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盧琳綿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仿佛是在袒露的大地上,扭扭歪歪地生出了許多并非筆直的細煙囪,分不出哪里是煙囪柱,也分不出哪里是冒出來的煙,只知道立體感是有的。走近點看,好像一蓬稀稀拉拉的雜草,每根都歪向天際,但絕不耷拉。
等你再湊近唐人(畫廊)墻上這張8.3米×6.4米的藍底“大頭照”,哦,原來真是頭發(fā)耶。
照片上的男人臉黑黝黝地泛著油光,如同健身參賽者把桐油集中抹在了此處。眼里血絲暗生,仿佛有憂傷的淚光凝結。超大尺寸,深色西裝和白襯衣、紅領帶營造的莊嚴,生生被怪誕發(fā)型沖去了大半。誰見誰想笑。再一看,每個“藝考生”都要畫這么個趣人——現(xiàn)場和原作征集到的素描也果真無奇不有。藝術家主導的戲謔被他無意選擇的畫者和觀者,心照不宣地“合謀”了。
指向藝考和大一統(tǒng)藝術教育模式的表層意圖,似乎再明顯不過。但這只是創(chuàng)作者的表達點之一。別的,盡在不言中。
“煙囪發(fā)絲”的主人王慶松,圈內(nèi)公認中國觀念攝影領頭人物——盡管他“打死”不接受這個標簽。20年來,精心搭建的大場景,大畫幅與高清晰度,民間俗世感的模特和戲劇化的擺拍,照片貼合社會現(xiàn)實的“似假還真”,構成其作品的重要標識。
他的照片特別適合在展廳觀看:要么是《老栗夜宴圖》《臨時病房》這樣,如鋪展的畫卷或定格的某幀電影畫面,身份不明的模特,套上“不合時宜”的服裝和怪異的妝容,演繹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或者像《跟我學》《問它》這類,把不同時空的海量信息濃縮在同一個框里??凑掌缤妗罢覗|西”游戲,一個熟悉的LOGO、一捆假發(fā)或露出的假牙、握在手里的書、瓦礫堆里的小物件,都像是挑戰(zhàn)眼力,挑出和揣測藝術家預埋的“線頭”。
他本人也時?;鬓r(nóng)民、工人、教師、病人、廣告涂寫工、流浪漢或者身份不明者,悄然隱藏于照片里。王慶松因此集“導演”、演員和窺探者于一身。
那些模特、道具,照片中與鏡頭外的王慶松,一起幫助他完成了內(nèi)心賦予自我的使命:記錄下時代的光怪陸離,荒誕與痛楚,人性的磨蝕。他最大的希望,是作品未來能成為(報紙雜志上的)社會插圖,“這比進美術館對我來說更重要?!?h3>直白與艷俗
走進北京當代唐人藝術中心,一空間大廳的素描個人照與小廳里《攝影節(jié)》中的當代攝影生態(tài),互為呼應;二空間里,最新作品《問它》矗立在中央如一座豐碑,“記錄”的卻是最代表當下生活的商品品牌,對面則是承載歷史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兩側墻上,觥籌交錯的“夜宴”與傷痕累累的“臨時病房”,“新女性”的造作浮夸與追尋時尚的“快樂健身”,兩兩相望。
策展人崔燦燦認為,王慶松的攝影并非停留在記錄的功能上,它將疑問、批判和反諷置于那些似是而非的真實場景中?!八牡氖侵袊庀螅鋵嵤前岩粋€孤立的瞬間無限地外延堆疊成了歷史?!?/p>
《問它》背面,兩張并置的“千手觀音照”惹來兩位學生模樣觀眾的竊竊私語。
《拿來千手觀音》拍于1999年,年輕的“觀音”端坐在可口可樂桶和一堆彩紙上,“千手”握著美金、光碟、大哥大手機、金元寶和膠卷,指著一瓶國產(chǎn)啤酒;《送往千手觀音》攝于20年后,“老觀音”握著豬肉棒骨、骷髏架,大哥大換成了智能手機,膠卷變成了數(shù)碼相機。圖中心手里的酒瓶也變了。
“從燕京啤酒到拉菲,質的飛躍呀!”
