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清
寶牯佬是民間對邵陽人的稱呼,意指邵陽人像牛一樣耿直、憨厚、剛烈。我一直認為寶牯佬的“牯”,是牛牯的“牯”,即性烈雄健的公牛。兒時牧牛,常見兩條公?!绊敿堋奔t了眼,牛尾緊夾,牛身如弓,氣喘如吼,地動山搖,曠日持久,很多時候只能用長竹竿綁上草把點燃伸過去熏,它們才可能休兵罷戰(zhàn)。寶牯佬做人做事的“牛脾氣”上來了就是這樣子?!斑鹊每唷缘眯U、耐得煩”,寶牯佬的脾性是最典型的湖南人性格。
邵陽古稱邵州,南宋宋理宗登基前在那兒“遙領(lǐng)”防御使,“上位”后,以自己的年號命名該龍興之地,即“寶慶”。寶慶府在明清時期是大府,轄武岡州和邵陽、新化、城步、新寧四縣,俗稱“五邑”,地域與今天的邵陽市區(qū)、武岡市、邵東、新邵、邵陽、隆回、洞口、新寧、新化及城步苗族自治縣一致。新化于1977年10月劃歸漣源(婁底),此前分別于1947年、1949年將邵陽、新化的部分鄉(xiāng)鎮(zhèn)組建隆回、新邵兩縣,因此這幾縣的風土人文相交相融,難分彼此。
寶慶位于湘中偏西南,資江上游,越嶺逶迤東南,雪峰山聳峙西北,資江由西南向東北流貫全境。山地和丘陵約占區(qū)域面積三分之二,基本是“七分山地兩分田”。群山環(huán)繞,丘陵起伏,盆地星羅棋布,荒涼偏僻,土地瘠薄,民生艱難。偉大愛國詩人屈原曾流放這一地區(qū),我們今天仍然能從《離騷》、《國殤》、《卜居》、《漁父》等篇章中感受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之泣血感慨。寶慶屬于梅山文化區(qū)域,據(jù)傳湘中西部地區(qū)有三十六峒梅山(僅隆回境內(nèi)就有十六峒)?!搬肌笔撬未贁?shù)民族聚居地的基層行政單位,比現(xiàn)在的村稍大。民間對三峒特征做了生動概括的描述:“上峒梅山挽弩相杈(山地打獵),中峒梅山放牛趕鴨(丘陵耕牧),下峒梅山打魚摸蝦(水鄉(xiāng)漁業(yè))。”宋元時期,峒兵(鄉(xiāng)兵)吃苦耐勞,能走能打,戰(zhàn)斗力強,是朝廷鎮(zhèn)壓南方農(nóng)民起義軍所依仗的一支重要力量。我兒時臘月里常見鄉(xiāng)間“慶梅山”,巫師持桃木劍手舞足蹈、念念有詞,發(fā)“峒兵”去捉拿妖魔鬼怪,應(yīng)該就是源于此。這些無不在述說這片土地的古老、神秘與蒼涼。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重山疊嶺,灘河峻激,而舟車不易為交通”,險峻的自然環(huán)境與原始野性的生命活力,錘煉出寶慶人神情專注、持之以恒、鍥而不舍、腳踏實地、表里如一、重諾守信、堅韌堅忍的頑強性格。古史志常如此形容寶牯佬:“尚武、好斗、重義、輕死、易于激發(fā)?!庇媒裉斓脑拋碚f,就是崇尚勇武、喜歡打斗、重情重義、把生死看得輕、容易被激怒等,舊時山民爭吵,常將“砍頭不過風吹帽”、“砍落腦殼不過碗大的疤”掛在嘴上。湘軍鼎興時期,其兵源主要來自寶慶“五邑”,稱之為“寶勇”。我老家隆回鄉(xiāng)村至今流傳形容某人突然暴富,是說“你打開南京了?”稱贊誰穿得光鮮漂亮就是打扮得像個“南京客”。這是說湘軍在曾國荃率領(lǐng)下攻下南京后,論功行賞加上軍紀敗壞放任官兵燒殺搶掠,讓很多寶牯佬滿載而歸,發(fā)了大財。在亂世中博取“血酬”的寶勇衣錦還鄉(xiāng)后,漸漸悟出驟得的富貴只有通過讀書、通過文化積累才能保持長久,于是寶牯佬們開始重視子弟教育,興辦學堂,開化民智,此舉恰好為后來的辛亥革命儲備了大量人才。當年旅日同盟會成員中湘籍最多,這其中又有一半以上是新化的。在日本跳海自殺的近代著名革命家、《猛回頭》、《警世鐘》作者陳天華即新化人。武昌首義人員大部分是寶牯佬。這時清廷又想起了被罷免賦閑在家的寶牯佬中的大佬、湘軍后期著名人物兩江總督魏光燾,啟用其為湖廣總督。讓寶牯佬去鎮(zhèn)壓寶牯佬,這對清廷來說不失為一著妙棋。魏光燾稱年老體弱,未赴任。歷史總是如此充滿戲劇性,寶牯佬以其義勇倔強的秉性,既是清王朝的“回光返照”的捍衛(wèi)者,又是最終的“掘墓人”。
