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耀儒
在那沒有通電的漫長歲月里,農村每個人都離不開石磨。但多數貧困家庭卻置辦不起一臺石磨,只好去向有石磨的人家借用,俗語叫問磨子。好在凡是有石磨的人家只要自己不用,都會慷慨應諾,借用的代價是把磨堂(原磨口里存有的麩皮)送給住家。我家有一臺厚重的石磨,磨面方便多了。
在關中農村,磨面向來似乎法定是婦女干的活,男人只要把牲口戴上眼罩套好,就揚長而去下地了。那時,磨一斗麥子,大概需要三四個小時,是一場寂寞、單調的勞動。婦女要把浸潤過水的麥子倒上磨頂,等磨口淌下被粉碎的麥粒,再把這些麥粒收進面柜的羅框里,然后要使勁不停地搖動羅框架伸出面柜的手把?!斑郛斶郛敗钡負u過四五分鐘后,還要把出過面的麥粒再倒上磨頂。如此反復七八次,直到把面出盡,只剩下麩皮時才算完。農村人深知過日子必須節(jié)儉,常常只剩下很少的麩皮,就這樣我爺爺還嫌母親磨面剩的麩皮多。爺爺住在離磨房不遠的馬棚,回灶房要經過他的門口,母親總是叮嚀我,提著斗里的麩皮過爺爺住房門口時走快點,別讓爺爺看見又批評她剩的麩皮多。
母親曾告訴我說,她嫁到我家時虛齡15歲,身體單薄,瘦小無力,有一次磨完面收面柜里的面時不小心竟然掉進面柜,撲了滿頭滿身的面,還把頭磕了雞蛋大一個包,疼痛了好幾天??上攵?,當時母親是怎樣的狼狽不堪,又是怎樣的艱難辛苦??梢娔ッ媸菋D女一場繁重的體力活。
我上了初中后,已經是個半大小伙子了。為了解脫母親這場繁重的勞動,我主動提出磨面的活由我來干。最初母親還不大放心我獨立磨面,總是提上她的草墩坐在磨房一邊納鞋底,一邊指導我如何收麥粒,如何搖羅框的手把。還教我把最初羅的三遍面收起來,說這是細面,是專門用來搟面、包餃子、蒸包子的。后面三四遍羅的面是黑面,是用來蒸平常吃的饃的。等我實踐了幾次,她才放心提著草墩去做針線活,讓我獨立磨面。磨面對男人來說,并不算是繁重的活,但磨面時的行動單調,聒耳的“隆隆”聲以及磨房里的寂寞,對人是一種折磨,讓人有些難受。
合作化以前,我家有四頭大牲口,磨面時隨便牽一頭套上,就可以順利地磨面。合作化之后,磨一次面就要費些周折了,得先去飼養(yǎng)室借牲口。那時人忙,牲口也忙,常常是牲口忙著拉車、犁地,沒有閑的,只好再等幾天。沒有面吃的時候,只能去鄰居家借些面湊合。牲口拉磨,人還算是勁松一些。令人難忘的是三年困難時生產隊牲口死的多,剩的少,就得由人推磨。人力推磨,那可真不是人干的活。我家的石磨直徑約有1米,上下兩扇各有30厘米厚,十分沉重,沒有兩個以上的強勞力是推不動的。人推石磨,必須全家出動,人人上手。那時,弟妹尚小,父母和我三人才能推動石磨,等磨下麥粒,才能停下去羅面。羅完面再倒上去繼續(xù)推。推石磨不僅人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而且因為總是轉圈走,容易讓人發(fā)昏,暈頭轉向。我推磨時只得閉上眼睛,似乎還不會那么昏頭轉腦。人沒有牲口力氣大,推不快石磨,往往磨一斗麥子要比牲口拉磨花費更多時間。費時費力的人推石磨磨面,持續(xù)了三四年,讓人吃盡了苦頭,也讓人刻骨銘心,沒齒不忘。
1962年,縣城通了電。我們村離縣城只有5里路,生產隊便在縣城租賃了一間門面房,請人安裝了一臺電動石磨。電動石磨是給上扇磨盤中間安裝了一根鐮把粗的鐵棒,穿透下扇磨盤,為伸出下扇磨盤的鐵棒焊上小碗口的粗鐵箍,再用傳動帶把鐵箍和離石磨不遠的電動機連接起來,一推閘刀,石磨就會快速轉動起來。羅面也是用一個小電動機帶動特制的面柜。電動石磨磨面,人只負責不斷地把羅過的麥粒倒上磨頂,省事多了。記得有一次我去磨面,幾位鄉(xiāng)下老太婆前來參觀,對電動石磨的快捷和輕松贊口不絕。那次由于沒有來得及上羅過的麥粒,我喊了聲“停”,看磨的劉二搬下閘刀,石磨立即便停了下來。一位老太婆驚奇地說:“這電動石磨比牲口拉的石磨聽話,一喊就停?!焙苊黠@,她是沒有發(fā)現劉二搬閘的舉動才這樣說的。那時去縣城磨面,人要拉上裝著麥子的架子車,走上坡下坡的崎嶇小路,比較辛苦。但比起用牲口磨面還是要容易得多,所以,鄉(xiāng)親們磨面總是喜氣洋洋,樂此不疲。電動石磨磨面最大的好處是把歷來磨面的婦女解放了,完全由男人來代勞,這讓母親常常連聲慨嘆,盛贊電動石磨的神奇和功績。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石磨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成了無用的廢物。后來,我家的石磨被搬到院子,充當了固定的飯桌。記不清是哪一年回家探親,石磨不見了蹤影。父親告訴我,鄰村要建民俗村,將石磨廉價收購走了。是啊,石磨此時已經成了不多見的文物,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
上世紀70年代初,村上終于通了電,生產隊便安裝了電磨。電磨主要由兩片唱片大小的鐵磨構成。傳動帶帶動,機器羅面,人只要不間斷地把羅過的麥粒倒進最上面的敞口鐵斗就行了。十多年之后,自動電磨出現,磨面才真正輕松了。電閘一開,人叼根香煙,便可以和閑人聊天。幾十分鐘之后,面是白細面,麩皮是麩皮,分別裝好,就完成了一次磨面。
由歷史悠久而又笨重的石磨到輕松快捷的電磨,其變化之巨大,是過去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事,不能不讓人唏噓贊嘆,感慨良深。如今電磨的使用,雖然已經成為平常舉動,但從一個側面展示出徹底解脫了人與畜的勞累和辛苦,也映射出時代的巨大進步和祖國的飛速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