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雷加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文學離不開時代，盡管文學會因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發(fā)展或繁榮，但其世代相傳的基因不會變。

雷加（1915-2009）是“東北作家群”的最后一位作家，也是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解放區(qū)老作家。他走了，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不管我們的生活怎樣現(xiàn)代和商業(yè)、怎樣浮躁和喧囂，也不管信仰怎樣貶值，甚至腐化墮落不堪，人道的、高尚的品格和精神，純正的、高雅的、反抗的、怨聲載道的文學還會延續(xù)下去。

雷加屬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他離開耕耘了一生的文壇，不僅給親人、朋友和讀者留下了長長的思念，也給文學史留下一片尚待認真研究和探索的空間。

我結識雷加是在1977年秋，那時陰霾籠罩的乾坤剛剛露出笑臉，我因主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作家大辭典——《中國文學家辭典》——而與雷加相識來往。為了辭典，我們不僅有多次書信往來，我去訪問他，他也幾次帶著大相機來過我的蝸居地。雷加一生經歷坎坷，他的這些“經歷”，我曾都簡約地寫進了辭典的小傳中，請他過目時卻被一一刪除?！斑^去的都讓它過去吧！我參加革命的動機是純潔的，國家和人民的靈魂是光明的，未來總是美好的，我相信這一點……”當時我還年輕，他也不老，分明是父輩的他，其言談對我來說都是永久的教誨。另外，這位祖上闖關東的大漢，“笑聲如濤，高大威猛”，那種豪爽真誠、和藹可親與平易近人，給我留下無窮的親切和感動。

從20世紀70年代起，我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在漫無邊際的文海里“跟蹤”作家，關注他們的創(chuàng)作，并時時將其新的創(chuàng)作、新的人生記錄搜集起來。近三十年來，凡是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或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活動，我總會在“人?！崩飳ふ依准?，問候幾聲，順便打聽他的創(chuàng)作情況。記得2007年9月25日，星期二，那天是中秋節(jié)，下午我去參加北京作家協(xié)會在北京國際飯店舉行的第三屆“北京文學節(jié)”。一走進飯店，便看見雷加坐在輪椅上迎接大家。見他坐輪椅，我心一沉，當時唯一的一個想法在我腦海里閃過：“雷加老了，他這一代的東北作家就只剩下他了……”他老遠看見我，便給我打招呼，聲音很大，并伸出手說：“閻純德，過來照相！”于是，我站在他身旁，他女兒給我們照了一張合影，那該是我們最后的留念;接著，他又指著劉甘栗說：“這是我女兒?！蔽冶緛硐朐僮屗炞至裟?，可惜那時圍著他問安的作家太多，無法麻煩他。我只是依然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口吻對他說：“雷加同志，您保重！我會找時間看您?！焙髞?，我只有打電話問候他。再后來我接到劉甘栗編的《生活的花環(huán)——雷加文學回顧》，又打電話，接電話的是甘栗，我問她父親的身體如何，她說，他說話已經有些糊涂。最后，要去府上看他的這句話，終成“食言”和遺憾。

20世紀中國文學百年的新生與再造，經歷了血與火的鍛煉。雷加作為一位參與者，貢獻了自己畢生的智慧與汗水。百年的歷史不長也不短，但它卻是長河中“淘金”和“淘沙”最為湍急的流域。文學之“金”，包括兩方面的內涵：其一，是與國家與民族命運相關，這是它的思想意義;其二，是與審美相連，這是它的藝術價值。這樣的文學，自然是人們所期盼的文學，這樣的文學可以提升人的素養(yǎng)、陶冶性情、超越時空，可以經典地傳世，成為一個時代的歷史。

說到20世紀中國文學史，自然會想起“東北作家群”。這個作家群體，是指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沈陽、長春相繼失守，不久整個東北廣袤的土地和三千萬同胞淪落在日本帝國主義鐵蹄的蹂躪之下;“亡國”之痛促使一群流亡到關內的東北文學青年開始以筆作武器，投入抗日報國的救亡運動。他們的作品反映東北人民的悲慘遭遇，表達其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對父老鄉(xiāng)親的懷念及早日收復國土的強烈愿望。

