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荀
(青島濱海學院 思政部,山東 青島 266555)
清代水師曾守土安邦,戰(zhàn)績卓著,但近代以來日趨衰落。隨著近代海軍飛速發(fā)展,1905年清政府大辦警政,保留舊式水師并將其水警化成了大勢所趨。這一趨勢歷經清末新政,最終由民國政府實現。學術界對水師水警化問題研究相對薄弱,本文擬對清末民初水師水警化問題做初步探討,以期通過清末民初水警研究,對國家治理體系、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提供有益參考。
清代水師根據作戰(zhàn)地域分為內河水師和外海水師[1];根據組成人員分為綠營水師和八旗水師。綠營水師為清軍水師主力,沿海沿江省份均有設置,以營為基本單位,根據《清史稿》卷135有關綠營水師編制估算,其總兵力15 萬~20 萬人。八旗水師的設置主要是為了防止?jié)h人壟斷海防,共設置了10個水師營,根據《清史稿》卷135和《八旗通志》卷24有關記載估算,其兵力1萬人左右。
太平天國運動時期,綠營水師和八旗水師廢弛日久,難以抵御太平軍水營,湘軍水師便應運而生。湘軍水師屬于“團練”“勇營”一類,尚不是經制軍。湘軍水師設置了獨立編制和專門指揮系統,只有征戰(zhàn)之責,并無駐防之務。在鎮(zhèn)壓了太平天國起義之后,曾國藩等奏請改湘軍水師為長江水師[2],1869年年初完成改制,成為朝廷的經制軍①有關長江水師成立時間學界有爭議,筆者認同1869年說,可參見宋勝瑞《長江水師巡防制度研究》,河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8—11。。
舊式師船依據駐防作戰(zhàn)區(qū)域不同,裝備外海戰(zhàn)船和內河戰(zhàn)船等。比較典型的外海戰(zhàn)船有鳥船、趕繒船、艍船、米艇、同安船、八槳船等;內河戰(zhàn)船有沙船、平底船等[3];快蟹等船陸海兼?zhèn)洹_@些船只均為木質帆船或者槳帆船。水師裝備的武器,除了冷兵器外,還有部分紅夷大炮,屬于前裝滑膛炮,一般不超過3000斤,重者大約相當于西方9磅至12磅炮[4];還有部分子母炮,也就是明代的佛郎機;剩余的多是鳥槍?;鹌鞯目傮w水平大約還停留在14~15世紀。
清代水師除了擔負作戰(zhàn)任務外,主要是沿襲明代海防體制,進行巡洋會哨。所謂巡洋會哨,通俗來說就是將海區(qū)劃分為巡洋區(qū),并對巡洋區(qū)進行細化,確定每一分段的巡哨水師營,并規(guī)定不同層級巡洋的組織者的級別。如果在巡洋區(qū)內發(fā)生劫掠等違法活動,負責水師應迅速緝拿歸案,規(guī)定時日內不能破案者,有相應處分,此為“巡洋”。同時相鄰巡洋區(qū)的水師巡哨活動應定期會面,并交換令箭等物作為信物,以示監(jiān)督,此為“會哨”??梢姡惭髸谥贫葘儆谥伟残再|。巡洋會哨制度對穩(wěn)定治安有一定作用。例如,乾隆五十五年(1790)多名海盜在錦州、蓋州一帶洋面大肆搶劫,并殺死殺傷多人。九月,盛京水師出動,雙方在兔兒島附近接仗,海盜船只被擊沉,部分海盜跳水逃逸[5]。
隨著水師日趨腐敗,巡洋會哨制度流于形式,各地水師巡哨陋規(guī)橫行,魚肉百姓者比比皆是,“巡哨實力者少……不過奉行故事而已”。個別地區(qū)甚至有水師通匪致使“商船不能御敵,而哨船不能遇賊”[6]。光緒十三年(1887)年底,浙江水師的戰(zhàn)船還差點被海盜奪去。當時浙江水師玉環(huán)右營戰(zhàn)船出洋巡哨,“行抵鳳凰洋,倏遇盜船多艘圍住攻擊,該兵船因寡不敵眾,致被海盜上船將管帶官并兵丁等殺死十余人。正在危急之際,適與周靜山鎮(zhèn)軍巡洋之兵船相遇,奮勇向前,始將玉環(huán)兵船奪回,并拿獲海盜多名送交玉環(huán)總捕府監(jiān)禁候訊”[7]。
