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語長元音研究
——基于《滿文原檔》的考察

趙志強

(北京市社會科學(xué)院 滿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101；中國人民大學(xué)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對于滿語長元音問題，學(xué)者觀點不一。季永海等著《滿語語法》認為：“從滿文所反映的語音系統(tǒng)來看，滿語有六個元音，不分長短?！盵1]劉景憲等著《滿語研究通論》持同樣觀點：“滿語有六個元音，無長短音之分?！盵2]王慶豐著《滿語研究》提出，滿語的語音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語音方面，元音不分長短?！盵3]季永海修訂《滿語語法》，出版《滿語語法》(修訂本)時認為，滿語有長元音ii、oo。[4]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分析《滿文原檔》語言文字，考察滿語長元音。清太祖和清太宗時期，清廷用老滿文或新滿文記錄政務(wù)，形成檔冊，后人其稱為《無圈點檔》?！稛o圈點檔》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1966年，該院以題為《舊滿洲檔》，影印出版《無圈點檔》，2005年，以題為《滿文原檔》，再次影印出版《無圈點檔》。《無圈點檔》所用滿語文，真實反映早期滿語文特色，其口語特點明顯，且?guī)в忻晒盼臅鴮懱攸c。從《滿文原檔》及相關(guān)文獻資料的語言文字特點分析中發(fā)現(xiàn)，滿語有ii、oo、uu等3個長元音。

一、長元音ii

在《滿文原檔》中，長元音ii較為常見，且有以下兩種形式。一是，元音字母i之后出現(xiàn)i-a時，ii在口語中不發(fā)作兩個短元音[i]，而發(fā)作長元音[i]。如，在“荒字檔”中，包含ii的詞語共出現(xiàn)53次，其中，anii-a“年”出現(xiàn)22次，an1ii-a“年”出現(xiàn)14次，h1ii-a“侍衛(wèi)”出現(xiàn)9次，bii-a“月”出現(xiàn)8次。在“天字檔”中，包含-ii-的詞語共出現(xiàn)7次，其中，bii-a“月”出現(xiàn)1次，tūsii-tu“土謝圖”出現(xiàn)6次。二是，在元音字母i之后出現(xiàn)ya、ye、yo、yu、yū時，其間產(chǎn)生長元音ii。在《滿文原檔》中，此類長元音ii較多出現(xiàn)。在“荒字檔”中，包含iy的詞語出現(xiàn)791次，其中包含-iy1a的詞語出現(xiàn) 686次，如，niy1alma“人”出現(xiàn)191次，居于首位，其他為t1uwakiy1abu1χ1a“使看守了”、niy1aχ1an“狗仔”等；包含-iy1e的詞語出現(xiàn)87次，如，g1engg1iy1e1n“清明”、siusih1iy1e1me1“唆使”等；包含-iy1o的詞語出現(xiàn)3次，如，biy1ongd1on“費英東”、omsiy1on“十一”等。在“天字檔”中，包含-iy1u的詞語出現(xiàn)15次，均為siy1u1n“太陽”；包含-iy-的詞語出現(xiàn)622次，其中，包含-iya的詞語出現(xiàn)170次，如，biya“月”、aniya“年”等，包含-iye的詞語出現(xiàn)27次，如，efiye1n“玩藝”、būhiye1-“猜測”等，包含-iyu的詞語出現(xiàn)1次，如，jiyangjiyun“將軍”，包含-iyū的單詞出現(xiàn)4次，如，jiyūn“郡”、jiyangg1iyūn“將軍”等。以上詞語中，ii均出現(xiàn)在詞中，未見出現(xiàn)詞首或詞尾。

在具體詞語中，怎么讀ii呢？圖1是以老滿文書寫的滿語h1ii-a“侍衛(wèi)”，該詞不能讀作3個音節(jié)hi、i、a，應(yīng)讀作1個音節(jié)hia。圖2是以老滿文書寫的滿語anii-a“年”，該詞不能讀成4個音節(jié)a、ni、i、a，而讀作2個音節(jié)a、nia。圖3也是以老滿文書寫的滿語bii-a“月”，該詞也不能讀作3個音節(jié)bi、i、a，而讀作1個音節(jié)bia。3個詞語中，ii均讀作長元音[i]。對以上詞語的書寫形式而言，分開書寫i和a是蒙古文書寫形式在老滿文中的痕跡。創(chuàng)制老滿文之前，女真人使用蒙古文，且仿效蒙古文創(chuàng)制了老滿文，在書寫老滿文時，出現(xiàn)了蒙古文書寫形式。