“東北作家群”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抗日文學”的先聲，第一次把作家的心血與東北大地、不屈的人民聯(lián)系起來，“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殘暴罪行，歌頌東北人民的覺醒和艱苦卓絕的反抗斗爭，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抗日救亡意識，反映了抗日救國的重大主題，抒寫了對光復國土的期盼和難以割舍的鄉(xiāng)愁”。這個作家群以蕭軍、蕭紅、白朗、羅烽、金劍嘯、舒群、穆木天、端木蕻良、駱賓基、李輝英為代表，而其后的雷加，雖然創(chuàng)作晚于他們，但是這位遼寧安東（丹東）人，在“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即流亡關內，在北平馮庸大學中學部讀書。他也是抗戰(zhàn)歌曲中的一個音符，為收復失地到南京請愿，到上海參加“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1935年到日本政法大學讀書，1937年春又從日本回到北平，參加“民族先鋒隊”，高唱《五月的鮮花》，高呼“打回老家去”;“七七事變”后，參與北平文藝青年寫作會和救亡團體的抗日宣傳，作為救亡日報的記者和編輯視察宛平，以赫戲、赫公為筆名，在《世界動態(tài)》《文學叢報》《學術界》《文藝科學》上發(fā)表譯文和文藝短論，在《時事類編》《大公報》《大崗報》《戰(zhàn)地》等報刊上發(fā)表散文和特寫?！斑@是他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起點?！彼畛醯目谷兆髌贰蹲詈蟮慕灯臁贰镀浇虻郎稀贰锻鹌健椇邸ぜt指甲》《血的日子》《彈弓老人》《尸友》等，都是他“練筆”時期的抗日作品，“都維系著祖國的命運，透著強烈的時代氣息”?！蹲詈蟮慕灯臁酚浭隽?937年7月28日古城一隅的所見，展示了愛國青年對國家的一片赤誠?！坝袠尩呐芰恕保握茉纷吡瞬筷牐鞍压懦堑闹鳈嘟唤o老百姓”。國旗維系著四萬萬同胞的命運，當國旗下降時，他們流淚了，滑車的響聲“像是在奏哀樂”，緊張的情緒壓迫著每個人的呼吸。但是，那些沉默而堅強的心，正盤算著“如何出走”：“把國旗拿給我們，讓我們把它帶到東北老家去！”其文雖短，其意頗深，這是二十來歲的雷加第一篇較為成熟并略帶小說品格的抗日作品。那時文藝青年的出路有三：第一，到南京;第二，到武漢;第三，到延安。雖然三者路徑不同，但卻是殊途同歸。1938年，雷加從“盧溝橋”起步，“最終歸宿”是延安，從此，他開始了一個新的人生和新的創(chuàng)作歷程。

“東北作家群”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一個特定的文學專名，一是它不僅包括來自哈爾濱的作家，也包括來自東北其他地區(qū)的作家;二是這些作家所掀起的抗日流亡文學潮，不僅流亡在上海，也流亡在北平、青島和其他地方。雷加的文學背景及其1949年前作品的思想內涵，無疑也屬于這個群體，屬于抗日文學巨流中的一朵大浪花。

