就靠自己的廿四根肋骨。做我的子女,天生就得吃苦。而我自己也跟你們一樣吃苦受罪,每走一步,灌進腳印里的不光是汗水,是心血,還有一個男人輕易不肯流出來的眼淚。

      爸做人一輩子,幾次摸著良心問過自己,厚道,善良,從沒占過別人便宜,從沒過頭別人半寸,從沒做過虧心事。走之前再回過頭去想想,真要有啥虧欠的話,當年分家這件事上,總覺得欠著老大。

      講句公道話,以前的老大懂日子的苦,懂長輩的難,替死賣命幫著大人,就是為把這個家撐下去。用一句家貧出孝子說他,不過分。

      那時候一家六張嘴巴,就我跟你媽兩個勞力,田地產(chǎn)量低,袋里摸不出銅板買魚買肉,三餐六頓缺油少腥,喝進肚里的都是清湯寡水。后來遭遇三年大饑荒,連著吃食堂,那個年頭屋里經(jīng)常響著咝咝哈哈的聲音,這叫大腿拍拍,薄粥喝喝。我跟你媽,總是半餓著肚皮出畈去,把干的省下來留給你們。即使這樣,老三你在舔碗底那點剩粥的時候,不小心一仰頭,碗哐當?shù)涞厣?,十十足足吃了你媽一頓竹梢湯??粗銈円粋€個面黃肌瘦,個子細得像根柳條,我?guī)状魏薏坏酶钭约荷砩系娜?,燉熟了給你們補補。

      農(nóng)村的山上地里,一年四季都長著桃梅李果,輪番種番薯大小麥,種蔬菜瓜豆。肚皮餓,大大小小的眼睛,就從角角落落朝這些東西上盯。老大比你們長好幾歲。他出門背只書包,裝樣子去上學,其實經(jīng)常編個理由遲到早退,翻手翻腳走在田間的小路,一轉身溜上山去躲進草叢,比老鼠還快??礈仕闹軟]人,今天摘幾只桃子,明天挖幾個番薯,后天拔幾把豆莢,拿褲帶扎緊內(nèi)衣,把東西塞進去,趁沒人,趁夜色,翻山越嶺繞遠路,順著溪坑輕腳輕手,一個虎跳鉆進弄堂帶回家來。開頭,老大弄出各種名堂,說番薯是同學送的,豆莢是朋友給的,想瞞過我們。次數(shù)多了,我跟你媽就起了疑心。我懂老大的仗義,看著一家大小吃不飽餓不死,他主動站出來分擔,目的就是讓一家人少餓肚皮。但這偷雞摸狗終歸叫賊,失手被人撞上罰款幾塊,就等于是割大人的肉,如果高音喇叭滿村堂再喊上幾天,這做賊的名聲會叫我們低頭三尺。老大不是我親生,看著他賊膽心虛的樣子,我下不了手教訓,頂多罵幾句,這心里卻至少會慚愧好幾天,怪我自己沒本事。好在你媽是個要強的女人,吃過夜飯點上煤油燈,叫老大站到她跟前,當著你們幾個的面叮囑你們,吃粥喝湯大家都一樣,我跟你爸盡力了,怨不得哪個。木馬上,老大站著,我坐板凳,他推我拉,我推他拉,來回不停地鋸。命該屋漏偏遭連夜雨。那天吃過中飯,趕進度我跟老大來到場地就開始鋸。眼看快鋸到頭的時候,大鋸來回嚓嚓響,粗大的圓柱在裂開的時候,大概跟人乏力四肢散掉的情況差不多,只聽三腳木馬咔咔幾聲,圓柱倒下來就把我擠壓在地上。我縮成一團伸不直,鉆不出,咬緊牙關想忍住痛,吃痛不過還是喊出聲來,心慌意亂等著變塊肉餅子。老大嚇得慌了手腳,想拉我,拉不出,動手抱木料,就跟爛田里撥搗臼那樣根本抱不動,神清過來趕緊叫人,七手八腳挪開圓木,老大背上我就往公社衛(wèi)生院送……

      苦頭吃足,白眼看盡,我跟你媽的手里,終于有了兩間一雞頭屬于自己的平屋,東邊一間一雞頭的屋基,燥礱糠實在熬不出油來再造,只得空在那里日曬雨淋。那天吃過上梁夜飯,我在新屋門口一直坐到深夜,點支八分一包的經(jīng)濟牌,眼睛盯著白晃晃的月光,心里酸酸地想著躺在地下的父母,淚眼朦朧覺得終于有了自己安身的窠。

      這一年,老大穿上軍裝去了部隊。老大人在部隊,心兩頭掛記著家里,幾塊錢的津貼省下來往家寄,搞來全國糧票怕你們餓肚皮,金針菜,花生米這些時鮮貨,讓你們在那個年頭飽了口福。而家里,除了維持基本的溫飽,勒緊褲帶就一件事,還債。至于東邊的屋基,就像人身上的爛瘡口,家里一個個精干黃瘦,不曉得割哪個人的哪塊肉去補。

      拖到老大回來,幾間平屋又堆糧草又住人,平日擠得就跟螺螄殼里做道場沒兩樣,忽然多個大人出來,真好比拳頭堆里殺出個巴掌。老大主張抽筋剝皮,也得蓋起東邊的屋基。他拿出復員費,當過兵人緣廣了,門道多了,陸續(xù)采來木料磚瓦,幾個月的工夫,東邊那個瘡口,總算補上了肉。就這樣,一家大小受盡磨難,造屋這件大工程在你媽跟我的手里,終于暫時功德圓滿。要曉得老三,結束無屋流浪的日子,對我來講,對這個家來講,就是徹徹底底扔掉了那只竹籃!我獨自去了父母的墳地,點支煙,不曉得跟他們講些啥,一直坐到日上三竿。

      老大在村里待了年把時間,去城里當了工人。這期間,家里給老大訂了親,就差一個結婚儀式。這樣過了一段日子,突然聽說老大出了事,是關于兩派的運動,老大因此被工廠除了名。雪上加霜,女方因為這上法院跟老大解除了婚約。從那以后,流年不順的老大很少回來,獨身去了外地謀生。

      慢慢地,你們幾個都大了,老二討了老婆,生了兒子,你大學讀書進了城,老小也談了對象。有天老小跟你媽提出,說要分開單過。反正樹大產(chǎn)丫,人多分家,你媽答應了老小。那天夜里你媽叫來幾個長輩作證人,坐在電燈下開始分家。其實就幾間平屋,一些老舊的床鋪桌椅,料桶鋤頭。長輩提議,老二老小各占西東兩側,堂屋外加一間后來搭的平屋歸老三,你在城里,你的屋由父母住,從此各開伙倉。爸當時就想到老大的,后來聽幾個證人的意思,老大那邊有三間樓屋的祖產(chǎn),遲早歸他繼承,根本不在乎幾間平屋,當時你媽也沒啥態(tài)度,我坐在背燈光里帶著耳朵聽,就沒再開口。

      我到后來才曉得,分家那天夜里,老大一直站在窗外聽,我的心因為這事內(nèi)疚了很長日子。這個家撐過來,老大是作過大貢獻的。在他落泊的時候分家,沒叫他到場,連把鉤刀都沒分給他,等于把他趕了出去,這叫往刀口上撒鹽,是血淋淋傷他自尊的一記損招!我到死都沒想推卸責任,從跟你媽走到一起的時候開始,我就把老大當親生看待,盡管家里你媽掌權,我至少應該提出來的,名義上講到底,老大畢竟只是我的繼子,他的內(nèi)心從此會不怨恨我?

