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鄧慧,女,出生于1985年,廣東廉江人。作品散見于《大觀》 《散文詩》 《湛江文學(xué)》 《散文選刊》 《美文》 《特區(qū)文學(xué)》 刊物等。出版合集《指尖的陽光》。現(xiàn)居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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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六隊的房子是用紅磚疊起來的,家家戶戶門前都會種上一棵樹,芒果樹、龍眼樹、番石榴樹、黃皮樹,以此作為自家象征性的門牌。那時,外祖父身體還健壯,離坐輪椅的日子還很遠(yuǎn)。他搬著板凳坐在自家大門口的龍眼樹下,掛上一個牌子:赤腳神醫(yī)。下面寫著:專治跌打風(fēng)濕各種疑難雜癥。旁邊放著一個箱子,是泡沫箱子。吸引了許多人過來。他認(rèn)真地給人把脈,看眼睛,看舌頭,對應(yīng)地說出一些癥狀,然后,從泡沫箱子里拿出一瓶藥酒說,這里我祖?zhèn)髁粝聛淼拿胤?,要按時涂上一個月,一天三次。說起來也怪,有些腫痛與風(fēng)濕的人,自從涂了這藥酒,沒過幾天便消了腫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被人們奉為“藥神”。
為了將他的藥酒惠及更多的人,他騎上了單車,打著響鈴,穿越整個廉城,搖搖晃晃地叫喊著:祖?zhèn)髅胤?,專治跌打風(fēng)濕各種疑難雜癥。10元一瓶,絕對的良心價。陽光斑駁,從樹葉的縫隙里落在街邊上,一頭白發(fā)在蔥郁的樹葉底下染上耀眼的底色。那一年,外祖父五十二歲,他對研發(fā)藥酒充滿了信心,天天在專研各種藥酒。可是,人們發(fā)現(xiàn)涂了藥酒,除了消腫、治風(fēng)濕,卻治不了其他疾病。于是,很少再去光顧他。外祖父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即使沒人光顧還是堅持踩了兩年單車,才回到自家門口擺攤。
事實上,他擺藥酒,家里沒人支持他,包括外祖母。外祖母站在天臺上,指著龍眼樹下的他,大聲喝道,一把年紀(jì),專搞沒用的東西。外祖父坐在家門口抽水煙筒,一尺多長的竹制煙筒,立在一個膠桶里,膠桶里裝了三分之一的水,外祖父往煙筒里倒了半筒水,把煙絲塞入煙嘴,用手包起煙筒口,嘴對著拳心,用火柴點著,在火柴燃燒的過程中,嘴用力吸了起來,煙絲頓時亮了,煙瞬間就從煙筒里、鼻孔里冒出來了?;鸩駵缌?,煙絲也抽完了。然后再擦亮下一根。外祖父好不愜意地吸完一口又一口,煙霧迷住了雙眼,直到他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才站起來,咳了一口痰,往龍眼樹根一吐,說,婦娘婆,懂什么。然后繼續(xù)坐回藤椅上曬太陽。
為此事,外祖母沒少跟他吵架。不管家里人怎么勸說,而他雷打不動,氣得外祖母與他分房睡。他沒地方住,就把家里的豬全賣了,把豬屋重新翻新,擺上一張木床,住了進(jìn)去。大舅、小舅、姨媽知道了,輪流來勸他。他說,我又沒害人,我只是想做自己的事。外祖母知道他住進(jìn)了豬屋,更是氣出胃病。外祖母說,要住就讓他住一輩子,家里的臉都給他丟光了。
外祖父六十四歲那一年,與外祖母鬧翻。分開住,分開吃,各不相干。母親去看外祖父,也不知道說什么,該說的大舅、小舅、姨媽都說過了。母親來廣州之前,去給外祖父道別。母親說,爸,你那藥酒也給我來一瓶吧,說不定以后用得上。外祖父在床下翻了好一會,才拿出來一瓶,說,就剩下兩瓶了。給你一瓶,一瓶我自己留著用。母親說,你在家里要好好的,別和媽吵。外祖父在編織谷籮,陽光照在他的老花鏡上,折射出一道鋒利的光束。他說,我這輩子就想做點好事,我不是害人,素芬不懂我哎。外祖父低著頭,額上的紋路一點點浸進(jìn)骨頭里,擠出干癟的皮,猶如皸裂的老樹皮隨時掰落。