但是，作為作家，雷加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是從延安開始的。那時他從抗日軍政大學學習結業(yè)后，即隨延安文化學會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赴晉察冀前線，到抗日根據地從事宣傳。那時，年輕、勤奮的雷加，幾乎每天都沉溺在抗日的火熱斗爭之中，無論是他親歷的，還是聽來的，那些來自斗爭前線的故事，都會化為他筆下的小說和特寫。無論是大后方的《文藝戰(zhàn)線》《文藝陣地》，還是延安的《解放日報》，都能頻頻見到他的身影，是當時活躍的作家。反映戰(zhàn)士生活的小說《一支三八式》，1938年發(fā)表在《文藝戰(zhàn)線》上，這篇小說是雷加直接從前線獲取的題材，“是當事人剛剛離開火線，帶著心靈的震顫甚至是肉體的創(chuàng)傷”向他所作的內心的敘述;他很看重這篇小說，因為它是“我的第一篇小說，也是我的第一篇抗戰(zhàn)小說”;接著，他陸續(xù)發(fā)表了《三個人的陣地》《她們一群》《死者的故事》《沙湄》《躺在睡椅里的人》《鴨綠江》《黃河挽歌》等，都是抗敵斗爭生活的真實寫照。1942年春，雷加到陜北農村參加減租減息運動，擔任鄉(xiāng)文書和指導員。那里的土地貧瘠不堪，那里的生活熱火朝天;但是，那里是文學的沃土，使他寫出了《“女兒墳”最后一代》《攬羊人》《沉默的黑懷德》《路》等展示陜北風土民情和今昔巨變的作品。五十多篇小說和特寫的發(fā)表，使他成為當時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他被選為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理事，從那時起，直到21世紀，他都是一位不愿“當官”、“不愛仕途愛文學”的真正作家，他的政治智慧始終是“將生命燃燒為文學”。他的小保姆說得好：“雷爺爺就像俺農村地里的高梁，長得粗壯高大，是五谷雜糧之王;可他卻從不當王，甘當高梁地里的矮谷子……”雷加“是一個‘生活崇拜論者”，所以，他“永遠在深入生活的道路上奔走著”;1942年，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發(fā)言據說是“作家要下去，作品才上來”;深入生活，視生活為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源泉，是他從文學起步時就具有的文學信仰。所以，他離開延安，下到生活中，猶如飛鳥翱翔在天空，那是創(chuàng)作者真正的自由。

延安時代的生活與斗爭，為他結集成兩部小說：《水塔》（大連光華書店1948年）和《男英雄和女英雄》（天下圖書公司1950年）。這兩部小說的內容與創(chuàng)作是與“解放區(qū)文學”名作——馬烽和西戎的《呂梁英雄傳》，孔厥和袁靜的《新兒女英雄傳》，王希堅的《地覆天翻記》，柳青的《種谷記》，歐陽山的《高干大》，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和《李家莊的變遷》，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等中長篇小說產生在同一個歷史背景下，所反映的內容也大致相同。然而，文學史家只是偏重中長篇小說，而缺乏對短篇小說的關注。這個時期的解放區(qū)文學，很明顯普遍受到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影響，或者說毛澤東的文藝思想促使這些作家深入生活，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其實，這些更富革命和“民間”色彩的作品，更多地表現(xiàn)了人民大眾的生活與命運，藝術形式和語言風格也更接近群眾。雷加的小說具有“紀實”的品質，其故事生動，人物鮮活，語言講究，都是他作品的一貫特點。

三

雷加的文學成就表現(xiàn)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他意氣風發(fā)地跋山涉水回到故鄉(xiāng)丹東做接受工作，并擔任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家造紙廠安東造紙廠廠長。雷加回憶說：“接受工廠是艱巨的，撤退和復工都有極大的困難和斗爭，但革命要支援，工廠要開工，工人要吃飯，逼得你不得不創(chuàng)造奇跡?！本瓦@樣，他這個廠長不僅一連干了五年，還干出一個“東北三省的模范廠長”。他還說，接受過來的工廠，實際上比在戰(zhàn)地上與敵人面對面作戰(zhàn)還復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但是，這種生活、工作和斗爭，使他積累了極為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為他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潛力》三部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由于他在造紙廠開拓性的出色工作，1950年，中央調他到北京，在中央輕工業(yè)部擔任造紙工業(yè)管理處處長，要他直接負責全國造紙行業(yè)的工作。翌年，他就要求“辭官”，請求讓他回到他無法割舍的筆耕家園。沒想到這個請求卻很快如愿以償，遂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央文學研究所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至此，他才算真正有時間和精力投入筆耕，相繼出版了中篇小說《我們的節(jié)日》（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版），長篇小說《春天來到了鴨綠江》（《潛力》三部曲之一，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站在最前列》（《潛力》三部曲之二，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藍色的清桐林》（《潛力>三部曲之三，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短篇小說集《青春的召喚》（中國青年出版社1958年版）、《雷加短篇小說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篇報告文學《海員朱寶庭》（工人出版社1955年版）、《集體的榮譽》（又名《青年突擊隊》，工人出版社1958年版）、散文特寫集《匈捷訪問記》（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為新事物開辟道路》（工人出版社1956年版）、《雷加散文特寫選》（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火燒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這里沒有夏天》（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春到鴨綠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淺草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沙的游戲》（春風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邊城和人》（白山出版社1989年版）、《半月隨筆》（京華出版社1994年版）、《半月隨筆二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6年版）、《我屬于這條大河》（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延安世紀行》（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報告文學集《五月的鮮花》（中國青年出版社1958年版）、《從冰斗到大川》（原名《山水詩話》，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南來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及《雷加作品自選集》（20世紀留言文學叢書，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雷加日記書信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雷加文集》（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等三十來部，還主編了《世界文學佳作八十篇》（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延安文藝叢書·散文卷》（與金紫光、蘇一平共同主編，湖南人民出版社）、《解放區(qū)文藝書系·散文卷》及《萬里黃河第一壩》等散文書稿。另有研究專集《雷加研究專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康平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生活與美——雷加研究》（劉甘栗編，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和《生活的花環(huán)——雷加文學回顧》（劉甘栗編，同心出版社2008年版）等。他的散文《江河戀》獲1980年“十月文學”獎，《北疆特寫》獲1983年“解放軍文藝”獎，《半月隨筆二集》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榮譽獎。