      當我快要走完一輩子的時候,老三,越發(fā)覺得我是個不稱職的繼父。

      在你們兄弟幾個當中,老二是為這個家吃苦時間最長的一個。

      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就我跟你媽出工,到年底分紅最怕倒欠隊里,扣下的口糧必須繳錢清賬,否則一家就得肚皮貼背脊。老大就為這早早扔了書包。夾在中間的老二,從此接管了所有的家務活,挑水,洗菜,燒飯,掃地。家里養(yǎng)頭豬,養(yǎng)幾只雞鵝鴨,拔野草,挖蛐蟮,撈蝌蚪,這些吃食老二都得上心去弄。那個年頭老缺柴草,拔麥稈蔀頭,上百斤的擔子,他得像小豬吃奶那樣,一步一步往家拱。那次他去山塢撿柴被罰了五塊錢,你媽知道有人惡意欺侮,沒打他罵他,他自己卻蹲在墻角哭了半天,這五塊錢,是拿刀從父母身上割下的肉!忙家務,勢必耽擱讀書,老二整天像只陀螺,屋里屋外旋得團團轉,勉強拖到初中讀完,人沒麻桿高就離開了學校。

      老二務農(nóng)的時候,老大剛好去當兵。

      老二除了出工,家務活照樣干,少了老大這個勞力,家里其它的體力活,也只得往老二的肩膀上壓。爸雞盲眼,一到天黑鼻子會朝墻壁撞,自留地里的活,拉豬糞雞屎,挑大料,施肥,拔草,松土,收割,一推六二五的活用不著吩咐,一年四季老二都上心去做。很多時候老二先出門,干完地里的活歇工早,等我自己走回來時,四周山頭都黑了,老二就得拿鋤頭柄,扁擔在前頭引路,牽著我回家。農(nóng)閑的時候遇到下雨下雪,我就坐在家里教老二編草鞋。斫柴干農(nóng)活,穿雙草鞋就不怕被柴樁尖石戳破腳底。你跟老小讀書路濕打滑,家里買不起球鞋雨靴,往布鞋套雙草鞋,戴頂笠帽就可以出門。干完家里的活,老二帶著臉盆,畚箕,洋鍬就朝田畈的溝渠走,拿泥塊攔上一段,一臉盆一臉盆把水抽干,鯽魚鰟鮍,泥鰍黃鱔,螺螄田螺,從不空手回來。多碗鮮魚多碗飯。那天的夜飯,你媽肯定得多放一升米,冷口補熱食,飯碗擱下,屋里很長時間還在響著嘖嘖的咂吧聲。

      用一句做有份,吃沒份比喻老二,應該是句公道話。一年做到頭吃過用過,剩只屁股都是茄花色的半爿。灶頭上的油鹽醬醋瓶三天兩頭空著的,要想指望吃魚吃肉,講句不怕落面子的話,就好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平日你媽實在動不出腦筋,捧碗烏干菜燒面出來,一家人咝咝哈哈就當菜吃。每到夏天霜降開始前,殺只鵝大家都能吃上肉,如果殺只雞,兩三淺碗肉,這是給將要出畈辛苦的人當補品的,人多粥少平均不過來,你媽就哄幾個小的,喝湯比吃肉補。你們幾個扒著淘了雞湯的飯,爬著饞蟲的眼睛骨碌骨碌朝雞肉碗閃,爸哪還忍心吃得下這肉?再說衣穿,我跟你媽幾十年就那幾件,上面的補丁都打起了堆。你們幾個,過年的時候看著村里的同伴新衣上身,不直接纏你媽要,就拿夸人家衣服漂亮敲邊鼓。你媽懂,可她手長衫袖短變不出花樣來,只得空口許愿等下一年。其實那時,整個家屬于王小二過年,只能等大的穿新到破舊以后,你媽拿剪刀針線修改縫補,輪大落小一個一個往下穿,最后成了一堆破布,你媽撕成布條納鞋底。老二不精不肥中間段,基本都穿剩下的。

      造屋的時候你十歲出頭,老小還穿開襠褲,老大之外,老二已能搭把手。磚墻沒錢砌,就舂沙墻。上游的山坳都造著水庫,一年四季水流下來,屋基前的溪坑里,砂子鋪得跟黃金一樣。老二跟著你媽,拿鋤頭畚箕,浸在水里撈黃沙,一擔一擔往埂上挑。淋著水,斤量不輕,一步一步朝上牮,老二的肩膀皮時常磨出血。然后,他用獨輪車,一車一車堆到屋基旁邊的空地里,等買來石灰攪拌。

      說到拌灰沙,老二曾經(jīng)流過眼淚。扒開沙堆,中間留個深坑,倒進灰塊挑來水,一勺一勺往塊灰上潑,塊灰開始冒煙,開始滋滋發(fā)響。不久塊灰化了,老二一把泥銑,我一把鐵扎,老二不停鏟,我不停拌,一遍不夠兩遍,兩遍不夠三遍,不拌勻咬勁不足,沙墻倒下來人命關天。仔細看看拌勻了,挑來水開始濕拌。一勺一勺的水繼續(xù)往灰沙堆潑,老二鏟,我拌。打著赤腳,潑了水的灰沙有黏性,腳身上,趾縫里,跟餓死螞蟥一樣,沒等眨眼就白花花的叮滿一片?;说氖议L嘴巴,長牙齒,吃法就像蠶吃桑葉,一口一口細嚼慢咬,速度飛快,抽不了兩口煙,腳就隱隱痛起來。尤其腳趾縫,兜著濕漉漉的灰沙,寅沒過卯時,皮早破了化了,露出精赤條條的白肉,血開始往外滲,那個痛啊,就像只直頭老虎朝心里鉆!老二沒喊痛,沒打退堂鼓,他把痛咽進了肚里。爸痛???老三,爸不光腳痛,心里更痛,爸想起了早年煤油燈下挑刺的場景,眼睜睜看著兒子吃跟爸差不多同樣的苦,就因為爸沒屋,爸只能忍著痛不停拌灰沙??匆娎隙褱I水硬含在眼眶里,不停一鍬一鍬地鏟,至今想來,那一滴一滴的眼淚,其實都流進了爸的心里,當爸動身要走的時候,這心里都是咸辣辣的痛!

      爸這輩子做過最大的官,就是當過一年的生產(chǎn)隊長。

      別人父母當官,多多少少總能揩點油,老二別說油屁沒吃著一個,陪著我足足嘗了一年的苦頭。我當隊長,逛逛田頭、車水看風景,大隊副業(yè)隊有肉吃的活,老二靠邊去吧,我怕社員罵我以權謀私,翻身忘本。那些拉車背谷袋,挑料撒豬屎的活,不用抓鬮老二肯定排頭個。爸當隊長了,兒子想借光撐個臺面,人之常情。那年春種,生產(chǎn)隊老規(guī)矩,做了米酒喂牛催力氣,社員自己不敢開口,攛掇老二跟我周旋,說想喝酒吃月餅。我不光沒松口,站在田塍朝天就大吼一聲,干活偷懶,喝個屁老酒啊!盡管卸了老二的面子,他把旁人的諷刺挖苦灌進耳朵后,沒恨我。我當隊長,啥活都得帶頭沖,就說夏天割稻種田,為趕進度至少得夜里七八點鐘歇工,我眼睛看不見了,站在田塍上哪怕是根木頭,也是以督工的身份鎮(zhèn)在那里。我打腫臉充了胖子,吃暗苦頭的卻是老二。別人收工拔腳就走,老二推過獨輪車把我攙上去,有時還有谷袋啥的,推上我走在一片漆黑的田畈里,聽著吱扭吱扭的響聲,帶著溫度的夜風吹過來,心里總有一種重新在走逃荒流浪這條老路的陰影。

      那一年,老二進了社隊企業(yè),用雙輪車給軋石機拉石塊,整天像只灰灶貓。發(fā)工資的時候,一分一厘老二都交給你媽,想買包煙都得反過來跟你媽要。分家后本來我跟你媽兩人過,那次老小上門砸了老二家的鍋灶,老二因此提出跟我們合伙過,經(jīng)濟仍由你媽掌管。老二吃足苦,懂得治家理財對于扭轉苦的重要,沒顧老婆的感受就把家托給了你媽。老二犯了大忌,老婆不敢當面跟他唱倒板,卻因為這,爸老來的時候當只替罪羊啞巴喝足了黃連。

      老三你在聽吧?你不停摸著我的腳,我就曉得你在聽。爸怕你怪我一口一個苦,聽煩了拒絕聽。講到吃苦,爸跟你先發(fā)點感慨,其實也是我跟你講所有這些的由頭。子女吃苦,父母同樣吃苦,子女委屈,父母同樣委屈。子女委屈吃苦可以喊,可以埋怨父母,記恨父母,父母委屈吃苦只能往肚里咽。講到底,哪個父母喜歡子女委屈吃苦?怪只怪父母沒本事!而你爸,偏偏就是一個摜掉討飯棒,卻還記著長弄堂的白墨!

