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馮治剛和張傳福
東北人說鄉(xiāng)下人土氣,就說他“一腦袋高粱花子”。湯原游擊隊創(chuàng)始人、六軍的兩任軍長夏云杰、戴鴻賓,在一些人眼里就是“一腦袋高粱花子”。而同為鄉(xiāng)下人的六軍參謀長馮治剛,卻是一身書香氣。
馮治剛,1908年生于吉林省懷德縣,第二年馮家走北荒,遷到湯原縣太平川耿貴屯。
馮治剛小學畢業(yè)后,因成績優(yōu)異被縣司法科錄為雇員,后升任科員。除了兢兢業(yè)業(yè)做好本職工作,他只要有空就看書——九一八事變后,看得最多的書是《孫子兵法》。
小興安嶺東北方向有三個金礦,黑金河金礦、亮子河金礦都被日寇占領(lǐng)了,就剩下格金河金礦還在中國人手里。日寇占領(lǐng)湯原縣城后,馮治剛來到格金河金礦當文書、會計,經(jīng)常為經(jīng)理劉紀三出謀劃策,并組織護礦隊阻擊來犯的日偽軍,有時也與湯原游擊隊聯(lián)合作戰(zhàn)。
1934年4月的一天,戴鴻賓、馮治剛各率領(lǐng)一支隊伍,把太平川人稱“梁二爺”的偽自衛(wèi)團的30多支槍繳了。偽縣公署給偽自衛(wèi)團重新配發(fā)槍支沒多久,又被他們繳了。
兩天后,偽軍“屠旅”所部400多人將戴鴻賓、馮治剛的兩支隊伍包圍在于羅鍋屯。戰(zhàn)斗從上午打到下午,為了掩護撤離傷員,屯子里就剩下馮治剛和四名隊員了。馮治剛拎著一支匣子槍在前面開路,其余人攙扶著傷員往外沖。他說:“俺沒倒下就跟著俺,俺倒下了也別管俺,沖出一個是一個?!?/p>
這次戰(zhàn)斗傷亡很大,馮治剛的哥哥也在突圍時犧牲了。
經(jīng)受這次挫折后,經(jīng)理劉紀三說:“咱別自不量力了,這日本子打不了,還是散伙吧?!彼B金礦也不要了,帶著家眷回了克山縣老家。劉紀三走的時候告訴馮治剛:“你也‘踅摸個地方‘瞇起來吧,別再惹乎日本人了?!?/p>
馮治剛不信邪,自己拉起一支隊伍,報號“文武隊”,在湯旺河谷、小興安嶺一帶繼續(xù)抗戰(zhàn)。
王鈞老人說,馮治剛的岳父是中華民國湯原縣最后一任監(jiān)督(監(jiān)督就是縣長)。翁婿倆都是有影響、有血性的人物。
馮治剛中等個頭,性格沉穩(wěn)、行事果斷,文韜武略、智勇雙全。戴鴻賓勸他參加游擊隊,可他卻看不起戴鴻賓。他覺得,你一個“半拉子”都能帶百十來號人打日本,我哪點兒都比你強。這人心氣兒高,也真有些本事、打了些好仗,隊伍很快從7個人發(fā)展到60多人。同時他也看明白了一件事——游擊隊有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這是誰也比不了的。
馮治剛膽大心細,指揮作戰(zhàn)周到縝密,穩(wěn)、準、狠。最能體現(xiàn)這種風格的,是1937年4月28日攻襲湯原縣城的戰(zhàn)斗。
4月初,縣委得到情報,敵人正在策劃一次大搜捕,要把全縣有抗日嫌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抓起來。