“這酒瓶是不是真的?”兩人打開網(wǎng)購平臺,好奇地查找瓶子是不是來自賣仿制高檔酒酒瓶的賣家。
實際上,大蝦、棒骨都是助理在拍攝前一天去菜市場買的,“特地挑的最大的蝦?!崩埔彩钦娴模€是他出生的年份——好友知道他要拍片后慷慨相贈。
學生觀眾看了一眼照片拍攝年份,問他的同伴:“1999年——中國加入WTO了嗎?”接著說,“一張叫《拿來》,一張叫《送往》,我感覺我很容易明白他想說什么耶?!?/p>
過于直白,庸俗化,是部分觀者對王慶松作品的第一印象。而他很早就說過,“千萬別想太深,你所理解的就是你所看到的”。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在搞藝術,“比起對藝術形式的關注,我更關心的是現(xiàn)實本身,因為它影響了我們,只是我們都無動于衷?!?/p>
1993年他剛到北京時,“鄧小平南巡”剛過,身邊的世界立馬變了模樣:掛面從5毛錢迅速漲到7毛、9毛、1塊1;村子里的農(nóng)民開始騰騰地蓋房,土坯、紅磚抹上灰,隔成幾個小間,加上幾張預制板便能招租;公用電話和小吃店眼見著扎起堆;出租車駕駛室清一色地掛起領袖形象掛飾,革命歌曲被流行包裝后由甜膩的女聲溫柔傳送;“土豪”一詞未出,意思相同的暴發(fā)戶已噼里啪啦地自在生長。
他看不太透,只覺得不對勁。那時期畫過許多油畫,要么是人體纏斗糾打,要么是“被塑料布包裹的人”。到了1994年,一筆也畫不出來。和楊衛(wèi)、劉錚、祁志龍、胡向東幾個哥們兒天天聊,聊出了一批被栗憲庭命名為“艷俗藝術”的作品:蘿卜白菜花朵的主題,大紅大綠的色彩,陶瓷杯、絲絨布上涂抹,或者再加點照片拼貼。
《 拿來千手觀音》 系列之一 C-print 180cm×110cm,1999(左圖)《 送往牽手觀音》 C-print 180cm×130cm,2019(右圖)
《在希望的田野上》 C-print180cm×300cm,2020
作品原本要邀請500人(群演和朋友)入鏡拍攝,因為疫情關系只能放棄,轉成戶外拍攝空椅子。個展時將這個藝考場景搬進了唐人展廳,圖為素描的“證件照”
“好俗氣”。圈內(nèi)圈外的看客都這么說。他幾乎從不反駁。那時候雜志、掛歷走的就是花里胡哨風,他不過是以艷諷艷——也是與當時流行的政治波普的一種區(qū)隔。
不多久,小團體解散。對“艷俗”的直接描繪,慢慢顯影,到最終揚棄,那是后話。1996年起,王慶松確認了攝影這個在他看來更“有力”的表達工具。
東西方從物質到文化的互相打量、效仿、沖撞,再到交融與拉鋸,是王慶松長久關注的母題。
在他早期作品里,某些全球化品牌要么被國人膜拜;要么被當成要攻克的目標,縱使傷痕累累也要上去一搏。戲謔、不屑,“被踐踏”的恥辱感,呼之欲出。
1997年第一次出國,本是去英國做規(guī)劃。英文全然不會,只有去吃麥當勞。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穿著下水道管道工制服的幾個顧客也進了門。工人身上很臟,吃得開懷,他們絲毫不以為意。王慶松驚得大跌眼鏡。
他忘不了三年前第一次在北京吃麥當勞是朋友請客,兩百多塊的巨款,吃了四個多小時?!澳谴蟾攀侨袊钤玳_張的麥當勞,在王府井大街有兩層樓,第一天就有4萬人去吃。”他想當然地把麥當勞當成豪華西餐的代名詞。
有了國外的見聞,王慶松好像嗅出點什么。有人在洋快餐店開party過生日,歡快的麥當勞背景樂,在他耳朵里只覺好笑。第一次嘗可口可樂,他覺得像咽下一股馬尿;到后來喝成了習慣,每天得喝一大桶;再往后,牙齒都有點松動了。更不用說那些直逼眼球的巨幅廣告,裹著洋名兜售的樓盤……他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歸結為“虛假的現(xiàn)代性”。
在《大擺戰(zhàn)場》中,他用水墨、廣告筆和大字報般的寫法,布置出混亂的“廣告戰(zhàn)”場景;在《羅曼蒂克》里,他打造出一個霧氣彌漫、鮮花爛漫的森林樂園,模特裸身如名畫中的天使或貴婦,但表情動作笨拙木訥,有種被“嫁接組合”的荒誕尷尬。
來看展覽的95后初看到王慶松的照片,聽說過麥當勞的往事,吃驚地問,“會不會反應過度,太把人家(西方物質世界)當假想敵呀?”