      老三,爸知道,你吃的是另一種苦。

      你腦子靈光,喜歡讀書,成績向來在班里排前幾名。只要跟讀書搭界,不管感冒發(fā)燒,不管下雨落雪,你從不肯遲到早退,即使父母有事差你,你都不肯請半天假。遇上放學,周末,凡老二干的活,你都爭著干。到了暑假,個子還沒扁擔長,你就陷進爛泥田里捧稻把,聽著別人血淋淋的辱罵,拔一腳陷一腳就差沒中暑,咽著眼淚為這個家去掙一天不到一角錢的工分?;卮鍎辙r(nóng)后,你一步步做到農(nóng)村的全勞動力,我只曉得你吃盡了你那根腰骨的苦頭,不知內(nèi)情的我還責怪過你,說你小小年紀,曉得腰骨長哪里?直到你上了四十,走路爬樓梯腳骨酸軟,怕腎出毛病去醫(yī)院檢查,最終拍片才曉得你的腰是壓縮性骨折,而且早變成了陳傷,已經(jīng)沒法醫(yī)治。老三,爸從沒跟你說過一句對不起,今天爸在最后的時間里補一句,爸沒照顧好你!現(xiàn)在看來,你在沒發(fā)育之前,不知輕重挑這挑那,嫩丫丫的身體從此就落下了終生的殘疾。就因為腰,壓縮了你的個子不說,你在村里干農(nóng)活,挑擔拉車,割稻種田,哪樣不需要力氣,哪樣不需要彎腰?這一天天,一年年,老三你是怎么熬過來的,爸真不敢去多想。好在老三你能忍,爸很少見你愁眉苦臉,相反,經(jīng)常拿你的調(diào)皮搗蛋,給這個家?guī)順啡?,帶來笑聲?/p>

      爸頭腦簡單,想法現(xiàn)實,子女一個個大了,留在身邊幫我一把,就知足。其實你的苦,是想一門心思讀書,然后離開農(nóng)村。

      你面臨讀高中的那年,村里二十幾個人初中畢業(yè),論推薦,其他人都上,只剩一個上不了的,這個人肯定是你。虧得你成績第一,成份雇農(nóng),老大當兵又是軍屬,你才讀了高中。畢業(yè)后你回了村里,爸點支經(jīng)濟煙坐在堂屋門口,看著你靠在灶屋的門框出神,爸想得很滿足,老大高小,老二初中,你高中,這在我的家里,算得上是一件祖墳冒青煙的好事。老大老二停學的時候,爸曾經(jīng)內(nèi)疚過,看看村里讀過幾句書的人這個當會計,那個當記工員,掌著權比煨過的烏龜吃香,應該讓他倆把書讀上去的。反過來爸也想過,這種上臺面的活,輪得到你們,除非太陽從西邊出,農(nóng)民伯伯能識得幾個走路眼,出門不走錯茅坑,跟我比就算燒了高香。

      你做農(nóng)民期間,有件事爸到走的時候都感激你,老三。那天夜飯吃煮番薯,你們幾個口里講著一斤番薯十二兩屎,拿番薯皮追來追去打仗。吵鬧中,你們說夜里看電影,放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我叫過你們,堂屋門口央求你們帶我去。你們曉得帶我去是個累贅,嘴里故意塞滿番薯吞吞吐吐,是你老三最先表的態(tài)。老二背根長板凳,你跟老小一邊一個攙上我,摸著夜路就往電影場趕。露天電影怕?lián)頂D出事,人堆背后擺了板凳,扶著我站上去,你一直緊拽我的手臂,擔心我一個搖晃摔下去。一陣陣夜風吹過來,有些涼。只感覺都是黑漆漆的人,模模糊糊在晃動,嚶嚶嗡嗡的聲音以為蚊子在叫。電影開始了,我拼命瞪大兩只眼睛,頭朝前緊緊盯住幕布,四周的夜色反倒托出了幕布的白光,我終于看到了毛主席!當時的情景我一直記得,看著幕布,心跳得厲害,眼眶里有淚水。我家祖輩逃荒討飯過來,我能有落腳的地方討老婆生子女,爸懂知恩感恩!爸這輩子就托你的??催^一場電影,即使你們后來都有了電視,爸也只能裝樣子坐在旁邊,陪著你們稀里糊涂聽。

      當時在村里,今天誰抽去當了公路測量員,明天又叫走誰去做糧站征收員,聽見這種消息爸就想到你。同是高中生,這種美差你只能生看見,熟沒份,都怪爸只是一個外來戶。你每次回到家,爸發(fā)現(xiàn)你開始偷灶梁口的煙抽,就知道你心里悶。你沒精打采坐到溪坑岸上去抽煙,爸站在門口看著你像根曬癟茄子,心里感覺捅著一把刀!

      那天收工回來,飯桌上你笑瞇瞇告訴我們,路上你碰到大隊干部,說是支部討論過了,叫你去當民辦教師。桌上老常規(guī)就幾碗蔬菜,你吃得滋味十足,嘴里叭唧叭唧響個不停,我就曉得這只飯碗你盼星星盼月亮,眼睛骨頭都盼酸痛了。當時爸也多吃了半碗飯,我的子女能出個老師,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爸走出去,腰桿都會比平時挺。還沒高興幾天,強盜撞上劫賊,將要到手的飯碗,人家扳開你的手指就搶走了。那天回到家,你吃過飯關上門,早早就睡了。爸想敲門進去跟你聊聊,摸到門口轉了回來。第二天一早,你推上獨輪車照常出門去,爸真想追上去,主動給你遞支煙。

      那時候讀大學靠推薦,講白了靠權,靠錢。爸就一個只懂種六株頭的農(nóng)民,造屋后窮得過年都缺魚少肉,做白日夢的事爸連頭都不敢去朝。你彎著一根骨折的腰,忍著要趴下去的致命酸痛割稻種田,江對岸的高音喇叭播著通告,這是你朝思暮想的夢。遠看過去你撐起腰來托著站一會,又彎下去,爸敢斷定你的心里燉著一鍋中藥,受著煎熬。講到讀書,你媽比我懂你的苦。她借來錢割刀肉,秤條魚,打來黃酒,再殺只雞,炒幾個蔬菜,一個個,一次次,陪著笑臉上門去請說話值錢的大隊干部。肯來,天大的面子,不來,說明早已坐在別人的屋里開始大吃大喝。他們來了,爸倒還能上桌陪他們喝酒吃肉,你端菜倒酒一張笑臉,轉進轉出像磨豆腐,看他們吃得連湯都不剩一口,送出去的時候一再說著走好,他們剔著牙齒,連頭都懶得回一個。不是我打馬后炮,開頭我就猜到這一桌酒肉,好比肉饅頭飼狗,舔舔嘴巴走掉后,他們屁都不會給你放一個。每年讀書走的,就是那些下鄉(xiāng)知青,那些家底殷實有權有勢的,我這事后諸葛亮做的,偷雞不著蝕把米,同時蝕進去的,還有一家人的尊嚴,還有你老三的前途。

      大學開始考試那年,你已經(jīng)在大隊加工廠當出納。開票間里機器響得跟打雷似的,灰塵密得看不清對面的臉,歇下來你就看桌上的書?;氐郊腋赏昊睿瑝ι衔脦ど系教庂N滿你的紙條,吃飯的時候眼睛盯著墻,睡覺之前看一遍紙條,躺一會忘了,拉亮燈坐起來再看一遍,躺下去繼續(xù)默記。就連坐茅坑手里照樣捧本書,臭氣就跟熏野貓一樣,坐半天你不起身。連考兩年都差幾分,看你的表情像看一根木頭,掐掐自己的生辰八字,我真想勸你七級的命,爬不到八級。

      當你決定要去山區(qū)學校復讀的時候,你媽順著你,我沒明確表態(tài)。你可以責怪爸自私,目光短淺,其實看著飯桌對面的你,爸的心里很矛盾。你畢竟荒廢長了,要是再落榜,讀書讀到死,我摜掉的不只是一刀紙,而是你這個人。再說,出納工分最高,每月六塊補貼,你放棄這人上人的行當,家里等于多了個吃白飯的人,背著的債誰來還?當時我連抽三支經(jīng)濟牌,真想去祖墳燒炷香,保佑看慣了白眼的討飯佬家庭,咸魚翻身中個狀元,我走到村里也好威風威風。跟分家的時候一樣,爸幾乎沒開口,照舊顧自做著肚里的小文章。

      老三,爸在慚愧的同時,感謝你。你吃盡苦頭,終于成了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讓我在古鎮(zhèn)在村里,真真正正露了一次臉。記得老二出畈告訴你上榜的時候,你一身汗臭,頂著猛日頭在插秧。你直起身只“哦”了一聲,彎下腰繼續(xù)插。你帶上簡單的行李趕去車站上學的那天,你媽默默跟在后頭去送你,我卻背把鋤頭去了地里。站在山崗,朝鎮(zhèn)南車站的方向,爸一直遠遠地張望了半天。

      別記恨爸,老三,在你讀書這件事上,爸一直活得糊涂遲鈍。不過爸提醒你一個事,等我走后,你去翻翻爸的箱子,你復習班得的那張獎狀,爸一直還保存在里面!