怎么辦?馮志剛說,以攻為守,打開縣城就能破壞敵人的計劃。有人說,主力西征了,就剩個留守團一百多人,還能打縣城?自打日本人占了湯原,誰把縣城打開了?馮治剛便把自己的設(shè)想一一道來,一些人仍是將信將疑。
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里應(yīng)外合的突然襲擊。
兩條十字街,將湯原縣城分割成幾片。西北部是偽縣公署和警察大隊,西南部、東南部為日偽軍,中心十字街有一個大碉堡。半夜時分,從打開城門到控制各要害部位,留守團和各區(qū)農(nóng)民自衛(wèi)隊兩千多人都有內(nèi)線接應(yīng)、引導。馮治剛率主力奔到偽縣公署大院時,墻外早有人架好梯子,“更夫”不緊不慢地敲著梆子、喊著“平安無事”。
第一槍在偽縣公署大院打響,密集的槍聲和鐵桶里炸響的鞭炮聲把一座湯原城震撼了。因為事先與偽軍、偽警察已有溝通,300多人繳械投降,包括偽縣參事官在內(nèi)的40多個鬼子被擊斃,偽縣長被活捉,同時砸開倉庫、監(jiān)獄。天快亮時,各路人馬分頭撤出城外,滿載而歸。
王鈞老人感嘆:“兩千多臨時湊集起來的各區(qū)農(nóng)民自衛(wèi)隊,能組織、調(diào)動到這種火候,也只有馮治剛了?!?/p>
格金河兩岸幾十里,小屯十幾個,總名叫太平川。
太平川又分東太平川和西太平川。東太平川西頭有個偽自衛(wèi)團,30多人大多是炮手,論戰(zhàn)斗力在湯原縣是最高的。
團長張傳福三十多歲,中上等個頭,虎背熊腰。張家兄弟幾個加上妻兒老小有30多口人,有車馬和300多坰土地,還開著油坊、粉坊,可謂家大業(yè)大。張傳福不僅善于當家理財,還有一手好槍法,方圓幾十里的胡子都怕他,說話、辦事也像打槍一樣有準頭。
不過,這會兒的張傳福心里卻沒譜了——游擊隊把“屠旅”打垮了,把東二堡、鴨蛋河的自衛(wèi)團繳械了,把西太平川打開了,下一個不就輪到東太平川了嗎?當初,日本人占了湯原后,要各地成立自衛(wèi)團,說是打胡子,保護地面,于是大家就推舉他當了團長。雖說沒跟游擊隊打過仗,但也是給日本子當差,那不就是漢奸、走狗嗎?
一顆心正七上八下折騰著,這時把兄弟王甲長和蔡玉斌來了。
嘮陣家常,酒菜上來了。三杯酒下肚,話題就轉(zhuǎn)到游擊隊、馮治剛和劉鐵石身上了。
“劉鐵石是湯原縣最有學問的人,你說他走的那道兒能錯嗎?馮治剛的老丈人季監(jiān)督,那叫縣太爺呀,領(lǐng)著一家老小躲進山里,寧肯病死,也不給日本子干事。大哥,你是太平川一等一的好漢,看著眼下這局面,兄弟都替你著急上火呀?!辈逃癖笳f。
張傳福嘆了口氣:“俺跟你們不一樣呀!這道兒一步走錯了,還能走回來嗎?”
蔡玉斌說:“過去錯了是小錯,知道錯了還繼續(xù)錯下去,那可就錯大發(fā)了。只要你真心打日本子,誰還會惦念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呀?”