19世紀60年代初,清政府開始建設近代化新式海軍,但其實力不足,尚需要保留部分水師擔負國防任務,因此清政府在19世紀60年代末逐漸對水師進行了革新。例如,福建水師下轄的金門鎮(zhèn)水師兵力由改制前的800 余人縮編至500 余人,駐防地點減少,重新編制了水師營。武器裝備上,原來的趕增船、雙篷艍船廢棄不用,改為小艇船、龍糟船[8]等,船型逐漸小型化、快速化;山東水師1879 年從英國訂造了兩艘新式蚊子船以提高戰(zhàn)斗力。
這種在原有體制上的修修補補,遠不能實現預想的目標。清代后期國家經制軍的武備廢弛問題未能根本改變,戰(zhàn)船技術水準繼續(xù)下降,巡防區(qū)域萎縮,防衛(wèi)漏洞擴大;水師缺額嚴重,各軍事長官虛兵實銅,使日益虧空的國庫雪上加霜。面對這種局面,清政府直接將一些戰(zhàn)斗力較差的水師裁撤。但直到20世紀初,清朝依然保留著規(guī)模龐大的水師,比如長江水師常年保持20余營,戰(zhàn)船700余艘[9]。
自太平天國運動以來,清廷國力衰微,各地盜賊蜂起:“廣東盜匪素多,近海地方為甚”[10];“福建興化府南口一帶洋面素為海賊出沒之區(qū)”[11];山東“盜匪水陸皆有,而以大三河半角溝虎頭崕龍口登州大東溝各處為出沒之區(qū),來往商船無不遭其劫掠”[12];東北安東一帶海域“海盜猖蹶,攜有大炮快槍,商船不能對敵,搶掠一空,海面梗塞”[13]。有的地區(qū)甚至在水師巡哨期間,“仍有四楫五槳小盜船肆行搶劫并刃傷事主等案”[14]發(fā)生,還有的盜匪直接攻擊官軍。1902年4月,一艘商船在寧波附近被劫,幸遇新寶順輪船“將被盜情事詳訴鎮(zhèn)海吳吉人統領,立刻鼓輪追拿,盜尚膽敢開炮拒敵”[15]。此時正值清政府大力籌辦警政,水師本身就負擔一定的警察性質的工作,因此清政府警政大員把視線轉向了水師。
民政部警政司行走郎中張仁曾說:“水陸宜兼巡也?!覈诮K嬗醒惭笏畮?,實非對外海軍之義,寓有水上警察行為?!締T擬請改巡洋水師為水上警察,淘汰老弱,教練人才,調查船戶,偵探匪類,巡泊要津、嚴查出入……亦警察必要之事業(yè)”[16]。清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均認為可行,紛紛籌劃將轄區(qū)內水師改為水警。例如長江水師駐扎的湖北省,在宣統二年(1910)已“遵飭札各濱水州縣,諭紳就原有之船幫公所及船行戶等處調查船戶冊籍并向出規(guī)費,以便著手籌劃布置開辦”[17]。民政部于宣統三年(1911)發(fā)出通飭,要求各省督撫“限于宣統三年臘月將水上警察一律設齊”[18]。但是清政府次年就滅亡了,改制計劃實際是由民國政府實現的。
民國肇建但沿海和內河地域的混亂局面尚未有根本好轉。1912 年8 月,黎元洪電請改長江及荊襄水師為水上警察,由該省民政長官節(jié)制。自1912年9月至1913年2月,長江水師改制水警完成。改制后的水上警察由內務部管轄。由于長江水師改制較為成功,內務部通過與海軍部會商,1912 年12 月要求沿海沿江各省水師改為水上警察。1913 年2 月,內務部正式發(fā)布《長江及其他水師改組令》,規(guī)定“長江及其他水師改為水上警察,設水上警察廳管轄之”?!八暇鞆d依畫一現行地方警察官廳組織令之例辦理”。“水師之關聯數省時,應由關系之省協商編制,但關聯之省就事實上之必要,得依省之轄境,分設水上警察廳”[19]。隨即大量水師改制為水警。清末民初水師改制水警基本情況見表1。
表1 清末民初水師改制水警基本情況統計表[20]
北洋政府首次實踐水師改水警,無章可循,也未及時編制水上警察官制,各地水警改制情況較為紛雜。1915年3月,內務部頒行《水上警察廳官制》,要求各地設立水上警察廳,如果當地水警事務比較簡單沒必要設立警察廳時,可以簡化設立水上警察局,廳(局)下設科;該廳(局)根據駐地位置不同由省長或者道尹直接管轄,廳(局)長由道尹或省長咨呈內務部薦請大總統任命,可依據法律發(fā)布當地水上警察章程。廳(局)長下設警正、警佐和技士等數十人,警正和警佐可充任科長。