      老輩人講過,爺爺娘娘喜歡大孫子,爹爹娘娘喜歡小兒子。盡管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小苦頭少吃,重活少干,這是事實。如今回過頭來看,老小并不是盞省油的燈。

      應了一句老話,叫幼小看看,到老一半,老小從小就是個淘氣包,討債鬼。枇杷出了,他摘枇杷吃。毛桃剛長出,他摘來往衣服擦擦,連核塞進嘴里。記得當年屋角種株棗樹,從米粒大開始他就盯上了,沒到成熟一顆不剩早進了他的胃,連樹葉都被他搖得稀稀拉拉。老大搞這些,得手后都帶回家來,給大家分享,老小只顧自己吃獨食,大概還明目張膽,反正經(jīng)常有人上門來告狀。當然沒買零食給他解饞,怪我沒本事。那時候你們的游戲,就那些拍香煙牌,打彈子。老小搞來鐵絲皮筋,動腦筋做了一把彈弓,他不彈麻雀,專盯著別人那些雞鴨,今天拎只死雞來,明天拎只死鴨來,反正三天兩頭有人上門來索賠。家里養(yǎng)著,拿活的換死的,沒有,挖遍袋角兜兜湊湊賠出去。他不光彈雞鴨,還彈人,好幾次,大人領著腦袋開花的孩子,一路哭著上門來,開口就說老小出手狠。你媽從碗櫥翻出用來換油鹽的雞蛋,拿香油煎雞蛋再賠上幾籮筐的好話,勉強了事。

      爸懂棍棒底下出孝子,但真打他,重了傷筋動骨害他,輕了就當給他搔癢,至于罵他,他厚皮賊臉笑嘻嘻,根本不傷他脾胃。父母的難,子女如果不體諒,反把客氣當福氣,父母苦到老。

      分家之前,家里的活,自留地里的活,老小能拖則拖,能賴則賴,懶得出蟲。你叫他幫忙燒火,他嘴巴應你,賴在天井里顧自玩彈子,打彈弓,你再喊他索性兩腳抹桐油。講句難聽話,掃帚倒地他都不去扶。他讀初中的時候,你盡管自己都前途渺茫,站在門口幾次三番叮囑他用心讀書。老小就一副小和尚念經(jīng)的樣子,早晨看他拎只書包出門去,夜里回來像只灰灶貓,天曉得在干啥。初中畢業(yè),殺他頭都不肯再進校門。生產(chǎn)隊頭天出工,帶截磨尖的鋼筋以為上戰(zhàn)場。隊里有人想給他下馬威,老小人高馬大撒橫說摜跌,沒幾下老小就把那人摜進了溝里,剛還牛皮哄哄的對手,爬上來的時候淋著水,活像一只落湯雞,從此再沒人敢小看他。平日干活他就一個懶字,今天裝肚痛,明天編腳痛,換不出花樣來了,干脆割破手指溜回家去。分田到戶的時候,你在讀大學,老小偷懶的毛病重了起來。老二肚量大,眼看老小裝頭暈躲在電排屋角乘蔭涼,至多發(fā)幾句牢騷??此@副樣子,老大跟你約他去沙埂散步,鼓動他去當兵,一來是個前途,二來治治他的毛病。你們一賬進,他有定盤星。老小油鹽不進,以為你們這樣上心,是想害他,真是好人不識,狗咬腳趾。

      記不起來從哪天開始,老小每天早出晚歸,遲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睡下。從此他把家當旅館、飯店,說是旅館飯店他一分錢不付,菜差了,翹起的嘴巴能掛只油瓶?;炝私鼉赡?,記得春夏之交的一天,早早回來的老小坐在飯桌前提出他要分家。以為他開玩笑,我跟你媽沒作聲。幾次去拔番薯草,老小像只跟屁蟲坐在地邊看我忙碌,不停攛掇我同意分家。纏不過,你媽在灶頭炒菜的時候,答應了他。后來我隱約得知,老小幾年來一直瞞著家里,在往自己袋里賺外快,還豬八戒倒打一耙,說再合著過下去,他在幫老二養(yǎng)兒子。我后來猜出,幕后軍師,就是那個定了局的對象!

      老小曉得你媽一直管家里的經(jīng)濟,結婚之前像根冷水螞蟥,三天兩頭叮著你媽說要彩禮,辦酒。理由很充足,老大訂婚家里出的錢,老二一搭括子都是家里操辦,他要一視同仁。其實分家后各立門戶,留下來的債尾巴都由我跟你媽兩根老骨頭在清,這錢誰給他來出?老小不甘心,一日三頓就來我跟你媽這里揩油。

      老小結婚不久,就在上沙埂坳口的空地,批了個地基,另起爐灶開始造屋。那年我六十不到,老小先朝我頭上澆一頓麻油,夸我造過屋,老經(jīng)驗,得幫他把關。其實,挑沙,拌灰,搬磚,上架,哪樣活都當我全勞力。老二遇休息、停電,家里的事?lián)ヒ贿?,一步不落趕過來幫忙。老小真沒把我跟老二當外人,不付工資,難得發(fā)包煙,從頭忙到腳,看著三間樓屋完工。老小的老婆挺著個大肚皮,站在邊上跟人說些風涼話,指手劃腳裝個內(nèi)行人,洗菜燒飯反正有你媽幫。搬進新屋后,老小把名下的老房,轉手賣給了老二。這步高棋,餐餐給老小炒大蔥吃,他都聰明不到哪里去。

      本想著我跟你媽,她上灶,我燒火,清清靜靜過到老。沒想到老小一個橫炮,徹底改變了爸后半輩子的命運。那天老小兩夫妻說要來吃飯,你媽弄了幾個菜,打了黃酒招待他倆。搬走后跟老大一樣,很少過來看我們。吃飽喝足,天慢慢暗下來,兩人抹抹嘴巴起身要走。你媽在灶頭洗碗,我眼睛不便坐著沒動。老小沒立即走,肚里幾根蛔蟲早被人挑唆過,滿嘴酒氣堵到老二門口,指責說是家里對他不公平,他那些彩禮辦酒的錢,得由老二給他補起來。我聽得出,老小在隔山打牛。其實老小良心發(fā)黑,他造屋老二盡心保國,一個銅板的工資都沒付,貪心不足啊!老二沒搭理,他老婆不買賬,從對罵直到動手。你媽制不住,我兩眼一抹黑。老小撒野慣了,操起鋤頭連砸?guī)О?,老二家的鑊灶,一陣呯呯啪啪響過,成了一堆廢銅爛鐵。這事幸虧你出面,否則老二老婆吵到派出所去,老小他得進去吃苦頭。沒了鑊灶,老二一家暫時過來搭伙,吃飯的時候他順便提出跟我們合灶,經(jīng)濟賬由你媽管。都怪爸嘴笨面重,沒一口回絕,亮眼瞎子更沒看透老二老婆隱藏到后來用出來的手段。當老二借用你媽懂盤算的腦袋幫他治家,卻把我當豬頭肉搭進去的時候,爸還捧只酒碗笑瞇瞇,就差沒幫著數(shù)錢。

      這一拖累,讓爸老來吃足了暗苦頭,一長二短都悶在肚里,臉上還得裝彌勒佛。老小作了孽,拍拍屁股不會來管我的死活,要怪,就怪我這走不出來的討飯命。

      老三,我跟你們共同吃的苦,三言兩語講不完。抓緊時間,接下來我就講講我本來想帶走的那些話。老套路,仍舊從老大講起。

      老大躲出去闖了幾年碼頭,回到了古鎮(zhèn)。我?guī)状纬鲩T想去看他,想去叫他過來哪怕吃個飯,解釋幾句,這疙瘩總不至于像只秤砣,壓得我老透不過氣來。當時跟老二一家合伙,我賺不來一分活路錢,你媽掌管經(jīng)濟,她沒發(fā)話,我又不善表達,待在門口捏卵看青燈我就錯過了機會。

      后來聽說老大恢復了工作,找了對象,旅行結婚。這事你媽出不出面,我至今不曉得,反正我躲在灶門口點支煙,當時想得很凄涼,走在路上別人問我的時候,感覺刮過來的涼風像把刀,削得我的臉面一塊一塊往地下掉。我不是親生父親,我也掏不出見面禮,按照農(nóng)村的風俗,子女這種婚姻大事正式操辦之前,雙方父母得朝個面。看來分家這事,老大連同沒過門的老婆,都把我當了仇人。如果女方宰相肚皮,反過來勸說老大畢竟父子一場,我養(yǎng)育過他的一粥一飯,總不至于一筆勾銷到連碗喜酒都不給喝!即使爸真的做錯了,難道非得要我像只狗,三跪六拜爬上去低頭認罪?老大這不只是打個叫叫,弄個笑笑,而是在他跟繼父之間,劃了一刀!