圖1 圖2 圖3

iy與ii的本質(zhì)相同，只是書寫形式不同。創(chuàng)制老滿文時，按輔音與元音組成音節(jié)規(guī)則，創(chuàng)制ya、ye、yo、yu、yō、yū等6個音節(jié)。y是半元音，以上6個音節(jié)出現(xiàn)元音i之后，都循“切韻”閱讀，將前后兩個音節(jié)字母讀成一個音節(jié)。如，h1ii-a“侍衛(wèi)”、anii-a“年”、bii-a“月”等3個詞語都讀成一個音節(jié)。在《滿文原檔》中，以上詞語也寫作h1iy1a“侍衛(wèi)”、aniy1a“年”、biy1a“月”，但讀音不變。ya等6個音節(jié)是ia、ie、io、iu、iō、iū等雙元音音節(jié)，這些音節(jié)出現(xiàn)元音i之后，就會產(chǎn)生長元音ii[i]。

清代“滿文十二字頭”中，包含ii的音節(jié)共有16個，并屬于“第二字頭”?！肚鍧h對音字式》對其漢字對音如下：ii對音“伊依”，nii對音“尼依”，bii對音“畢(平聲讀)”，pii對音“闢依”，sii對音“些”，tii對音“提依”，tii對音“迪依(平聲讀)”，lii對音“禮依(平聲讀)”，mii對音“密依(平聲讀)”，cii對音“切(平聲讀)”，jii對音“濟依(平聲讀)”，kii對音“楷”，gii對音“竭(平聲讀)”，hii對音“諧”，?ii對音“哩依”，fii對音“費依(平聲讀)”。(1)據(jù)《清漢對音字式》第9-15頁內(nèi)容摘編。漢族姓氏的“李”字，早期滿文寫作li,而清高宗欽定滿語音韻，要求寫作lii。清代布魯特首領(lǐng)“比”，滿文寫作bii，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伊犁將軍布彥泰奏聞巡查布魯特邊界情形，稱burut bii borombai toqsobai se mejige donjifi teisu teisu oqdome acanjifi belek morin alibume，譯漢文為“布魯特比博啰木拜、托克索拜等聞訊后，各自前來迎見，進獻禮馬?！盵5]

在清代滿語中，包含iy的詞語較為常見，《御制五體清文鑒》收錄包含iy的詞語和詞組共2 705條，其中包含iya的詞有793條，包含iye的詞有267條，包含iyo的詞有80條，包含iyu的詞有1條，包含iyū的詞有3條。在滿語中，元音i之后出現(xiàn)ya等音節(jié)時，連讀前后音節(jié)，是“切韻清字”的內(nèi)容之一。由此可見，滿語長元音ii是始終存在的。

二、長元音oo

在《滿文原檔》中，包含oo的詞語較為多見，在“荒字檔”中出現(xiàn)502次，在“天字檔”中出現(xiàn)394次。oo音可出現(xiàn)于詞首、詞中、詞尾的位置，出現(xiàn)詞首者有oose1“倭子”、ooχ1aqu“未允許”等，出現(xiàn)詞中者有c1ooχ1a“兵”、d1oobi“渡”等，出現(xiàn)詞尾者有boo“家”、moo“木”等。其中詞中位置較為多見，如，cooχ1a“兵”在“荒字檔”中出現(xiàn)326次，在“天字檔”中出現(xiàn)260次，包括cooχ1a 出現(xiàn)100次，cooχa出現(xiàn) 61次，c1ooχa 出現(xiàn)48次，c1ooχ1a出現(xiàn)51次。

雍正八年(1730年)舞格壽平所撰《清文啟蒙》之“異施清字”載：“凡十二字頭單字、切韻單字，如作漢話單用，除仍不改音者之外，余如從俗”，并舉32個字，稱“右共三十二字，若在聯(lián)字內(nèi)，或系清話內(nèi)，不可照此讀念?！?2)舞格壽平撰：《清文啟蒙》卷1，第42-43頁。所舉32字中，15字包含oo音，該書對其讀音解釋如下：oo字念敖，noo字念腦，hoo字念毫，boo字念寶，poo字念袍，?oo字念韶，too字念桃，doo字念道，loo字念老，moo字念毛，coo字念超，joo字念趙，yoo字念堯，tsoo字念曹。從《清文啟蒙》的漢字注音來看，oo在滿語固有詞和漢語借詞中的讀音不同，在漢語借詞中讀復(fù)合元音[ao]，在滿語固有詞語中“仍不改音”。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朝廷刊發(fā)頒布《御制增訂清文鑒》《清漢對音字式》，二書均滿文“十二字頭”，并以漢字注音，其中24個音節(jié)包含oo音。