素芬是我的外祖母。年輕時,是隊里的一朵金花,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喜歡她的人得排到大門口,而她偏偏跟了外祖父。外祖父在所有人眼里都十分平庸,身高不及外祖母,相貌平平,脾氣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還被抓去坐了三年牢。外祖母沒有怨言,一個人拉扯四姐弟。他自覺對不起外祖母,所以,家里的大小事都由著外祖母。唯獨對藥酒這事,外祖父無論如何都不肯作罷。他覺得活到了杖鄉(xiāng)之年,怎么也得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才能不枉此生。
日子越發(fā)單調(diào),外祖父去屋后的小山坡上砍回單竹,一根一根堆在屋門口。每日飯后,他就把小板凳抬到門口邊,對著每天的晨曦與黃昏,咬著一根竹牙簽,用大刀把單竹破開,削成一條細(xì)細(xì)長長的竹鞭,用來編織各種用具。單竹一般可分三層,竹外圍的竹青質(zhì)量最好,中間層次之,最里一層無利用價值(也稱竹襄)。外祖父就用竹青磨去青皮編織成各種小籃子、谷籮、簸箕、雞籠等,一織就是一整天,不與任何人說話。趕集的時候帶幾個出去賣。外祖母自然也看在心里,但礙于面子,誰都不愿意主動說一句話。這樣的日子也總算風(fēng)平浪靜,家里人也少操心了。用姨丈的話來說,這是在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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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外祖父二十多歲的時候,給人算過命,做過風(fēng)水先生。遇到外祖母后,就循入了世俗。于是,他再也沒法洞察天機(jī)。按理說,能給人掐指算命的,給人的形象都是仙風(fēng)道骨,削瘦而聰慧,而外祖父剛好相反,他的臉頰圓潤,身長腿短,頂著一顆未到三十就暴露出地中海的頭,在一年只有夏與冬的南方氣候里,整天穿著中短褲與白色棉布短袖,晝出夜伏。每個夜晚來臨之前,他早早就回到家,關(guān)上門,開著吱吱呀呀、雪花滿屏的黑白電視,度過了十幾年漫漫的黑夜。
早年時,給母親與姑媽算命,說母親與姑媽都是命好的人,不用操勞。這種操勞是指不用像其他農(nóng)村婦女一樣,要外出打工或在家務(wù)農(nóng)。事實上,母親與姑媽都是在家?guī)Ш⒆樱瑑山忝枚际巧巳齻€小孩,一個人拉扯大。父親長年外出打工,一年回兩次家。母親說,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命好。為了孩子的學(xué)業(yè),她從村里搬到農(nóng)場,再搬到父親打工的地方,又因外來戶口沒法升學(xué),又搬回農(nóng)場,每天為我們?nèi)愕苤箫埾匆?,偶爾打理一下家門口的番石榴樹,在旁人看來,日子過得舒服而清閑??赡赣H心里堵得慌,她總覺得這樣的日子看不到頭。姨丈在城鎮(zhèn)上開了一間鋪頭,專賣床上用品,姨媽與姨丈日子過得還算滋潤。至少是母親羨慕的日子,不用日日盼著父親的歸期。
后來表哥與我出生了,外祖父就開始給我倆算命。他說,我們都是讀書的料。表哥真如外祖父說的一樣,讀書從小一路開掛,考最好的高中,上本地最好的大學(xué),讀研考博,出來直接就是醫(yī)院的主任。而我也是在眾多女孩當(dāng)中,唯一讀了大學(xué)的。大舅因為年少貪玩,沒讀書,只能在大排檔打工,擦桌子、洗碗。表弟出生后,外祖父就給表弟起了個名字:永發(fā)。外祖父說,人的一生,一是命,二是運。這名字能助大舅家財運亨通。而轉(zhuǎn)折就出現(xiàn)在表弟起名字后,大舅做了廚師,薪酬比之前高了十倍。家里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為此,外祖父無不得意地在我們面前經(jīng)常提起,看吧,我說的沒錯吧。我們都只是笑笑,這算命我們也僅當(dāng)娛樂。我們知道外祖父只是找個寄托。
