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面相

把語言、風格、旨趣迥異的三篇小說放在一起談論，只是因為他們發(fā)表于同一期。有趣的是，這三篇小說卻以不同的方式觸及了“日?！钡哪撤N面相。記錄“日?！睆膩聿恢皇切≌f的專屬，然而如何描述“日?！眳s一直是對作家功力的基本考驗。這三篇小說的作者都很年輕，而近年關(guān)于“青年寫作”的討論亦充滿了種種期許。但是，寫作終究首先與技藝相關(guān)，而這技藝又與打磨日常種種的匠心和手藝有關(guān)。所以，與討論的具體的作品相比，那些與年齡相關(guān)的期許倒顯得異常空洞。

惠子的《紅燈?！肥且黄Y(jié)構(gòu)精巧的小說。小說的開篇即點出這是一個“舊愛重逢”的城市故事。常見的世情，也就意味著敘事上的陷阱，即俗套。作者卻通過對日常的“場景”和“行為”進行巧妙利用，繞開了“重逢的故事”可能帶來的審美疲倦。紅燈停、綠燈行，駕駛車輛的停與等，私家車空間內(nèi)的抽煙、喝水，在這些日常的場景和行為的更替間隙中，交織的是話題、氛圍、情緒、節(jié)奏的停頓、延伸和轉(zhuǎn)換。換而言之，兩人分手后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和現(xiàn)狀、對話時的心理波動乃至各自長輩的情感經(jīng)歷，在這些日常“場景”和“行為”自然切換中，反倒呈現(xiàn)出起承轉(zhuǎn)合的層次感，具有了故事性和可讀性。這之中便產(chǎn)生了“反諷”的審美張力：一方面，與婚姻、情感相關(guān)的聚散離合是俗世中反復上演的庸常表演，與年齡、代際無關(guān)，是人間煙火的底色之一，難以引發(fā)被聆聽的興趣；另一方面，這庸常被不易覺得的日常場景和行為所“形式化”之后，卻又成為被審視的美學對象。值得一提的是，結(jié)尾處那個云淡風輕的告別，自然、平淡卻極具形式的力量。要知道，從“舊愛重逢”到“破鏡重圓”是極其庸俗卻又異常強大的審美期待和敘事慣性，在敘事盡頭的自然停止，如同目的地到達后輕輕地剎車，其實是意義的及時止損，避免了小說被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拉入拙劣之作的可能。倘若惠子再次面臨類似的題材，不妨在敘事腔調(diào)上多些變化，要么下沉一些，要么超脫一些。波瀾不驚固然是種氣質(zhì)，但是小說的氣息需要流動起來，或者說，奔騰、動蕩一些可能會更動人。

朱敬怡的《平街的短暫時光》把我們的目光從關(guān)于未來的憂慮拉回了關(guān)于日?？嚯y的聚焦。這篇小說有著艱難時世的精神內(nèi)核，是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兩個“黑戶”孩子四處遷徙的故事。坦率地說，這樣的故事很容易陷入關(guān)于生活苦難的宣泄。我無意反對關(guān)于苦難的書寫，只是近些年一些青年作家熱衷于苦難的編造和渲染，對讀者進行道德綁架。與其說他們關(guān)心苦難及其涉及的復雜現(xiàn)實，倒不如說他們在將苦難傳奇化、戲劇化，以消費苦難的方式換取自身的社會聲譽和詩性正義，空洞而偽善。然而朱敬怡顯得極其克制，她的敘事聚焦于家庭內(nèi)部的溫情和堅守，而苦難只是作為淡淡的氛圍環(huán)繞于這個故事。由此，生活的困苦具有了層次感和感染力，而非僅僅是血淋淋的傷口展示。事實上，陳叔叔與母親的這條敘事線索還可以處理得更為豐滿一些，很多時候，日常之中的曖昧和混沌反倒可以成就直擊人心的力量。

石梓元的《變形》則涉及日常生活中親情和倫理關(guān)系。這是一個因拆遷房而引發(fā)親情關(guān)系“變形”的故事。作者在講述這個故事時，亦采用了某些“變形”的手法。童年視角使得部分稍顯魔幻的敘事得以成立，使得這個拆遷糾紛的老故事有了幾分驚悚的氣息，這倒是契合我們有些時候關(guān)于親情、倫理變得面目猙獰時的想象。倘若“變形”作為藝術(shù)手法并沒有使對象變得多義或復雜，則可能是因為作者在故事的復雜性與形式呈現(xiàn)之間的平衡點上有所失焦。

責任編輯：張元

方巖，《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遼寧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