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要付出代價的

趙濤

一個朋友說，他平生有三怕：第一，怕人講笑話;第二，怕領(lǐng)導(dǎo)講笑話;第三，怕領(lǐng)導(dǎo)飯桌上講笑話。

和貧窮、咳嗽一樣，幽默感也是無法偽飾的。所以，我從來不說笑話，也不故作風趣。

好些年前，也嘗試過談笑風生，說說俏皮話，搞搞氣氛，但賣了幾次尬之后，就徹底放棄治療了，從此心甘情愿當一個枯燥乏味的人。這應(yīng)該是天性使然。我兩歲時拍了張照片，表情木木癡癡、若有所思，沒一點小孩子的天真燦漫，連我媽都很嫌棄——鄰居家的小孩，人拍拍手，嘬個牙花子，就呵呵樂，而我卻怎么逗也不笑，鐵嘴銅牙，讓咧一下都難。

還有可能是遺傳。我爸比我更沉悶，但心地很不錯。每次子女回家過年，他總想著搞點氣氛，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開開心心嘛。于是乎，他經(jīng)常悄咪咪掏出手機，很大聲地播放一些他認為比較搞笑的段子——旅客朋友們請注意了！開往天堂的3838438列車馬上就要出發(fā)了，請沒有上車的旅客拿好別人的行李，帶上別人的老婆，抓緊時間趕快上車……為了緩和空氣，弟弟妹妹笑了幾笑，我也跟上笑了幾笑，然后很分明地聽見了自己的笑聲。唉，父親大人，這是何苦。

這期雜志的主題是“幽默”，作為資深的悶葫蘆，我對幽默的研究不深。但領(lǐng)導(dǎo)說了，《視野》要提高原創(chuàng)度，編輯們不要滿足于編，還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因此，我不得不出來嘮叨幾句。

王國維認為，一切幽默，其實都是黑色幽默。想必弘一法師也有此同感，不然也不會在臨死前寫下“悲欣交集”這樣的話。

首先明確一點，幽默與搞笑不同。這個是我通過概念分析出來的。百度百科曰：“幽默，形容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很明顯，搞笑要上升到幽默的層次，有個必要條件，就是“意味深長”。

以我有限的經(jīng)驗，好笑和意味深長，實在難以得兼?？赡苄c太低，讓我發(fā)笑的周星馳、沈騰，或著抖音上傻不嘰嘰的段子，很難說有啥意味。王小波說，論幽默，伍迪·艾倫要算一個。于是我就搜了他的幾部片子，意味的確很深長，我也笑了幾笑——可這笑更像從腦回路里爬出來的，而不像看《唐伯虎點秋香》，直接從肚子里滾將出來。好笑的沒意味，咂摸出點意味，又不大好笑了。笑以載道，其難矣哉！

照度娘的邏輯，似乎幽默比搞笑要高級，故搞笑為凡夫俗子專屬，而幽默則常與社會名流相關(guān)。比如丘吉爾、馬克·吐溫，公認的很幽默，流傳下來的段子也多。但我很不喜歡這二位，如果他們真像段子里所描述的那樣。這類名人的言行固然很有趣，但要說意味深長，則有點勉為其難，聰明、機智、牙尖嘴利、小肚雞腸，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趣、好笑，這很好理解，但有沒有意味、意味深不深長，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本來，我對幽默還有點概念，可思想上這么一深入，又沒啥把握了。我承認，以我的水平，判斷有沒有意味、意味深不深長，存在一定困難，但在有不有趣、好不好笑方面，多少積攢了一些經(jīng)驗。因此，對不大精細的人而言，事情反倒簡單了——我笑了，我覺著有趣，這就是幽默，反之也就不幽默。盡管這么討論幽默問題，在學術(shù)上不圓滿，不負責任，但是很痛快！跟著感覺走吧，我們不是把什么是人生完全搞清楚了，才去投胎的。

前一陣辦公室里聊天，我說我王者到星耀了，一個同事大為驚異：“啊，你也玩游戲嗎？”可見，在她眼里，我的生活是多么的乏味！我本就不茍言笑，不抽煙不喝酒，愛看些沒啥情節(jié)的書，給別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并不奇怪。當時，我很想反駁：“其實，我是個有點意思的人?！辈贿^轉(zhuǎn)念一想，對同事說這么句話，有些怪扎扎的，就忍住了。除了和老婆吵架，這些年我很少去辯解什么了，乏味就乏味吧，也沒啥要緊的。