滿語《御制增訂清文鑒》漢字注音《對音字式》漢字注音滿語《御制增訂清文鑒》漢字注音《對音字式》漢字注音oo鄂傲奧(平聲讀)moo摩鄂傲茂、懋(俱平聲讀)noo難鄂傲淖(平聲讀)coo綽鄂傲超koo科鄂傲重讀犒(平聲讀)joo卓鄂傲昭、兆(兆字平聲讀)goo鍋鄂傲重讀誥(平聲讀)yoo岳鄂傲耀(平聲讀)hoo和鄂傲重讀浩(平聲讀)k’oo稞鄂傲輕讀栲(平聲讀)boo玻鄂傲保、寶(俱平聲讀)g’oo郭鄂傲輕讀槁poo坡鄂傲炮(平聲讀)h’oo豁鄂傲輕讀濠soo莎鄂傲掃(平聲讀)roo啰鄂傲咾(平聲讀)?oo碩鄂傲紹(平聲讀)foo佛鄂傲紑too陀鄂傲陶、滔tsoo磋鄂傲操doo多鄂傲道、島(俱平聲讀)dzoo坐鄂傲造、皂(俱平聲讀)loo羅鄂傲老、潦(俱平聲讀)zoo若鄂傲饒

從《清文啟蒙》成書的雍正八年(1730年)到《御制增訂清文鑒》成書的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滿語發(fā)生如此變化？從后來滿語情況來看，并非如此。初刊于康熙六十年(1721年)的《寧古塔紀略》中記錄當(dāng)?shù)貪M語：“木曰木”。(6)吳振臣撰：《寧古塔紀略》卷28，第13頁。西清撰修《黑龍江外記》，成書于嘉慶十五年(1810年)，書中用漢字拼寫“滿洲曲，類古樂府，如云‘阿穆巴摩薩齊斐，圖門阿尼牙德伊集密’，譯言：既伐大木，燒億萬春也。‘阿穆巴博商阿斐，阿卜開克什德班集密’，譯言：巨室成，荷天恩也。長篇短句，意皆類是。”(7)西清撰：《黑龍江外記》卷6，第4頁。在此，moo和boo寫作“摩”和“博”。此讀音與《清文啟蒙》“應(yīng)改音不改字讀念”一致，但與《御制增訂清文鑒》漢字注音不同。西清在“穹廬”釋文中指出：“國語曰‘蒙古博’，俗讀‘博’為‘包’?！?8)西清撰：《黑龍江外記》卷6，第8頁。在現(xiàn)代錫伯語稱moo“木”、boo“家”、cooha“兵”為[mo]、[bo]、[trah]。這些讀音亦與《清文啟蒙》相同或相似，與《御制增訂清文鑒》漢字注音不同。由此可見，數(shù)百年來，滿語語音未發(fā)生大變化，只是清高宗君臣的注音與滿語讀音不相符。

三、長元音uu

與ii、oo相比，uu在滿語中較少出現(xiàn)。在“荒字檔”中，uu出現(xiàn)2次，均為漢語借詞kuu“庫”。在“昃字檔”中，uu出現(xiàn)12次，即kuu“庫”出現(xiàn)3次，puu“蒲”出現(xiàn)1次，buu“令給”出現(xiàn)8次。在“張字檔”中，uu出現(xiàn)14次，即t1uu“旗、纛”出現(xiàn)9次，g1uu“玉”出現(xiàn)1次，guu“顧”，出現(xiàn)1次，tang1uu“百”出現(xiàn)1次，kuu“庫”出現(xiàn)2次。在“來字檔”中，uu出現(xiàn)2次，即t1uu“旗、纛”出現(xiàn)1次，kuu“庫”出現(xiàn)1次。在“列字檔”中，uu出現(xiàn)3次，即kuu“庫”出現(xiàn)1次，t1uu“旗、纛”出現(xiàn)1次，g1uu“姑”出現(xiàn)1次。在“天字檔”中，uu出現(xiàn)2次，即ajige tuu“小旗”出現(xiàn)1次，wang d3uu“王弟”出現(xiàn)1次。在“歲字檔”中，uu出現(xiàn)2次，即puu“堡”出現(xiàn)1次，tuu“纛”出現(xiàn)1次。在“潤字檔”中，uu出現(xiàn)4次，即tuu“旗”出現(xiàn)1次，bu1u“令給”出現(xiàn)3 次。在太祖和太宗時期的滿語中，有長元音uu。一類是滿語固有詞，如，buu“令給”、t1uu“旗、纛”、g1uu“玉”、tang1uu“百”，另一類是漢語借詞，如，kuu“庫”、puu“堡”、guu“顧”、g1uu“姑”。在以上詞語中，uu僅出現(xiàn)詞尾，未出現(xiàn)詞首或詞中位置。