20世紀50年代是雷加創(chuàng)作力最為旺盛的高峰期，他以豐富的小說、報告文學、散文和特寫奠定了他在中國20世紀文學史上的地位.被譽為中國文壇的“文化輕騎兵”。他“一生對生活、對鄉(xiāng)土、對人民，保持著無盡的愛心”。繁花似錦的作品，覆蓋著祖國七十多年的風雨變幻，它們涉及抗日戰(zhàn)爭、解放區(qū)巨變、水利和油田建設、科學考察等事件及林區(qū)、農場、高山氣象站、海洋島嶼、大山大川等地區(qū)，還有英雄模范、地質尖兵等各色人物，真實地記錄和見證了我國偉大的斗爭與變化。

他的《潛力》三部曲是以“八一五”日本投降后國民黨大舉進攻為背景，通過對造紙廠的接受、撤退、復工的全過程，真實地反映了工人階級的生活與斗爭，塑造了以何士捷廠長為代表的血肉豐滿的干部和工人群像。作為時代的鏡子，三部曲是“具有鮮明色彩的藝術品，結構龐大，內容浩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屈指可數(shù)的以工業(yè)為題材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初收獲”。關于這三部曲長篇小說，雷加曾經對我說，《潛力》的結構比較松散，“人物形象不夠典型化，若說它是一部長篇報告文學，也許更確切些”。他所講的“缺點”，其實正是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長處。他從最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直到最后一篇小說，就一直存在著明顯的特寫或報告文學的某些特征，以散文的筆法寫入物講故事，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而他的散文、特寫和報告文學，又有小說某些明顯的痕跡，尤其寫入物，簡約幾筆，就塑造出一個鮮活生動的形象。這種將不同體裁文學作品的某些藝術特點交融在一起，是他一生在戰(zhàn)斗與火熱的生活里面鍛造而成的特征?！疤摌嫛笔切≌f不可或缺的藝術手法，但是特別鐘情于寫實的雷加，認為虛構必須以現(xiàn)實生活為依據，這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法則。這種紀實與寫真的藝術特點，加上恰到好處的文學想象與描寫，在他最初的小說集《水塔》與《男英雄和女英雄》中就得到了“驗證”，這就是“雷加式”的小說。

我們從他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中，可以探知一位執(zhí)著于文學的作家的光明靈魂。他對國家和民族的大愛，對人民的深情，都淋漓盡致地展示在筆下。從20世紀30年代起，作為一位有責任而勤勞的作家，對于文學之外，他沒有祈求，也沒有諂媚，他只是憑著作家的良心，不忘記那個血與火的年代，謳歌那些為尊嚴、解放、自由而戰(zhàn)的人們，禮贊那些為國家的建設、進步和繁榮而流血流汗的人們。如果說文學“有”政治，其政治必然是國家、民族的最高利益;但他從沒有用政治圖解作家視野里的生活，將文學庸俗化。他從鴨綠江畔起步，長城內外，大江南北，跋涉一生，國家一變再變，生活一變再變，思想一變再變，而他，始終不變的是虔誠，是勤勞，是追求，是對國家前進的守望，是對民眾的關愛。