但我真的是一個有點意思的人！不會打趣、搞氣氛、說玩笑話，并不意味這個人不幽默，沒意思。一個喜劇演員，能讓別人笑掉大牙，卻未必能讓自己開心。也許有朋友要問我，既然你這么有趣，怎么就沒點有趣的表現(xiàn)呢？成天一張苦瓜臉。這話問得好！還真不是我小氣，有好笑的事不和大家分享，而是有些事，真的不好開口——現(xiàn)在看到大南瓜，還有掛在藤上的冬瓜，我還會莫名地想笑，是它們長得太老實了？不清楚。不過茄子是真委屈。

吾師卜卡也有這不足為人道的快樂。前一陣，我去他家玩。臨回去，師母裝了半個西瓜，拉拉扯扯實在拗不過，就提上了。卜老師非要送送我，于是就一塊兒下樓。

在電梯里，卜老師忽然說：“這西瓜真好?！边@瓜確實不錯，甜中帶沙，剛才我吃了好幾牙……“要是誰能做出這么個瓜，也真是夠厲害的。”他深吸了一口煙，細細打量這半扇瓜。幸虧我和卜老師熟，不然還以為他舍不得這瓜。卜老師肯定是大方的，他只是覺得這瓜有意思，而這么有意思的瓜，卻終究不知怎么就在地球上長著了，還長這么大個，綠色的皮裹住，隔了一層白芯芯，瓤整個兒卻是紅的，紅瓤里竟又鑲上很黑的籽籽——這事的確有趣，但讓把這事和人分享，我自己都難為情。

大大咧咧的李太白，也有難為情的時候?！皢栍嗪我鈼躺?，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分享表現(xiàn)的，幽默也一樣。那些藏在心里的有趣，也許無法化解尷尬，救場，搞氣氛，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甚至不值得一提，可我們卻以此得度光板無毛的人世。幽默是生活的蘊藉，沒有幽默的人生只有一個方向，永遠不會有西瓜好笑西瓜意味深長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孟子經(jīng)常生氣，政治主張不能實行是一方面，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恨世上的人太沒幽默感。比如梁惠王，一見面就嚷嚷：“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在我看來，一個人幽不幽默，不一定是多么地會說笑，善于搞怪，會演小品，能拍視頻段子。不把生活當成作業(yè)來完成，便可以稱得上幽默。追求幸福，追求道德，追求利益，追求自由，追求成功，光宗耀祖，報效祖國，維護世界和平……活著有各種各樣的名目，這無可厚非，但為了得到答案，輕視、忽視、漠視乃至無視一切，只關(guān)注通往答案的那幾個步驟，這就很沒有幽默感。

說起宋代的理學家，如今已經(jīng)蓋棺定論了，那是幫“存天理滅人欲”的老古董。但我讀了幾本理學書之后，印象有所改觀。他們對人生的探討，是很細致的，也以為人活著總該有點幽默感，于是乎就提倡“尋孔顏樂處”，琢磨孔夫子、顏回那么快樂，到底所樂何事。

有人提出，孔顏之所樂者，實乃“道”也。“道”是個很高大上的詞，故而說孔顏樂的是“道”，嚇倒了不少人。只有程明道表示反對。那么人就得問：你說他倆不是樂道，那又在樂什么呢？老程又不肯說。

為反對而反對，這可不是做學問的態(tài)度。但我很欣賞老程，想跟他握握手。如果吐露半個字，老程就不是老程，孔老夫子也不是孔夫子了。這種很高級的幽默感，不知何時就在學術(shù)中失傳了。人文學科仿照自然科學的樣子，要求體系嚴謹，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懈可擊，這固然足以說服群眾，但我總覺得哪里不對頭。學問不光要解決問題，還要有滋味，自然科學也一樣。畢達哥拉斯不讓門徒吃豆子，也是滋味之一種。大家常常在討論，未來社會，機器人會不會取代人類？如果人被定義為為實現(xiàn)某個目的而存在的生物，我敢打保票，人一定會被機器人所取代。

小時候看《三國演義》，不懂華容道關(guān)羽為啥放走曹操，也不能理解青梅煮酒，明知對面這位將來要與我爭奪天下，卻不往酒杯里下毒，或者讓手下直接咔嚓，一不做二不休。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為啥非要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才能取到真經(jīng)。明明到頭來只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為啥還要坐十多年冷板凳，事無巨細地記錄那些繁華空景——這些事都是機器人沒辦法想通的。