在具體詞語中，怎么讀uu音呢？buu“令給”、t1uu“旗、纛”、g1uu“玉”、tangg1uu“百”是滿語固有詞語，其后來形式bu“令給”、t1u“旗、纛”、g1u“玉”、tang1u“百”也見于《滿文原檔》。從uu到u的演變，是由長元音演變?yōu)槎淘舻倪^程，特別是從漢語音譯借詞kuu“庫”、puu“堡”、guu“顧”、g1uu“姑”等，作為單音節(jié)詞，讀音與其漢語相同或相近。由此可知，uu應(yīng)該讀音長元音[u]。

四、作用及產(chǎn)生途徑

滿語長元音具有區(qū)別詞義和調(diào)劑音韻的作用。首先，滿語以元音長短，區(qū)分詞義。《清文啟蒙》“清字辨似·音同字辨似”列出的部分詞語涉及以長短元音區(qū)分詞義問題，而且《清文啟蒙》的語義解釋，與《御制五體清文鑒》基本相同。

滿語《清文啟蒙》釋義《五體清文鑒》釋義滿語《清文啟蒙》釋義《五體清文鑒》釋義jombi以鍘刀鍘草鍘草juwembi運送,搬運運送oha依允了依從了ooha花鯽魚花鯚魚dombi禽鳥落下落著doombi過河渡水渡河ori琉璃素珠瑠璃數(shù)珠oori精神之精精dosi令人進入,又物入深向內(nèi)doosi貪心貪jolimbi以箭頭漿劃之贖joolimbi贖使棹jun爐灶,又血道,又珠兒線灶門juwen借借債so不祥之兆等撒去、怪征suwe你們你們

以上詞語中，oha與ooha、dombi與doombi、ori與oori、dosi與doosi、jolimbi與joolimbi等詞語，以短元音o與長元音oo區(qū)分語義。二書對前4對詞語的語義解釋基本一致，僅對dosi的語義解釋各有側(cè)重，合并二書釋義，更為全面。對jolimbi與joolimbi的釋義為相反，查閱其他辭書就可發(fā)現(xiàn)，二者為同義詞?！洞笄迦珪方忉宩olimbi為“贖罪之贖”[6]239，《滿漢大辭典》解釋為“贖回；贖取；贖買”[7]893，《新滿漢大詞典》解釋為“典贖”[8]875。《大清全書》解釋joolimib為“贖罪”[6]294，《滿漢大辭典》解釋為“使棹；贖”[7]889，《新滿漢大詞典》解釋為“同jolimbi”[8]876。綜合分析以上辭書解釋就可發(fā)現(xiàn)，jolimbi語義為“贖”，joolimbi語義為“棹”，混用“贖”的語義。雖然jombi與juwembi、jun與juwen、so與suwe等詞語的書面語形式差別較大，但juwembi“搬運”、juwen“借”、suwe“你們”的口語形式為[m]、[un]、[s]。因此，jombi與juwembi、jun與juwen、so與suwe的語音差別也體現(xiàn)在詞中元音o、u的長短不同上。

滿語有自己語調(diào)，為了清楚表達詞義，或節(jié)省時間，說話人的語音高低、長短有所不同。除了ii[i]、oo[]、uu[u]以外，滿語還有[a]、[e]等長元音。如，滿語書面語動詞否定詞綴-hakū、-hekū之元音a和e，在口語中應(yīng)該讀作長元音[a]和[e]。

滿語部分長元音是固有語音，而部分長元音是由輔音脫落而形成的。固有長元音除了固有詞之外，還出現(xiàn)于借詞當(dāng)中。音變產(chǎn)生的長元音的形成過程較為復(fù)雜。如，juwembi“運送、搬運”、juwen“借”、suwe“你們”等詞語是通過輔音w脫落，在口語中演變?yōu)閇m]、[un]、[s]。

五、結(jié)論

18世紀后期，清高宗君臣研究滿族歷史文化，編纂著述，成績斐然，但其規(guī)范滿語文策略擾亂了滿語語音系統(tǒng)，乾隆之后滿語式微，與此不無關(guān)系。然而，語言自有發(fā)展規(guī)律，不依個人主觀意志轉(zhuǎn)移，黑龍江、新疆等邊遠地區(qū)的滿語和錫伯語受規(guī)范影響甚微，使得自然傳承。豐富的歷史文獻及現(xiàn)代滿語、錫伯語是探討滿語長元音的基礎(chǔ)，需要研究者繼續(xù)挖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