1915年8月,內務部頒布《水上警察編隊分區(qū)大綱》,要求各水上警察廳(局)轄區(qū)內現有船只、人員,按照船只為基準編制水上警察隊,劃分巡邏區(qū),每區(qū)轄若干隊;若是區(qū)域狹小沒必要分區(qū),則可專設水上警察隊,由該廳局直轄管理。同時北洋政府規(guī)定,水上警察廳辦事細則要報請內務部核定[21]。1919年又規(guī)定“水上警察局一律適用《地方警察局組織章程》,以免分歧”[20],厘清組織關系。各地水上警察先后進行了改組。
安徽的長江水師營1913年5月改制為水警,后經過改組,設水上警察廳。設廳長1人、勤務督察長1人。廳設總務、行政、司法、衛(wèi)生4科,下屬6個水上警察署,每一警察署設署長1 人、署員1 人、雇員2人。水警廳直轄大戰(zhàn)船2艘、長龍船3艘、巡船25艘,第一至第六署共有巡船136艘。每船設船長1名、巡長1名、一級巡警1名、二級巡警2名、三級巡警5名、伙夫1名[22]。
駐扎奉天的北洋水師警務河防營于1914年7月改制為水警,設奉天水上警察局。改組后設局長、副局長,庶務兼會計、文案、司法、收發(fā)各1 人,書記2人,偵探3人,局役4人,伙夫1人。該水警局下轄左、中、右三隊及海巡隊和艦隊,共有戰(zhàn)船28 艘。另外還將水警局內“靖?!薄翱祚R”“鐵龍”和“經武”四艘蒸汽炮艇編成艦隊[23]。
山東西湖水師和利捷水師于1914 年改制為沿海水上警察廳和南運湖河水上警察局兩個水警機構。沿海水上警察廳設廳長1 人,警正2 人,警佐5人,下設2科。南運湖河水上警察局設局長1人,下設第一、二兩股和勤務督察長各1 人。管轄區(qū)域細劃分三區(qū),每區(qū)各設1個警察署。各區(qū)次要地方,則設警察署分駐所,隨時派撥巡船游弋。
水師改制為水警之后,主要任務是水上管理、緝私捕盜和水上救護。水上管理指的是江上和近海的漁家、商家等的戶口和船只的管理工作。水上作業(yè)流動性大,從業(yè)人員、船只數量龐雜,地理環(huán)境復雜,加強水上管理工作尤為重要,因此各地水警都將水上管理列為重點工作。比如四川水上警察局管轄的石橋水碼頭,日過往船只五六百艘,做好戶口和船舶的造冊管理工作是港口運行的保障。水警也對奸商予以打擊,外國人在華的水上游歷傳教行為也在監(jiān)管之列。
緝私捕盜是水師和水警最基本的工作。近代中國鴉片走私猖獗,尤以廣東最甚,但廣東水警往來洋面,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鴉片走私。其他水警也不無功績,許多地方“凡遇私運,一經拿獲,即行焚燒”[24]。水警還負責進行文化檢查。比如1916 年7 月和11 月安徽水警對淫穢書籍予以嚴禁,以端風化[25]。為穩(wěn)定治安,各地水警分段駐防,剿捕巨盜。例如東北遼河上下游盜賊猖獗,來往于此的商船無不受其害,“沿河一帶盜賊蜂起……近日上下河道盜賊益眾,各船戶等被賊捐搶者無日無止”[26]。1915年4月1日,遼河水上警察抓獲巨匪殷潮瀛,并將其押往奉天省公署,處以死刑,遼河治安大為好轉。
水上氣象條件復雜,為維護水上安全,各地水警區(qū)根據自身地理條件采取了不同措施。比如湖北水網復雜,縱橫交錯,水警就在各處水道設置報警旗和報警燈。奉天水警局在河流封凍初期,專門派人勘驗冰道,樹幟標示后方準通行,船戶和商民根據標志擇路而行,避免涉險。在解凍期則直接招募工人鑿冰開路,保證安全。
清代水師雖然有軍警不分的特點,但是從根本上說屬于軍事系統,統轄權歸兵部,征調權在各省督撫將軍,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清末新政。1910年,清政府設海軍部總辦全國海軍事務,建制尚存的水師,也作為輔助力量劃歸海軍部管轄,地方政府名義上不再擁有統轄權。民國初年海軍部作為中央部門之一,統轄范圍亦同清末。