湖湘大地直到晚唐,仍被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原視為蠻夷之地,湘中腹地邵州更是蠻荒之所。北宋大儒、理學鼻祖周敦頤(湖南道縣人)于宋治平四年(1067)以永州通判來邵攝事,于資水河畔辟池種蓮,寫下傳世名篇《愛蓮說》,亦開邵州教化之先河。至清代有車萬育作《聲律啟蒙》,為家喻戶曉之蒙學讀物;晚清、近現(xiàn)代更是英才輩出,涌現(xiàn)出魏源、魏光燾、劉坤一、蔡鍔、譚人鳳、匡互生、張家鈺、周學霆、曾炳熙、鄒漢勛、袁國平、蔣廷黻、廖耀湘、賀綠汀、李壽軒、袁也烈、陳早春等彪炳青史的杰出人物,書寫“無湘不成軍”、“中興將相,什九湖湘”、“一群湖南人,半部近代史”的鐵血輝煌。
“大將籌邊人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睂氷衾卸嘤小案畹俟獭钡恼④娗榻Y(jié),親友相聚多津津樂道于政界、軍界有多少湖南人之類的話題。誰家如果有位當大官的親戚總要拐彎抹角地提一提,眉頭揚起,腰桿都會粗三分,皆緣由湖南曾經(jīng)風起云涌。晚清全國十八省,十省督、撫是湖南人,太平天國運動后“兩江總督非湘人不可”,前有湘籍“中興名臣”曾國藩、左宗棠、曾國荃等,后有寶慶人劉坤一、魏光燾先后擔任兩江總督,恢復(fù)生產(chǎn),繁榮經(jīng)濟,興辦教育,創(chuàng)辦三江師范學堂(南京大學前身),撲下身子做了一些實事好事。新中國成立,湖南政、軍兩界更是大員如云,氣勢如虹。
寶牯佬骨子里以做大事、當大官、出大名、說亮話為榮。學而優(yōu)則仕,從政從軍,立功與立言,首選功名,退而求其次才舞文弄墨,著書立學。“記不清,問漢勛;記不全,問魏源”。魏源(今隆回金潭人)著《海國圖志》,“師夷長技以制夷”之宏論振聾發(fā)聵,名垂青史;鄒漢勛(今隆回羅洪人)??洞竭z書》,編纂《寶慶府志》(被學界譽為天下名志),著有《五均論》、《六國春秋》、《廣韻表》等,創(chuàng)造性提出至今沿用的繪制地圖基本原則,乃中國近代輿地學奠基人。其孫鄒代鈞于1896年在武昌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個地理學會——輿地學會,創(chuàng)立中國第一家地圖出版社——亞新地學社,主持編撰出版《大清全典圖》,主編《中外輿地全圖》,曾擔任京師大學堂地理總教習(地理系主任)。蔣廷黻以一部《中國近代史》奠定其學術(shù)界舉足輕重的地位,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為了從南開大學挖走名教授蔣廷黻,竟然在蔣家客廳“賴”了一個晚上,稱蔣不答應(yīng)去清華,他就不走。當然,蔣、羅關(guān)系密切,1921年華盛頓會議召開期間兩人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一起義務(wù)擔任中國使團秘書。
寶牯佬中會做生意的惟唯有邵東人。沈從文先生在回憶錄中說,湘西當時很多店鋪是寶慶人開的。先生提及的寶慶人即邵東人。邵東人做生意從小處著手,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別人不經(jīng)意的行當埋頭苦干,默默無聞,只要微薄利潤,就像牛一樣手胼足胝、實打?qū)嵉厝プ?,不好高騖遠,不好大喜功,不打腫臉來充胖子,一切從零做起,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每個腳印里都蓄滿汗水!邵東約一百三十萬人口,就有八十多萬在外做生意,其足跡遍布全中國、全世界,尤其在東南亞一些國家更是風生水起,落地花開。
寶牯佬性情橫蠻、暴烈、忠義、有血性,另一面就是呆板、一根筋、鉆牛角尖,頭撞南墻也不回,見到棺材也不落淚。敢打敢闖,流淌在血液里九條牛都拉不動的蠻和犟,有時候是性格的悲劇。冥冥之中,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滾滾資江東逝水。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今天的寶牯佬還是像牛一樣默默地開拓耕耘,當然腳步更加理性、睿智、從容,但骨子里那份熱血賁張,只要認準了的事就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倔強與韌勁從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