      那夜分家,老大窗外聽過離開以后,他再沒進過這個家門。過些年,老大有了一雙兒女,我背把鋤頭去地里的時候,多少次想拐過去看看,盡管老二的兒子早在叫我爺爺,老大跟我沒血親,我卻越在乎。只是他結婚沒叫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坎,我兩手空空貿(mào)然上門去,萬一被老大老婆拿把掃帚掃地出門,我這張老臉,丟得比早年財主把我從草房趕出來還臭!

      那年的正月初二,你媽在整理灶頭,我坐在灶口準備點火,突然聽見門口有人爺爺爺爺叫進來,做夢都沒想到,老大帶著老婆孩子過來拜年。我起身撣撣褲子,站在灶口搓著手,呵呵笑著不知道講些啥好。直到老大遞來一支煙,我說聲來了,快坐,本來就在明顯下降的視力,早已被淚水涂抹得模模糊糊。

      老大跑過碼頭,眼光比一般人看得遠,按理心胸應該比常人寬,就因為分家,使他看事情反倒變得現(xiàn)實起來。古鎮(zhèn)搞開發(fā)的時候,老大在鎮(zhèn)南的湖邊批了個地基,賣掉祖宅,造了氣派的三樓。搬進去的那天,老大辦了幾桌上梁酒。聽說酒桌上,老大老婆敬老二老小酒,當著眾人的面夸他們說,這種兄弟算替死賣命了。上梁酒,又沒叫我去。吃了泡飯,我點支煙坐在灶屋門口,兩眼摸黑面朝老大洋樓的方向。即使把分家這本蠟燭賬都記到我這根紅蘿卜頭上,用得著老是小肚雞腸?我拿袖子擦擦眼睛,摸索著接支煙。自從初二上過門,到了過年過節(jié),老大一家拎只蹄子帶些糕果,開始上門來走動。聽他們一個個叫我,老大給我遞煙,每次我都弓著腰笑得咧開嘴,心想老大宰相肚皮,終于肯認這個家門,肯認我這個繼父。嚼著苦澀的煙味,我才想明白,老大認的是他親生的媽,是在城里有了出息的你,是老二老小兩個免費的幫工!而爸就是一根木頭,每次他們上門走完程序要走的時候,我都跟在后頭送出去,看他們走遠了還在討好地喊,有空多過來走走。

      你媽老來喜歡出去串門,上街,去兒子那里看看。其實我也不想整天像只關棚雞,活得孤獨,心煩。但我得懂自己的生辰八字,走路眼都朦朦朧朧,撞頭磕腦跌一跤,干脆兩眼一閉反倒清靜,如果只是腳骨跌斷手骨跌折,醫(yī)藥費不講,落個殘疾誰來服侍?聽不完的埋怨能逼我一頭撞死。其實老三,新鎮(zhèn)啥樣,老大新屋啥樣,爸都沒看過。爸心里一直暗暗盼著,哪天老大,老大老婆把我接過去,哪怕只一次,陪我上街走走,上家喝杯茶,抽支煙,最好陪我喝點酒。老三,別怪爸死人鼻頭不知香臭,爸為啥會有這個盼頭?爸因為討飯出身被人看不起,這是命!爸如果再被老大嫌棄,那就是爸的人品問題!爸想實現(xiàn)這個愿望,是想在外人眼里,找回爸做繼父的面子!

      爸到了連走路眼都失掉,年老體弱實在干不了活的時候,只得坐下來養(yǎng)老。平日除了來客人,鄰居串門,你們休息過來,爸就獨自一人坐在門口。平屋的時候我坐大門口,翻了樓屋,大門移到溪坑口岸,裝了鐵門,爸退進去就坐堂屋門口。你應該記得,你們每次過來要回去的時候,最早爸送你們到沙埂上,慢慢退到溪坑岸邊,后來就在堂屋門口。爸也想出去送你們,但蠶老一時,人老一世,一個人連眼睛都幾乎瞎了,說明爸這盞燈的油已燒到了瓶底,爸已走不出去送你們。一個人日子坐長了,爸想到了一句老話叫廿年人,廿年牛,廿年狗。做人的時候,爸跟著父母給人管山,后來給人放牛耕田,從沒做過一天像模像樣的人。做牛的時候,起早摸黑臉朝黃土背朝天,架著犁軛起屋造棧比牛辛苦。沒想到老來這看門狗,爸倒真做得冷冷清清,盡心稱職。這句老話是指六十歲的壽命。爸如今活到八十出頭,應該再加上一句,廿年風箱里的老鼠。老大已經(jīng)退休,爸坐得孤獨無聊的時候,真的很指望他過來陪陪我,哪怕坐上三分鐘,爸都比吃只蹄子受補。并不是爸吃得五谷想六谷,不知足。老大這只領頭羊走好了,爸這只老鼠何用鉆進風箱里出不來?

      講到這里,爸又想到了另一句老話,大人講錯講講過,小孩講錯打屁股。照這講法,子女錯了,父母打爛你的屁股,你都得忍,父母錯了,你根本沒資格恨,況且父母沒做錯啥。只不過,規(guī)矩早顛倒了。父母年輕的時候你想恨,對著干,爸氣得過。父母老了,像根燥毛干菜晾著不管不顧,算啥名堂?把一個瞎眼老頭留在家看門,如今各種人來來往往,幾次聽見敲門,聽見狗叫,爸不管三七廿一都會吼一聲,萬一人進來了,爸這條老命幾時被人拿走,沒一個子女曉得,真到了這一步你說爸活得冤不冤?如果有個人照看著,爸就不會因為收衣服跌倒中風,至今都躺在床上。那天要是一命過去,真的連個送終的子女都沒有,連老大爸養(yǎng)了你們四個,這事要是傳出去,爸做人真算是枉心勞碌白辛苦一輩子,至于古鎮(zhèn)的人怎么看你們,跟我已不再搭界。

      爸講過,這些話以前不想說,不敢說,現(xiàn)在要走的人已經(jīng)沒任何顧忌。只不過爸講這些,不想指責誰,更沒惡意,爸只想很心酸地告訴子女一點,你們同樣有子女,你們同樣要老的,無非父母比子女先走一步。

      過慣苦日子的老二怕吃苦,又不怕吃苦。怕吃苦,是他挖空腦油把眼睛烏珠當算盤子撥,整天眉頭打結盤算著盡早富起來,不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不怕吃苦,是他只要有錢進賬,一天到晚像只直頭老虎朝外闖,回到屋里他就飯吃三碗,閑事不管。

      軋石場散桃園后,老二打游擊做了幾年短工,挖門路進了鎮(zhèn)里的企業(yè)澆模鑄造,每天回來一抖,身上的灰塵滿屋飛,如果不看眼睛,粗看那張臉誤以為就是早年的撣煤佬進門。老二手腳勤,肯動腦子,干了幾年看懂了各種機器的構造,還學了門電焊手藝。長本事后,去城里考來證,批了執(zhí)照,自立門戶在新鎮(zhèn)街口開了個修理鋪。他老婆說去幫忙,從此白天連個人鬼都看不見,屋里燒茶煮飯洗衣掃地,一推六二五都甩手給了我跟你媽,等老二回來往飯桌一坐,最好連飯碗都捧到她手里。后來我才弄明白,她是去掌管進出的,左手不放心右手,怕老二落私房銅鈿。