新時期之后，雷加的創(chuàng)作激情迅速恢復，他又打點行裝，走出家門，踏著春光，上山，下鄉(xiāng)，到工廠，游邊疆，再續(xù)美麗篇章。他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歸為十組：“第一組是1938年的前方抗敵故事，第二組是陜北農村，第三組是洛陽拖拉機廠，第四組是水利工地，第五組是河西走廊和克拉瑪依油田，第六組是匈牙利、捷克訪問記，第七組是考察隊云南之行，第八組是唐山地震，第九組是國營農場，第十組是1981年延安之行?！边@位言必行、行必果的作家，沒有“開過空頭支票”，他的“行動”實踐了他的愿望。他的散文和特寫思想深篤，藝術精到，《南來雁——憶烈士張露萍》《火燒林》《漠河》等，都是口碑極佳的優(yōu)秀作品?！赌蟻硌恪獞浟沂繌埪镀肌穼懰谘影矔r遇到的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四川姑娘，那時她叫“黎琳”，“一身洗白了的列寧裝”，指揮“抗大”女生隊，風姿綽約，她的歌聲像空中的云雀，動人感人;后來她到大后方，打入國民黨諜報的“心臟”，不幸犧牲;但這個赤誠的戰(zhàn)士卻含冤多年，直到1983年才被平反昭雪。她那時雖然還處在“啟蒙的年齡”，卻已經走在了民族情感的巔峰?！爸腥A民族雖古老，也需要時代的啟蒙。原來，民族的感情，也在尋找自己的爆發(fā)點。”“黎琳這樣的年輕人，列隊在祖國大地上行進。時代給了她們歌聲，她們踏著歌聲前進?！崩枇赵谘影蚕Я耍粝铝俗约旱穆曇?。為了一個神圣的號召和信仰，她的生命像一根引信，這引信燃燒著，火光繚繞，光彩奪目，其響聲像云雀嘹亮而美麗的歌聲。戴笠殺害她的時候，她才二十四歲，但死后她和她的六位姐妹還背著“軍統(tǒng)特務”的罪名。雷加記得她有過抵得一生美酒的“一個愉快的夏天”，“一首心中的歌，永世唱不完。她從未贊美過自己，而她最大的憤怒和鄙視，卻是為了開槍的特務不曾打中她的要害，她出口罵道：‘笨蛋！”“在烈士碑寫上哪個名字好呢？張露萍，還是黎琳？黎琳是一首歌，一道不滅的彩虹;張露萍這個名字對敵人來說，卻是一枚重型炸彈?！?/p>

這篇散文（雷加稱為報告文學）雖短，卻如此令人震撼，甚至讓我流下眼淚——為了那個美麗的姑娘，為了她的沉冤！如果實實在在地將它改編成《潛伏》一樣的電視連續(xù)劇，以此來祭奠張露萍，也可以讓194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任延安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秘書長、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理事、北京市文聯(lián)秘書長、全國文聯(lián)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的雷加，含笑九泉。

時代造就人，人可以跨越時代。雷加的生命跨越兩個世紀，有人說他的一生“起碼有三分之一的時光耗費于風塵仆仆的走南闖北中”。沒有生活的人很難成為一個優(yōu)秀作家?！耙粋€真正的作家，不僅要讀萬卷書，更要走萬里路。否則，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崩准泳褪沁@樣對待一個作家的成長的。

在人類文化史上，不論古今中外，作家這個“職業(yè)”應該是神圣的。所以神圣，就在于作家以“言”立身，以“言”育人，以“言”傳世！

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雷加有“亮實情，講真話”的精神基因?！八娜宋男愿袷莻€有情有義、率真豪爽、骨骼里有著文人鈣質的北國漢子?！保◤木S熙：《以雪為紙寫雷加》，《北京青年報》2009年11月7日）這個時代是一部輝煌的歷史，這個時代的精神沒有消失，因為雷加及其作品還在……

2020年6月5日修改于神州半島

作者：閻純德，196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歷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師，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和語言文學系主任，《中國文化研究》雜志主編，漢學研究所所長。著有《魯迅及其作品》《作家的足跡》《瞿秋白》《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20世紀末的中國文學論稿》等學術著作，《在法國的日子里》《人生遺夢在巴黎》《伊甸園之夢》等文學作品。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