我一直都有個疑問,就是長期蜷縮在我大腦里的夢境,這個夢境就像某種意義上的印記,伴隨著我的整個記憶長河。在一個白雪茫茫的冬日,屋檐下還殘留著我剛出生時的體溫,父親用一張繡著鳳凰的紅色棉布裹起剛出生不久的我,把我抱到曾祖父的屋門口,雪花鋪滿了我的雙眼,我從雪花即將要融化的縫隙里,看到白蒙蒙的天空,猶如曾包裹著我的子宮,帶著漫無邊際的孤獨,卻又流淌著新生的光芒。父親站在門口說,是個女兒。曾祖父沒有開門,他在光線昏暗的泥土屋里,透過門縫里的光,靜靜地看著我。
多年后,我把這段記憶告知父親,想證實這段記憶的真實性。父親說,南方怎么會有雪?我說,我看到你抱著我,站在屋外看雪,曾祖父門口的三塊紅磚,那只褐黑色的巨大火雞就站在那里,我記得清清楚楚。父親說,剛出生的孩兒怎么會有記憶?這只是你的夢境。我努力地往前回憶,四歲時騎在褐黑色的火雞身上,它帶著我從祖母的家門口一直奔跑到曾祖父的門前才停下來。泥土屋早已破敗不堪,用鐵線捆起來的木門,還在頑強(qiáng)地虛掩著屋里的人去樓空。我騎著火雞站在被泥土與腳印覆蓋得已經(jīng)看不見顏色的三塊紅磚上,就如當(dāng)年這只火雞看著父親抱著我站在這里,百年一遇的大雪南下,風(fēng)吹著紅色棉布的角落,抖落無盡的孤獨。
后來,我問外祖父,剛出生的孩兒有沒有記憶?外祖父說,不要追究你的夢,男孩女孩又如何?活得快樂便可。
外祖父不信天,不信命,卻給別人算命。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笑著說,當(dāng)一個人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時,你給他算,告訴他希望就在前面,他便不會一直沉溺在過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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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口的龍眼樹已經(jīng)長到了二樓的窗邊,房子的外墻也加深了幾個色號,但還很牢固。外祖父坐在龍眼樹下,只是這次坐的是輪椅。前些日子,母親打電話通知我回來看外祖父,說外祖父想我了。我突然才想起多年未回去看過外祖父,趁著中秋,回了趟老家。
坐在輪椅上的外祖父,禿頂?shù)谋愁^,寥寥幾根頭發(fā)粘在皮表層,像山頂上枯敗的樹枝,風(fēng)一吹枝丫亂顫,與頭頂上正茂的龍眼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原來,外祖父已經(jīng)患尿毒癥多年,一直靠著透析度日,為了不讓孫子外孫擔(dān)心,一直讓外祖母瞞著我們多年,而我實在也是不孝,竟是多年未曾回來過。
前些日子,外祖父摔了一跤,摔斷了尾椎骨。外祖母要求動手術(shù),外祖父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他說,這么多年,我只有兩件事不聽你的,第一件是做藥酒,第二件就是這次。我一把年紀(jì)了,動不動手術(shù)效果不大,吃點接骨片慢慢就會好的。還不如把手術(shù)的錢留下來以后辦理后事。
醫(yī)生說,外祖父如果不換腎,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
這些年外祖父看病花了很多錢,雖然居委會幫忙申請了低保,但遠(yuǎn)遠(yuǎn)填補(bǔ)不了這個缺口。為了不增加孩子們的負(fù)擔(dān),外祖母七十多歲了還推著三輪車到大街上賣手巾,賺點生活費。大舅把原來高薪的廚師工作辭掉了,回來照顧外祖父,在家附近一個人打兩份工,中午和下午到學(xué)?;锓孔鰪N師,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在鄰居家檔口做炒冰。每隔三四天就騎著單車帶外祖父到醫(yī)院透析,日復(fù)一日。