張傳福不知道蔡玉斌是地下黨、王甲長是反日會會長,但知道他們跟游擊隊有聯(lián)系,就說:“你們有空給俺說說,就說俺張傳福也是中國人,有心出來反日,想跟他們說了算的人嘮扯嘮扯。”
這是六軍成立后夏云杰指揮的一次較大戰(zhàn)斗,其戰(zhàn)果當然不僅在于消滅了多少敵人、繳獲了多少物資,還在于鼓舞了士氣、擴大了影響。
11月21日,為遠征佛山(今嘉蔭)籌措給養(yǎng),夏云杰率隊在丁大干一帶活動時,遭到湯原縣偽治安隊的伏擊,一條大腿被打斷,因流血過多,五天后犧牲。
在大雪飄飄的1936年11月,東北抗聯(lián)連失兩位軍長:王德泰和夏云杰。
只有一個人未被懷疑
夏云杰第一次負傷,是1934年6月攻打太平川西大崗“連環(huán)窯”,傷在頭部。第二次負傷是同年年末,傷勢很重,在密營治療養(yǎng)傷五個月才好。他參加革命前抽過大煙,這次負重傷后,因為用大煙止痛,結(jié)果上癮了。
筆者采訪到的抗聯(lián)老人,少有沒負過傷的,也就少有沒吃過大煙的——如果負傷了,黃豆粒大小吃一塊就能止痛。但是有規(guī)定,只能吃三次,之后再痛也只能忍著,因為再吃就上癮了。
夏云杰用大煙的嚴重性在于,不光是上癮了,而且他是湯原游擊總隊的政委。這個有著堅強意志的人,一旦煙癮上來,不但哈欠連天、鼻涕眼淚齊流,實在挺不住時就滿山遍野地狂奔。
大家看著著急,就勸他戒煙。
據(jù)1937年7月10日巴黎《救國時報》記載,夏云杰是“自行倒懸梁上,以抗煙癮,卒將鴉片戒除”。
湯原游擊隊成立時,40多人只有幾個漢族人。這時的游擊總隊,除了夏云杰、戴鴻賓和張傳福,中隊以上干部也幾乎都是朝鮮(族)人,這就存在語言交流障礙——有人不會說漢話,有的會說也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自然就說朝鮮話。
夏云杰覺得,這些人在搞小動作,反對他。
就在這時,有個叫趙東國的隊員在被派到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捕了。歸隊后接受審查時,他先說是自己跑回來的,在刑訊逼供下,又說是敵人放回來的。放回來讓你干什么?你都跟誰聯(lián)系了?他們是不是“民生團”?被逼無奈,趙東國就把朝鮮(族)官兵全咬出來了。
先是參謀長張仁秋被槍斃,接著是兩個中隊長柳東鎮(zhèn)、崔去默以及小隊長樸東善和隊員金浩景等人。其余的朝鮮(族)官兵都被關(guān)在房子里,一個一個提審,許多人被拷打逼供。全隊只有一個朝鮮(族)人未被懷疑,因為他給夏云杰當翻譯。
1937年7月17日,《趙尚志、張壽篯,給祥兄的信》中說:“政治委員夏云杰同志,自己以一身領(lǐng)導隊伍及湯原地方黨正腐化驕縱吸大煙等,經(jīng)濟自私濫用和賬目不清楚,行動是十足的官僚官閥。取消黨和政治工作,民生團雖被肅清,但在政治上已經(jīng)被民生團抓著了中心群眾及部分干部,已經(jīng)存在根深蒂固的影響,有些干部認為不殺老夏,革命不能干的形勢,如戴鴻賓、陳少賓、裴耕田、徐文斌、張興德等……不能以黨的應(yīng)有的斗爭去解決一切?!?/p>
65年后,在北京李在德老人的家里,她對筆者說:“那時我還不滿18歲,不懂什么叫‘民生團,也不明白張仁秋這些人怎就成了‘民生團‘反革命。裴敬天是三中隊長,他和裴成春大姐是親姐弟——裴敬天是三弟,另兩個弟弟都是游擊隊員,這時都犧牲了。我們都是梧桐河出來的,知根知底。他們也是豁出去了,審訊時就說,我們?nèi)页鰜砀锩?,兩個哥哥犧牲了,仇還沒報,我們倒成了‘反革命。裴敬天聲淚俱下。裴大姐也說,誰都知道李在德她媽是怎么死的,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怎么也成了懷疑對象?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打這以后,就不提審我了,裴大姐好像也沒再被提審?!?/p>