當然，小說有虛構(gòu)的成分，不是現(xiàn)實，但小說里常常出現(xiàn)比現(xiàn)實更高貴的東西，那才是現(xiàn)實該有的樣子，人該有的樣子。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宋國和楚國打仗。楚軍渡河的時候，公子目夷對宋襄公說：“他們?nèi)硕啵蹅內(nèi)松?，趁他們還在過河，趕緊進攻吧！”襄公搖搖頭：“這哪能行呢！我聽說君子不殺已經(jīng)受傷的敵寇，不俘虜頭長二毛的老家伙。寡人雖然不才，也不能趁人不備就下手啊?！?/p>

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宋襄公也因此成為眾所周知的傻瓜。以命相搏的場合，還要講規(guī)矩道義，這位國君可真是個妙人。圣人們口口聲聲推崇的禮，實在害人不淺。當時不少人反對禮，尤其是肉食者們，認為那是些沒用的花架子，但孔夫子卻心心念念，拼了老命周游列國，宣傳周禮的美好。當然，老夫子承認，這套家伙什的確沒啥用，不能幫人打勝仗，富國強兵。但禮要有用，還能叫“禮”嗎？和形形色色的手段又有什么分別？歷史證明，做一個有幽默感的人并不容易。

王國維在《屈子之文學精神》一文中認為，《詩經(jīng)》里的小雅很幽默，孔夫子、屈原很幽默，但老子、莊周就不那么幽默——照今天的眼光，老莊顯然更有意思，尤其是莊周，汪洋恣肆，儀態(tài)萬方，思想和文筆都很高超。論忠君愛國，莊周不及屈原，但幽默這一項，莊周實在要比悲情的江畔行吟者得分更高。

這個問題我尋思了好一陣，才有些明白——王國維把幽默看得很重。他認為，一切幽默，其實都是黑色幽默。想必弘一法師也有此同感，不然也不會在臨死前寫下“悲欣交集”這樣的話。黑色幽默主義者大多很在乎現(xiàn)實社會，而老莊超逸出塵，不大符合黑色幽默的宗旨。

仔細想想，那些人，孔夫子、屈原，還有杜甫、陶淵明，別人拿幽默來放松神經(jīng)，他們?yōu)榱擞哪瑓s經(jīng)常做傻事，把個人前途都搭了進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孔夫子常干的事;屈原只要稍稍降低一下做人標準，可以過得很好，絕不至于淪落到跳江的地步;杜甫挨了不少餓，終于因緣際會，到了皇上身邊，逮著機會就叨叨上古三代的好光景，換誰誰都得心煩。他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把日子過得好好的，到頭來卻把狀況弄得很糟糕?？梢娀畛鳇c人樣子，動真格幽默一把，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記得大二的時候，古代文學老師提到過一位勤勤懇懇的老先生。老人家琢磨出來一個很有想法的歷史學觀點，然后找了不少材料，作了許多論證，還常常與人辯論，來維護自己的結(jié)論。但很不幸，地下有個東西新近出土了，老先生忙活了大半輩子搞出來的學術(shù)成果，遭到了實錘，徹徹底底完蛋——這事兒有點怪怪的幽默感，把我們班同學都笑得前仰后合。

可我有些同情老先生，漸漸竟有一種深重的物傷其類之感。我做的很多事兒，會不會也和老先生的研究成果一樣，歸根結(jié)底是個錯誤？畢竟，我一直在過著的生活，和導(dǎo)師們提倡的各項標準相比，和激動人心的榜樣力量相比，甚至和人所共知的好生活相比，都不大合拍。努力了這么多年，還是沒能找到方向，沒能擁有一個科學的人生觀價值觀，老婆嫌我不上進，閨女罵我大懶蟲。后來讀了《史記》，心態(tài)才稍稍平衡。項羽固然失敗了，但劉邦真的就成功了？英明神武的漢武帝，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也不過是在求仙問道。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一聽他笑，我就好氣哦，這個老爺子只管自己幽默，沒有哪怕一丟丟同情心。天聾地啞，歲月悠悠，連孔老夫子都忍不住感嘆：如果誰能透漏半點到底該怎樣活著的道理，晚上我就可以含笑九泉。

總而言之，上帝造人這個玩笑，開得有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