這和他作品里的集體主義美學正好互為一體兩面。王慶松不否認身上抹不掉的代際印痕。
“我每10年會去一次毛主席紀念堂,不是作為崇拜對象,就是一種習慣。雖然經(jīng)歷了太多的黑白顛倒、是非混亂,但你成長的記憶無法抹去。”就像《在希望的田野上》,在別人如同80年代的號角,或者聽不慣的過時之音;對于彼時剛剛失去父親的王慶松,則像從谷底將他一把拉回的那股氣。
時移世易。幾年后,《又一次戰(zhàn)爭》里那個纏著繃帶去攻陷高地的指揮官,對“敵方”愛恨交織。到2020年上半年完成的《問它》,同樣是繪滿世界500強LOGO,早年的質疑和反對,轉為了平心靜氣的提問。躲在問號圓點里的思想者王慶松,神態(tài)也不復往日的愁靡或義憤。
“西方消費文化真的改變了很多,破壞傳統(tǒng)的痕跡很重,但我們似乎又離不開它。你看這次疫情一搞,選擇少,大家首選的還是那些知名快餐店”。站在《問它》廣告畫板前,他有所感嘆。
說到表象“粗俗”的《千手觀音》,細看那些伸向空中的手,和亂鋼筋堆里的圣人像、煙盒,鏡子里的人臉,蘊含了更多的分裂、洗禮、閹割與雜交。
“很難去定論,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商業(yè)化的得利者,不可能完全與外界隔離。你看他丟(到地上)的也正是他拿的。他獲得的,又紛紛扔回了垃圾場?!?/p>
身處當代藝術界這個世界大江湖,他的感受也如出一轍。
他遇到過懂得和喜愛自己作品的西方策展人,譬如阿爾勒攝影節(jié)的藝術總監(jiān)弗朗索瓦?!拔鞣接幸恍┎邉澣艘蚕M苡泻玫淖髌穪淼种莆鞣街行闹髁x,他們會在其他地方去找出一些生猛的、不一樣的東西?!?/p>
但他逐漸感覺到,隨著自己在國際攝影節(jié)獲獎,來自西方的“敵意”也在滋生?!澳愫苋醯臅r候,他愿意扶你一把。到一定時候,如果你比他們西方?!翑z影家還牛×的時候,他絕對不會相信你,有的還會堵你。其實想想,我們當初學西方可能就是學了皮毛,甚至誤讀了西方。過了很久會反思,和自己的基底發(fā)生碰撞。而今天的年輕一代早早地出去,學到的可能都是西方精華。但學完恐怕也會茫然。所以呢,下一步要怎么辦?”
《 老栗夜宴圖》(局部)C-print 30cm×240cm,2000
對傳統(tǒng)運用得最恰到好處、口碑最盛的,要數(shù)他2000年拍攝的《老栗夜宴圖》。這張差點夭折的片子,也成了王慶松半生命運的拐點。
照片模仿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五幕場景拼成一張長卷。只是琵琶換成了吉他;韓熙載的洗手,換成了栗憲庭的洗腳——并未真洗。襪子還套在老栗腳上。
在王慶松看來,世紀之交,經(jīng)濟蒸蒸日上,個人財富激增,傳統(tǒng)凋敝而新鮮事物層出。知識分子的糾結顧慮,和南唐時韓熙載那種左右不安的心理殊為相近?!皶r代到底是在變好還是變壞?你的抱負是在哪里?你到底要對社會產(chǎn)生一些什么?”
他原本想找朋友老郭(伊靈)來扮韓熙載,但覺得老郭有點匪氣,又想過找肖豐,但肖豐胡子感覺不對。栗憲庭自薦:要不我來?