1913年,水師改制為水警之后,其原有的任務、性質和領導關系發(fā)生了變化,由原來海軍部領導的、獨立于地方政府的、單純執(zhí)行軍事任務的機構,變成了由內務部領導的、地方行政官署管轄的、維持水上“治安”的機構,不再擔負國防任務。
清代軍費主要采取解餉和協餉方式調撥,或由地方督撫自辟財源,水師也不例外。水師改制為水警后,采用了警察系統“就地抽捐”的辦法獲得經費。1902年,直隸總督袁世凱在保定、天津開辦警政時,創(chuàng)下“就地抽捐”之例。在《天津四鄉(xiāng)巡警章程》中規(guī)定:“所需經費,以地方本有之青苗會(費),支更費及賽會演戲一切無益有余之款,酌提充用,月餉由村董酌定支給,官不經手”。由于經費不經政府預算支出,清政府便大力推廣。民國水警沿襲這一做法,北洋政府規(guī)定船捐由水上警察征收,并將其悉數充作水警經費。
水師逐步改制為水警之后,其原有裝備大多被繼承,但舊式師船效費比遠不如蒸汽船只,許多水師和改制后的水警均開始設法獲得近代化船只。水警的新式船只起初是從海軍和海關借調,或是改裝商船。例如,1891年,南洋海軍將“金甌”號炮艇借調湖廣維持治安,民初直接劃歸水警;民初湖北水警的“楚材”艦,是廣東海關調撥舊艦“廣豐”改名充任,而“楚振”艦則是用商船改裝。這些代用艦艇往往不堪使用,因此各地水警開始根據自己需要向造船廠訂造軍艦。例如,安徽省和江蘇省就曾于1907 年和1908年在江南造船廠和求新造船廠分別訂造了炮艇“安豐”“靖湖”,奉天漁業(yè)商船保護局于1912年在江南造船廠訂造了“安?!薄叭疬|”(后改名為“靖?!薄翱祚R”)兩艘炮艦[27]。此外,水警的輕武器也都換成了新式的彈倉步槍。
清代兵制的顯著特點是軍警不分,隨著時代發(fā)展,這種兵制越發(fā)不適應近代戰(zhàn)爭,水師作為技術性部隊,亦不例外,即便是強悍的湘軍水師也不免重蹈覆轍。舊式水師在新式海軍蓬勃發(fā)展之際,由于自身特點,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面對日益混亂的水上治安,清政府和北洋政府力推水師改制水警,以求物盡其用、名副其實。這次改制總體上來說是成功的。水師改制為水警后,設置了專門指揮機構——水上警察廳(局),同時也因為舍棄了國防任務而使水警的專業(yè)化程度大大提高,繼承發(fā)展自巡洋會哨制度的分區(qū)巡邏體制也體現出了較高的效率;就地抽捐基本保證了經費來源的相對穩(wěn)定;蒸汽動力船只的加入讓水警的戰(zhàn)斗力大大增強,其他裝備的更新也讓其能夠較好地完成肩負的三大任務。
按照新制度經濟學的觀點,國家是由政黨和各級政府、官員組成的利益實體,它有自己獨立的利益訴求,沒有制度供給方的意愿的暴力機器是不會產生的,而由制度供給方強行推進的政策往往制度移植性和傳統慣性較強,水師水警化就是這種情況。水師水警化是清政府和北洋政府為了自身利益強行推進的政策,導致本來作為完善法律約束下執(zhí)行公共權力的水警,成為蘊含有國家強權政治的舊式國家暴力機器。就地募捐雖然解決了經費問題,但是其收取方式帶有強制性,并且伴隨著水師搜刮民脂民膏的惡習,最終留下了無窮后患。例如,1924年山東水警強征高額船稅,最終引發(fā)警民沖突[28];水師的種種避戰(zhàn)作風,水警亦有體現,例如1917年3月,盜匪屢次反復在安徽無為、繁昌、南陵等縣搶劫作案,水警竟毫無還手之力[29]。
概言之,水師的水警化是新與舊并存,成效與缺陷共立的一項改革,形式雖然進行了革新,思想依然守舊,器物雖然進行了革新,方法依然守舊,這一新一舊既導致了水師水警化成效受限,又折射出動蕩時期舊中國的無奈現狀。在我國深化體制改革、推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今天,以史為鑒,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