      人講算盤精通,米甏精空,用在老二身上卻得反過來想。我承認老二沒啥歪心思,但他提出跟我們合伙的這盤賬,算得真好比老鼠跳進米籮里。你們從不空手過來看我們,尤其回來過年,后備箱里連油米都帶來,進進出出搬幾回,外光面走的是父母家,實質(zhì)上進的是老二的門。你媽管賬精打細算,過了些年老二提出想翻樓屋,你連個疙瘩都沒打滿口同意,造屋裝潢還出手資助,說是給父母改善住宿。講我自討苦吃,倒不如說你媽答應合伙,讓我在陰溝里冤冤枉枉踹了一腳。還記得吧老三,你們過來,老二老婆搶著上灶端菜,一張笑臉從頭裝到腳,擺樣子告訴你我跟你媽一日三餐都由她在辛苦,講穿了她這是做戲文給你看。那時候我們手腳靈光,就連翻樓時候照看場地,洗菜燒飯這些活,都落在我跟你媽頭上。

      樓屋翻上,我跟你媽都快八十。那天你們剛好過來,飯桌上你跟老二喝著酒,你媽提出頭昏眼花,不再給老二管經(jīng)濟賬。老二看看你媽沒挽留,算是默認。老二老婆捧只酒碗聽完,一口干了夾塊肉,滿臉都是笑咽進肚里,連說幾聲媽辛苦。我沒開口,喝口酒我曉得,她這是千年媳婦熬成婆。喝著酒你大概意識到了啥,突然松口把你名下的房子送給老二,條件一個,把父母照顧好。老二伸出酒碗敬了你一下。老二老婆也伸過來敬你,咧著門牙叫你把心放肚里,不送房子,照顧老人也是天經(jīng)地義。老二老婆眼眶皮厚,兩只眼睛往里嵌,看你的時候那一排上眼睫毛,遮在那里像蓬茅草。老三,你一片孝心想拿房子當個籌碼,讓父母安度晚年,但押得不是時候。你應該折價抵錢,然后立字據(jù)為憑,到父母百年以后再來決定送與不送,你早早開口就把房子送出去了,這制約作用等于歸零。至今看來,你把房子當肉饅頭打,換回來的只是一句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至今想起來,爸罵自己豬頭,賣肉佬都嫌沒腦髓,當時有只酒碗捧,竟忘了自己三斗三升的命。爸當場應該提出來再自己去過,你媽跟不跟是她的事。我自己過,子女過來那是你們孝順,粗茶淡飯至少清靜。給爸這輩子的一個教訓,是子女多的人到老了,殺頭都別跟其中一個過,如果這樣另外子女有理由推脫不說,跟著過的子女一旦歪了心腸,這日子就好比咬碎舌頭往肚里咽。你媽掌管財權的時候,老二老婆一臉厚道,你媽一交賬,她卵咬不動就開始咬我這只泡。

      大官好見,小鬼難見,是指掌權的人。見面都難,手下做人就好比王小二過年。老二老婆一掌權,我就感覺她給我的頭里套了根繩索,既當牛牽,又當狗牽,還在不斷往緊里勒。老二老婆去修理鋪當幫手,開頭備好菜米,會客客氣氣委托我們到時燒。她當家后,你媽明智,腳底抹油就溜出門去,留下我做燒飯佬,三不隔二,不是說菜咸,就是說飯爛,桌上碗盞弄出來的響動,時常嚇得我心肝直跳,捧只飯碗半天不敢動筷。我的衣褲曾經(jīng)由你媽,老二老婆洗的,那天我發(fā)現(xiàn)換下的衣褲一連幾天搭在廊下的池口。也好,悶在家里就當個事做。我聽說有的子女時常給父母熱水泡腳,哎,這種好事下輩子吧。洗衣倒沒啥,反正不出門,入水三分凈,誰來關注一個老皮蛋臟不臟。當初想得太簡單,現(xiàn)在看來洗衣收衣,倒成了送我命的最后一根斷魂草。查出我有高血壓,一直由你配藥,老二老婆督促我吃。后來她說反正衛(wèi)生院近,老叫你配太麻煩。她笑嘻嘻接過你的錢,從沒配過一次藥。我不懂醫(yī)道,心想這高血壓就是個小病小痛,沒在意。沒想到大意失荊州,我這輩子最終的結局,竟是變成一條直挺挺搭床爛席的硬年糕。

      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這種日子,老三,爸過得跟討飯的時候有啥兩樣?爸真的老了,飯燒不了,連燒火,手腳僵硬,兩眼摸黑,那次差點引燃灶口的柴堆。爸只得坐下來吃閑飯,而且像只廢品退回來緊靠墻根,再坐堂屋門口礙手礙腳,怕遭人怪。即使這樣,老二老婆燒火做飯的時候,扔把掃帚,摔個淘籮,動靜弄得跟日本佬翻箱倒柜沒兩樣。緊接著,嘴巴就開始放炮仗,嘮嘮叨叨埋怨家里只有吃的人,沒做的人,到她老了做不動,絕對不拖累子女。老三,記得你們小時候,爸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剛剛還幫子女做牛做馬,犁軛一卸下就一句比一句難聽。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既然世上沒后悔藥,哪怕耳朵皮起繭,爸緊縮墻根袖著手,賠笑臉就當戲文聽。頂撞起來,老大老小山陰不管會稽不收,你遠水救不了近火,你媽捧牢自己的卵子就不錯,苦的是我自己。

      老二老婆嘴巴像把刀,手段功夫,比死人拳頭捏得還緊。你媽跟我過了六十就分床,我單獨一間睡。以前冬天,我用的都是墊被,那天一摸,全是稻草,心里想著至少肯辛苦給我墊,夠軟夠熱就好,我沒聲張。夏天熱,你老早吩咐老二給我裝空調(diào),費用你出,到如今一場空,就連用電扇,老二老婆都怪耗電,我干脆用麥草扇。他們自己,吃過夜飯就鉆進空調(diào)房間。你拿來的水果零食,她說我牙齒不好,不喜歡吃,連張皮都沒摸到。坐在墻根聽他們吃,我閉緊嘴巴想大人拿顆糖饞小孩的場景。這種事一石籮一石籮的,倒地上數(shù)不過來。老二只顧修理鋪,家事就聽老婆一面之辭,你給老二帶條好煙,老二老婆要么賣了,要么換差煙,瞞著老二從不說你送的。老二耳朵皮薄,兩人天天一唱一和,這雙簧戲一年四季演的,臺下就爸一個大頭鬼聽眾。

      那天你過來,老二叫了幾個人陪你喝酒,剛要坐下去你沒看到我,尋到灶間看我一張小桌,你硬要拉我過去,我死活不走。他們叫我坐小桌,我坐了,你叫我回大桌,我就回大桌?這樣撥來撥去,我不就是肉攤上搭來搭去沒人要的那只豬鼻囪?老三,爸這輩子活得夠灰頭土臉的,哪還有啥面子,尊嚴?你媽嫌我煙灰亂彈,喝酒昏頭,叫我戒了煙酒。老二老婆學有榜樣,怪我飯桌上咳嗽起來眼淚鼻涕,還朝菜碗里噴口水,自家人還好,來了親眷朋友出丑倒門風。爸從此坐到了灶間的小桌。要說臟,你們哪個小時候不是屎尿直氽?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弄清爽,照樣抱著你們飼飯食,你們肯少吃過一口?若要好,大做小,是指大的在小的面前要懂吃虧,謙讓,如今我從大桌換到小桌,由大做小,講到底是羞辱我。照傳統(tǒng)做,四世同堂,我必須坐上位,誰敢說三道四?一張小桌,還是灶間,客人來了,鄰居來了,村民來了,走進走出叫你一聲,盛飯的時候朝菜碗看看,那眼光明明是把刀在削我的臉,我卻還得堆著笑說這樣好,這樣好。夜里躺在床上,爸只能怪自己大概前世做過啥惡事。那天爸知道你人在大桌,心在我這里,隔三差五夾菜過來站半天,爸提心吊膽怕你喝酒發(fā)火,拍桌打凳。老三,當時你沒發(fā)火,爸謝天謝地,你發(fā)過火拍拍屁股顧自走了,爸還得在這個屋檐下過日子,這種無奈,在你走的時候捧著我的手,只說了兩個字保重,爸就聽出。所以我心里一直說著,不發(fā)火好,不發(fā)火好,我只要吃飽穿暖,婆婆萬福。

      我跌倒的當天,你心急火燎趕過來,你坐在床邊拽著我的手要往醫(yī)院送,我堅持不去,你只得放棄。從那以后,你一次次把醫(yī)生接上門來,掛大瓶,輸液體,指望出現(xiàn)奇跡。盡管所有的費用都由你出,老二老婆背后還是忠告我,營養(yǎng)液輸多了,老是半死不活拖下去。她不來服侍,言下之意叫我早死。躺在里間,聽老二老婆叫孫子那種發(fā)嗲的聲音,有時跟她兒媳就差沒動手的爭吵,聯(lián)系她對我的忠告,我平靜地想著人這一生。喜歡孫子,說明她懂養(yǎng)小日日鮮,養(yǎng)老日日厭。跟兒媳吵,爸想到了一句老話叫好樣不看,壞樣連看看,她這樣待長輩,兒媳會不看在眼里?假如學起樣來,她不光在自斷退路,她更在帶壞家風。催我早走,她以為自己能長生不老?想到最后,爸坦率跟你說,遲走不如早走,只不過爸這樣四肢殘疾,不曉得怎么去見你們的祖宗?