李在德老人說:“我從小就愛說愛笑,大人都說我不像個丫頭。父親犧牲時,我才五歲,什么都不懂。母親犧牲后,我穩(wěn)當了一陣子。參加游擊隊后,在革命隊伍大家庭,大家都把我當作小妹妹,很快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煞础裆鷪F后,我就徹底‘穩(wěn)當了。那時朝鮮族同志見面,能說漢話的都說漢話,不會說漢話的也不說朝語,彼此就像不認識似的。十年后,我在和龍縣當婦聯(lián)主任,那兒幾乎都是朝鮮(族)人,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朝鮮話都不會說了。
“戴半拉子”
夏云杰犧牲后,六軍召開非常緊急會議,推選四團團長戴鴻賓為軍長。
戴鴻賓,1911年生于奉天省撫順縣兩半山屯,八歲隨家走北荒,遷到湯原縣西北溝靠山屯,為湯原游擊隊創(chuàng)始人之一,先后任小隊長、中隊長、總隊長。六軍成立后,為二團團長、四團團長,代理軍長、軍長。前面引用過的《東北抗日斗爭的形勢與各抗日部隊的發(fā)展及組織概況》中這樣寫道:“總隊長——老戴(鴻賓),二十六歲,雇農(nóng),‘九一八時入黨,參加過湯原第一次游擊隊(后失敗消滅)及第二次新游擊隊的創(chuàng)建,作過區(qū)的宣傳兩月,在義勇軍‘春山隊內(nèi)作過四個月工作。斗爭堅決。弱點是有些恐怖情緒,能執(zhí)行黨的路線,黨內(nèi)斗爭堅決,在群眾中有信仰,軍事上有些經(jīng)驗,學習精神稍差。”
新軍長上任后第一個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舉動,是執(zhí)行北滿臨時省委七次常委會議決議,指揮六軍主力西征,開辟黑嫩平原游擊區(qū)。
1937年7月,戴鴻賓率軍部保安團、直屬特科連(炮兵)和二師四團、五團,四師十一團、十四團,踏上征途。戴鴻賓吸取三軍的教訓,避開城鎮(zhèn),在荒無人煙的小興安嶺原始森林中穿行,20多天后到達綏棱縣八道林子,與六軍先遣隊三師和三軍六師會師。
大量部隊集中一地,是游擊戰(zhàn)的大忌。戴鴻賓認為,應(yīng)在尚未被敵人發(fā)現(xiàn)之前攻打據(jù)點,獲取補給,以利下一步行動。于是,召開師以上干部會議,決定先打葉家窩棚。
張光迪指揮三軍六師一舉拿下侯家窩棚,將偽自衛(wèi)團全部繳械。六軍二師也在預(yù)定時間解除了廣林屯偽自衛(wèi)團武裝。葉家窩棚外圍據(jù)點掃清了,先頭部隊卻因為走錯路驚動了敵人,突襲只好變?yōu)閺姽?。硬打兩個來小時,犧牲20多人,負傷40多人。后因為敵人援兵到了,只得撤退。
首戰(zhàn)受挫,17天后撈了回來。8月27日,進至海倫縣李剛燒鍋時,與滿載日軍的三輛汽車遭遇。二師先發(fā)制人,擊毀兩輛汽車,斃傷30個鬼子,繳獲一批武器,還有一挺重機槍。
但是,這次西征也就到此為止了,戴鴻賓率隊返回湯原。
對西征的戰(zhàn)略意義認識不足也好,首次遠征沒有經(jīng)驗、缺乏自信也罷,都不是中途折返的理由。更不用說三軍的實踐已經(jīng)證明,開辟黑嫩平原游擊區(qū)是可行的。戴鴻賓被開除黨籍,仍然任代理軍軍長。
雇農(nóng)出身的戴鴻賓,十歲出頭就給人扛活,是有名的“戴半拉子”。自奪槍開始,這個一天書沒念的“戴半拉子”,打仗幾乎陣陣不落,且時有精彩表現(xiàn)。用鄉(xiāng)間老人的話講,那叫“人精”。
游擊隊的槍讓胡子搜去了,戴鴻賓想出個招兒——和隊長穿著長袍、戴著禮帽去見胡子頭,自稱“縣政府便衣隊”,想把槍弄回來。雖未成功,也可見其聰明、智慧。游擊隊站住腳后的第一次戰(zhàn)斗,他竟能選擇葫蘆脖子那樣的地形打伏擊。至于只身去和張傳福談判,其膽識那就不用說了,誰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況呀?
可說他的“弱點是有些恐怖情緒”,也并沒錯,甚至好像還帶有一種預(yù)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