前兩天,外祖父做了一個夢。夢見貓頭鷹從頭頂上飛過,說自己大限將至,召集我們回來再見一面。外祖母兇他,你也是半個算命先生,算著自己能活過七十九,為什么相信這些奇奇怪怪的夢?外祖父說,夢由心生,我的事我知道。外祖母表面上在兇他,事實上和母親打電話時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她說,這個老不死的,說夢到自己要死了,我怎么辦。
我站在門口,他背對著我,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身上,只有枯瘦佝僂的影子。想起多年前,我和他坐在門前,等待落日謝幕,他告訴我什么是日月,什么是星晨。那時的他,身體筆直,像是黑夜里的光,點燃了我年少所有的好奇。我的鼻子有點酸,想去喊他,他已轉(zhuǎn)頭看到了我。
我走了過去,蹲在輪椅前,握著他皮掛骨的手。我驚訝時間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它怎么能把一個圓潤的人變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外祖父背著陽光笑了起來,剪影在間隔抖動,就像要凋落的葉子。
第二天,我陪外祖父去透析,他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等待醫(yī)生。我看著隔離床上的病人也在透析,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經(jīng)過一輪過濾,又回到身體里。我仿佛看到外祖父在這些血液的反復(fù)流動中,一點點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圓滾滾的身子也被流走了。在醫(yī)生要給他透析的時候,我走出了病房,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一幕。
出來的時候,外祖父臉色發(fā)白。我問他是不是難受。他搖搖頭,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我想起了他抽水煙筒的樣子,那種享受的表情,可這明明是難受。他說,習(xí)慣了,習(xí)慣了。透析一下,精神百倍。對著我呵呵地笑了起來。我想起曾經(jīng)從不言笑的外祖父,現(xiàn)在卻刻意地用笑去逢迎對方,一股無名的滋味涌上心口,猶如一塊巨石堵在胸口,讓人久久不能喘息。
中秋過完,本來是想多留幾天的。外祖父說他算著自己的命長著呢,能活過七十九。期限未到,老天不敢收。讓我趕快回去上班。他見我不放心,摸了摸肚子說,我這兩天胃口很好,還吃得很多,不信你摸摸。我見他在肚皮上來回摸了一圈,擔(dān)心他把肚皮鉆的小洞給摸著了。我說,我國慶再回去看你。他點了點頭,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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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和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大舅陪著外祖父去透析,透析回來還吃了一碗粥,外祖父吃完粥后,一個人坐在門口的龍眼樹下等外祖母。十一點多的陽光還是有點耀眼,外祖父覺得有點曬,就背著陽光繼續(xù)等。中午到來之前,街上還是很安靜的,小學(xué)生還沒有放學(xué),街邊只有幾只貓蜷縮在角落里。鄰居張伯見到外祖父坐在門口好一會兒了,就喊他:啟明,日頭曬到頭頂咯,你回屋坐。叫了一聲,沒反應(yīng),張伯又叫了一聲,還是沒反應(yīng)。張伯走過來拍了一下外祖父,才發(fā)現(xiàn)不一樣,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外祖母。