      老三,幾乎每年,你們兩夫妻都想叫我去城里住段日子,那次你老婆要硬拉我去,我都沒去。爸眼睛不便,怕弄臟你家,給你們添麻煩。爸孤孤單單坐在堂屋門口的時候想到你,也想去城里走走。老大家在新鎮(zhèn),沒叫我,我沒去過。老小家在坳口,也只去過幾次,沒住過一天。爸想去看看你的家,看看你家的環(huán)境,看看城里的樣子,至少跟人聊天,爸也可以吹吹牛皮。好在,爸記起來去過一次,那次只是沒去你家住幾天,因為你還租房子住。爸的白內(nèi)障住院動手術,我說一日三餐就在醫(yī)院吃,你老婆執(zhí)意燒好菜,按時按節(jié)急匆匆往醫(yī)院送。到了夜里,兩夫妻一次不落趕過來,給我倒水,陪我聊天,直到熄燈?;叵肫饋恚鞘前肿钕砀5囊欢稳兆?。

      爸這輩子從不背后說人長短,今天跟你講句公道話,你老婆是個難得的賢慧兒媳,文文靜靜,漂漂亮亮,從沒討嫌過農(nóng)村的豬屎狗尿,臭氣刺鼻。每次過來,掃地洗菜,燒火上灶,她啥都爭著做,日子長了,聽語氣,看動作,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次以谒堫^邊洗衣服,她過來就要幫我,我那衣褲臟得跟抹布差不多,讓她洗不等于把我這張老臉當破布撕?我中風以后,她特意帶來一雙新布鞋,給我試穿了一直擱在床里壁,她在盼望我重新站起來走路。我躺在床上像頭四腳朝天的老牛,拉屎撒尿都得人接人端。你老婆一次次燒了桂圓肉煮雞蛋,拿保溫杯裝著從城里送過來,床頭站半天拿調(diào)羹一匙一匙往我嘴里送,湯汁從嘴角滲出來,她拿餐巾紙給我擦??次液永?,她叫你帶來剃須刀,推開你怕你手勢重,自己一點一點幫我剃,然后拿來熱毛巾把我這張野貓臉,仔仔細細擦一遍??次抑讣组L得像副蠟腳爪,里面烏黑像剛挖過陰溝,她要幫我剪的時候,我再三拒絕。她一張笑臉好言好語勸我,把我的手慢慢從被窩里往外挪,修剪的時候怕我因為臟躲閃傷到手,她叫你陪我聊些你小時候淘氣的事,分散我的注意力。爸躺著聽著,想起了煤油燈下拿針挑刺的日子。生成的命,釘成的秤,苦到頭來爸能攤上一個這么孝順的兒媳婦,算是前世燒了高香。

      生女兒吃蘋果,生兒子喝樂果。爸連做夢都想,這輩子要是有個女兒,也能嘗嘗吃蘋果的味道。女兒細心,照顧起來周到,爸孤獨的時候,她會經(jīng)常過來給爸解悶。不過思前想后,假如沒有一顆孝心,爸照樣得喝樂果。爸聽說你幾個兄弟對丈人丈母,個個都尊重、孝順,爸很欣慰,這是給爸這張老臉貼金。但反過來爸的腦子像灌了糨糊,始終搞不懂丈人丈母是個寶,父母非得是根草?她們供父母當菩薩,對公婆怎么就翻臉不是人?同樣做女兒,做兒媳,你老婆這榜樣擺在這里,她們一個個的眼睛,比爸還瞎?照我說,家風教養(yǎng)不一樣,閹雞毛哪怕拔光,終歸站不到白鴿隊里。不過說得一天星斗,她們嫁給我的兒子做老婆,生兒育女,辛苦持家,我卻在背后指手劃腳,是不是有點貪心不足?講到底要怪,都該怪爸自己命苦怨不得天數(shù)。

      老三你別覺得刺耳,爸得順便說你幾句,你老婆說你老做口頭革命派,說明她眼光尖。你跟你老婆盡孝,這是你們的本性。你每次回來陪我坐的時候,面對面總問我過得好不好,他們待我怎樣,你叫我怎么說?我像個童養(yǎng)媳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坐在墻根腳縮頭縮腦,莫名其妙不曉得啥時候就成了一只出氣筒。你這樣直白白問我,我肯定得說好好好,點著頭一張松樹皮臉還得笑著。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你比我懂。在他們眼里,我只是個吃白飯的累贅,還敢在背后嚼舌頭,隔墻有耳,你這不是挑起禍水?萬一我一個瞌睡嘴巴沒關住,說了他們的長短,你發(fā)一頓脾氣痛快了,解氣了,拍拍屁股車沒開遠,我兩只耳朵又得搭到豬頭爿上,被人拿刀剁。

      爸曉得你兩袖清風,幫人辦事人家拿條煙,送只雞,你都托你媽還回去。你幾個兄弟不管啥事,就連雞毛蒜皮,都由你在出面,人情世故你還得倒貼。他們搬別墅了,子女讀大學了,結婚了,你出手從來就是個倒背電筒。爸曉得,這些錢都是你們兩夫妻從工資里省下來的,除了兄弟情誼,你在為爸媽倒拍他們馬屁??上в幸稽c,講句重話老三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不能拿這些當資本,不分場合今天教訓這個,明天吩咐那個,一副領導口氣叮囑他們多上門來照顧爸媽。當面即使不頂撞,背過身他們就當你放屁,論年紀你老三,眉毛先出世,你這根后出世的卵毛倒想爬頭上來拉屎撒尿?反過來,我頭上又得冤冤枉枉挨幾耙,他們會想我不向你訴苦告狀,你會無中生有發(fā)脾氣?就說老二吧,你都送房子了,當你坐堂屋門口一提到父母,老二老婆從灶間回過來的喉嚨比你響,這三餐六頓誰燒的?一悶棍,我看你兩眼翻白地洞都難鉆。

      都說碗知足,盤知足,人的良心不知足,至少,爸不是這樣的人。你每次回來都不空手,而你給我開的基本都是一張張的空頭支票。你老婆懂禮數(shù),啥東西都在堂屋里三對六面交給老二老婆,說一聲這給誰,那給誰,她在當家,你老婆是給她面子。你跟她不同,你是男人,這房子你半個主人,你應該清楚老二老婆賊心緊,歸我的東西她要私吞,你完全可以少陪我坐坐,上去拿來當場直接給我。你幾次摸著我的衣服問我怎么老穿幾件舊的?我說放在箱子里,過年過節(jié)穿。真到了過年過節(jié),你關心過我的衣穿嗎?你要是百桌面前追問幾次,老二老婆這面西洋鏡早點被你戳穿,你們給爸的東西她還好意思再私落腰包?就說這空調(diào),你真買來了叫個師傅給我裝上,我何苦用麥草扇?爸要的是啥?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記得那次你們拿來新鮮荔枝,你坐在對面一顆一顆剝給我,我邊吃邊舒暢地笑著,笑得呆板僵硬慣了的臉都酸痛起來。這種痛,我真想多來幾次!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想起來就叫爸辛酸。你們忙工作,忙賺錢,就不能耽擱一下少賺幾個,抽空過來看看我,陪陪我?爸沒錢,照樣把你們養(yǎng)大,照樣造起屋?;钪鴿M腦子就往銅錢眼里鉆,爹死娘活都不管,賺到手里的無非一張廢紙。爸日日夜夜躺在床上的時候,想我的老家,想我的爸媽,想我的今生來世,想到最后我想你們,心里總覺得像有人拿刀子在捅我。一個個漆黑的夜里,我是怎么掙扎過來的,你們就不能輪流陪著我?當你們以后如果還有良心懊悔的時候,爸早已變成了一個土堆!

      做做做不死,氣氣要氣死。講這話的人,跟爸肯定有過同樣的遭遇。

      你媽曾經(jīng)在鎮(zhèn)里的街口擺過一段日子的尼龍地攤,就是從小廠弄來機器軋下的邊角料,白天夜里坐在光線底下扯成線,繞成團,織毛衣穿。那段日子,老小老婆三不隔二上門來,幫你媽張羅進貨,說她的渠道便宜。她那兩爿嘴唇,跟麻雀一樣尖,從里面迸出來的聲音吱吱喳喳,整個屋里就聽她吹。這聲音飛出大門,夾雜進溪坑對岸鄰居的耳朵里,一直帶到你媽的攤位,她幫你媽吆喝,拉生意。你媽咧著嘴,坐在燈火下扯線繞團連說沒想到,沒想到,我聽見線團不時從她手里滾落地上。子女客氣,做長輩的不能當福氣,你媽順便叫老小老婆過來吃飯。她倒還真的老實不客氣,就像蹲在煙囪底下一樣,我剛熄掉燒夜飯的火,老小一家有講有笑就從門外進來。講到這里,我還真得夸幾句老二大度,不記仇,飯桌上每頓都有魚有肉有老酒。我曉得,老小造屋欠了債,燥毛干菜早已吃歪了嘴,來這里省菜省米省柴火,豬肉老酒塞得兩個面頰像只鼓,講難聽叫天落饅頭狗入運,講好聽叫冷口補熱食。這樣過了一段太平日子,老小老婆的狐貍尾巴終于露了出來,她開口向你媽借錢,說是還債,其實是去塞賭輸?shù)穆┒矗不蛟S想再去翻本。你媽小本生意,七折八扣就掐了點嫩頭,分家留下的債尾巴還沒清完,哪來錢外借?這下算是捅了母老虎的屁股。兩夫妻大概早排演好的,把那張飯桌當了戲臺。眼看酒瓶倒光,肉碗見底,陰陽怪氣的聲音就從老小老婆的麻雀嘴里飄出來,她說你媽偏心,把錢都填進了老二的無底洞里。我的汗毛剛開始豎起來,老小嬉皮笑臉跟上來,說滿桌的豬肉老酒,就是吃父母的。老二臉色發(fā)青不由動了肝火,說了句拿酒肉飼狗,狗還會朝他搖搖尾巴。老小一張豬肝臉,眼都沒眨就變成了拉屎臉,甩了酒碗退出門外,兩夫妻就在門口一唱一和起來,周邊的人聽到動靜立馬都趕過來看。這開場幕布拉得夠快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跟你媽就做了馬戲團里的那只猴子。

      從那以后,老小一家很難得過來,過年過來把那點道理朝門口一擺,踅轉屁股就走,總像誰欠他多,還他少。高興了喊父母吃頓飯,恨不得敲鑼打鼓叫全村知道。人講兩夫妻一個枕頭睡長了,啥都一個樣。我講,老小就是母老虎屁股底下一條蟲。論打架,一般人還真不是老小的對手,那時候他已在廠里搞運輸,腰板慢慢挺了起來。老小老婆這輩子就三樣長處,穿著打扮,唱歌跳舞,牌桌麻將。曾經(jīng)輸慘,她拿起菜刀要剁手指,這一招夠陰的,明里看,她自殘戒賭,骨子里卻在敲山震虎。從那次殺威以后,女人說白,老小不敢說黑。老小在父母面前貪懶享福,老婆手里連花短褲都他洗,還有啥活不是他做的?她每次上街,路過對岸沙埂的時候,聲音蓋過電線桿上那些麻雀,就是不拐進來看看我們,目的就是想氣死我們兩個老東西。

      爸講過,這輩子爸就缺個女兒,爸沒想到老小老婆竟拿重男輕女往我頭上潑臟水。孫子孫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子小時候三餐我得管,孫女來了一視同仁。老小老婆有天突然吵上門來,指著我鼻子說孫子吃蛋炒飯,孫女餓肚皮,重男輕女,為老不尊。直到現(xiàn)在,聽說孫女在城里住洋房,開轎車,從沒過來看我一次。爸不貪吃,不貪穿,可那一顆空心湯團至今還卡在我喉嚨,到了陰曹地府,還得挨閻羅大王的屁股。

      分家簿上寫著,你管父母的零用,老二老小管谷。想起來,吃老小幾顆谷,相當于吃朝天辣椒。那時候爸手腳還靈,老二曬谷我?guī)?,老小曬谷我照樣趕過去幫。遇著突降暴雨,我沒孫悟空的分身法術,總不可能叫眼前的谷淋雨,趕過去收老小的。天曉得雨剛停,老小老婆挺著肚里的兒子,像只母老虎就撲上門來,凡是天下所有的惡毒話,帶著血腥都從她的嘴里罵出來。爸正站在門口喘著粗氣剛要趕過去,身上的雨水還在往下滴,這一盆盆的狗血夾頭夾腦潑過來,爸耷著耳朵就像一個啞婆。爸至死都想不明白,我為啥就這個命?谷曬干,我一次次上門去催,他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不時還血淋淋戳你一句,曬谷的時候怎么連個鬼都看不到?老天可憐金口終于松了,老小前頭推車,我夾中間,老小老婆后頭押陣,一句一句很有節(jié)奏罵過來,結婚靠自己,造屋靠自己,就差一句人也是靠自己從桑樹洞里砸出來的,反倒是父母在靠他們養(yǎng)老。一路的罵聲,就是那種唱山歌的長調(diào),來來往往的那些過路人,還有那些村里鄰居趴在窗口張頭探腦,看爸那眼神,跟爸當年上門討飯時候去比,更像在扒爸的衣服,削爸的老臉。

      爸床上躺了幾個月,老小只來過數(shù)得清的幾次,他老婆就忙自己的愛好。老小力氣大,去叫他過來搭把手,給我洗身子,換衣服,他得拖半天起身。爸黑燈瞎火躺著的時候,他路近,爸多少次想他過來看看我。記得他小時候生病住院,我眼睛不便硬去陪他,他口渴了,我把水送他嘴里,他要撒尿,我扶他進廁所,怕他隨時有事,我一夜醒到天亮。爸這輩子真的叫豬苦膽掛眉毛,快要走的時候,爸真正活明白了一句話,幼小苦,不算苦,老來苦,是真苦!

      十一

      老三別煩爸,把爸以前所有的話加起來,沒這次講得多。

      你哭了?老三,淚水滴到了我的腳上,爸感覺出你在哭。人遲早要走的,活著的時候你待我夠好,真走了,流再多的眼淚都是給別人看的。

      離走還剩點時間,爸再簡單說說你媽。老伴老伴,老來有個伴是福氣。從分床開始,爸就感覺出你媽對我起了變化,是自保,還是嫌我,我弄不明白。反正我抽煙,她嘮叨,我喝酒,她啰嗦,衣褲也丟給我自己洗。我是你爸,她是你媽,我不想纏七纏八你聽著難過。原因大概早年爸在村里受氣沒地方出,回來就沖你媽吼嗓門。至于子女那里有沒有起啥作用,爸不想瞎猜。簡單講給你聽這些是提醒你,兩夫妻過日子不能積怨,老倆口如果有裂縫,子女就會鉆孔子,到最后暗苦頭自己吃。爸估計,你媽還能活幾年,多花點心思精力,過來陪陪她,老三。人老了,多出點錢,不叫真正的孝,這不用爸再多說。你媽腰不好,年輕時候挑重擔傷的,走路時候多顧著她。老怕跌,一句老牛翻倒,四腳朝天,那是催命判官路過跟人打招呼。爸的教訓,你們別再在你媽身上重犯。

      該講的,不該講的,爸大都講了,你懂爸的一番苦心。都記下來了吧,老三?爸再次拜托你,整理出來。

      爸已經(jīng)聽到那邊在催我過去,別哭了老三,其實爸還沒活夠,還想繼續(xù)做你的父親,可這是命數(shù),爸得上路了。噢,爸差點忘了一件大事,苦苦辣辣父子一場,如果有來生,爸還想再做你們的父親,但愿那時候父子之間的關系不是這樣的。幾個兄弟碰面的時候,你跟他們說一下,假如都愿意,你來上墳的時候跟爸通個氣。

      責任編輯頻陽子

      作者簡介:胡柏明,1957年生于浙江諸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上海文學》《朔方》《江南》《雨花》等刊發(fā)小說幾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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