外祖母打電話過來說,外祖父走了。他終究不愿意我們看著他走。我請了假,什么也沒帶,趕了回去。夜色落在屋檐上的時候,我與母親同時趕回到外祖父家。外祖母看到我們都回齊了,就說,第三天就出殯吧。我想說點什么,但又說不上來。外祖母轉(zhuǎn)過身來說,安慰的話就不用說了。說完就回了房間。
外祖母回房間后,大家也散了。大舅去忙第二天、第三天的事??粗庾娓柑弁催@么多年,走了也未嘗不是好事。但是整個晚上我都無法入睡,想起了外祖父,想起他年輕時的樣子,想起了他年老的孤獨,也想起了他這些年郁郁不得志,一直到了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我好像聽到了貓頭鷹的叫聲,可能是嗅著某種特殊的氣味尋過來,站在門口的樹上,聲音悲愴地歌唱。想起年少時,外祖父曾經(jīng)和我說起,要是你看到誰家樹上站著貓頭鷹,誰家就會有人去世。無奈睡意太沉重,手腳不聽使喚。在陣陣的悲聲中,又再次睡了過去。凌晨五點多,我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早在許多年前就沒了貓頭鷹的影子,它僅僅是留存在道聽途說中。
剛出房間,便發(fā)現(xiàn)外祖母不見了。
大家都尋了起來。最后在豬屋里,看到外祖母靜靜地躺在外祖父的隔壁。這個秋后的深夜,她醒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走了。她起來看著熟睡中的他,給他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后,躺下來握著他的手,睡在他的身邊。七十三歲的她,握著七十四歲的他的手。她只想陪他睡到天亮。這些年她以為早已不再愛他,在她這一輩人里,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她只是覺得,他就像一條蛇日日蜷縮在心口,在無數(shù)次的黑夜撒咬著她的胃,在半夜疼醒?,F(xiàn)在,她躺在他的身邊,靜靜的,反而感覺安心了。這種感覺慢慢地回來了,可是,她聽不到他的呼吸了。
大舅嚇得不輕,去叫醒外祖母,擔(dān)心她做傻事。外祖母過了一會才睜開眼說,整整十年我都沒和他睡在一起了,好不容易睡一個晚上,你們來這里看什么熱鬧。
大舅說,爸走了。
我就和他睡一個晚上。外祖母握著外祖父的手,梳了梳外祖父稀疏而零散的頭發(fā),突然嚎啕大哭,我就想送送他。十多年沒睡在一起了,沒想到我們都是這樣的死脾氣,爭爭吵吵一輩子,以后都沒機(jī)會了。
大舅眼眶紅紅的,再也說不出話來。我們守著他們,寂靜無聲。在蒼涼的空氣中等待天色吐出魚肚白。直到晨曦發(fā)出一種金褐色的閃閃余韻,日頭漸漸扒開霧靄籠罩的天際,柔和的溫度鋪在屋脊上,多么美好的一天,卻在外祖母的心里落盡了悲涼。
在外祖父走后的第三天,我們開始回憶起他枯瘦的一生。那些曾不被我們理解的行為,在他走后,突然就明亮了起來。那唯一一瓶藥酒被外祖母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柜子里,表哥坐在靈棚外面的大門口,眉飛色舞地和眾人分享外祖父的往事,說到轉(zhuǎn)折之處,情動之下,口沫都粘在了門框上,外祖父瞬間變成了世外高人。而這一幕外祖父最想看到的,卻是他不在的時候。我站在摩肩接踵的廳中,看著熙來攘往的過道,如同一鍋黏稠的稀粥。酒席上陣陣的吆喝聲、敲鑼打鼓聲、煙花炮竹聲,混成一片,倒酒的、上菜的、添飯的,淹沒了那顆悲傷的心。
而此刻,我的腦海里浮過外祖父顫顫巍巍的背影,想起他曾說過:人一世,物一世,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粒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