“好啊。”王慶松欣然,但并未透露拍攝計劃——怕老栗反對。
原作里雅致靈動的仕女歌姬,到王慶松這里成了腰腿肥碩的一群女人:身上繃著絨球緊身背心和斑點絲襪褲,手持玫紅羽毛扇,腳蹬大紅拖鞋,紅黃藍綠的頭發(fā)像彩色雞冠鴨毛一樣艷麗。眼神更是一水兒的——呆。
因為頭天晚上有朋友過生日,整宿沒睡覺,到達拍攝場地,老栗有點暈頭。不料正符合王慶松想要的那種“愁容”和疲憊感。
待看到這群模特,毫無心理準備的栗憲庭更有點懵,暗自問王慶松,“從哪找來的?那么寒磣?”王慶松解釋說這就是模特,他思忖了一下,看了看“組合”起來的效果,也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洗腳的改動也很好。因為洗手會把后面的人都擋住。老栗一洗腳,前面的人就蹲下了,問題就解決了。”王慶松甚是滿意。
結束前一個小時才發(fā)現(xiàn),鬧出“攝影師裝反底片”的烏龍。王慶松看到成片,還是定了心。
過幾日,他在沖洗照片,有幾個畫畫的朋友叫他赴飯局?!八麄冋f,嗨,趕緊來吃飯,有什么好拍的呀。結果飯桌上打開膠卷,感覺到他們臉上有種很明顯(的表情)——我靠,這傻×成了!他們突然看到有那么長的片子拉出來,那么大的場面,老栗又出場,那意思說至少(王慶松)這家伙已經(jīng)往前走了一步。后來看到的很多老外也很吃驚,因為他們頭一次看到中國有人利用散點透視拍攝。至于背景,他們并不明白?!?/p>
2002年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王慶松雖然沒有獲獎,但前去觀展的其他攝影節(jié)負責人都以個人方式找到他。2008年倫敦佳士得秋拍中,他的作品《跟我學》以589.65萬元人民幣的價格成交,“中國單幅攝影作品最貴”這個名號從此如影相隨。
到今天,王慶松拍攝的大畫幅照片一共才99張,平均一年不超過5件作品。每每要先構思文本,再畫出草圖,設計幾個到幾百個人物的姿勢、位置、衣著,
接著尋找場地,搭建舞臺,準備道具,每一道工序都在不斷做加法。
直到現(xiàn)場開拍,調度,“減法”開始。相機高度、構圖,由他拿照相機卡死。他一般不告訴模特導演是誰,要實現(xiàn)什么想法——免得越來越“行活”的模特中途鬧漲價,吃不消。若真有狀況便撤人、撤裝置,力保拍攝不泡湯。每幅作品頂多按兩到四下快門。底片掃描打印,基本都在1000MB以上?!拔业臄z影要反映商業(yè)時代的廣告(問題),最起碼質感不能比它差?!?/p>
和通常的新聞攝影系列不同,王慶松要做的是把變遷與沖突集中在單件攝影里呈現(xiàn)。“傳統(tǒng)攝影中可能拍二十到三十年,而我會分析這二三十年是怎樣的,查大量的資料,用一張片子把真實性反映出來?!?/p>
《跟我學》曾是1980年代風靡全國的電視節(jié)目,從上到下?lián)肀鞣?、學習英語的風潮可見一斑。王慶松的同名照片出爐源于一次無心的“斗狠”。
“我有個朋友那時候天天拍,每到周末就出片子,費老多錢。我說我拍個簡單的,肯定比你還便宜,但不會比你差。”王慶松噌地搭起一塊4米高、8米長的石膏板,拿墨汁把板子涂黑,用3塊錢的彩色粉筆“唰唰”開寫。但那滿黑板的英語語錄是他花了好幾年記在小本上的結果——從非典、世博會、雙年展之類的時事,到跨越幾十年的生活點滴。他和學生說,“如果你沒錢,就花時間吧。時間是這個時代最需要的成本?!?/p>
拍《跟他學》,照片里滿滿當當?shù)臅菑膹U品站買來,二十多噸,一本一本帶著灰塵從卡車上卸下來、放上書架。他還用噴霧器裝上水或者米湯,噴在書上。“當時是夏天,書就比較容易長霉。這樣能顯出片子里的那種陳舊,還有房間里那個老頭(王慶松飾)的古板。讀了萬卷書,不知知識到底是什么,讀它們又是為了什么?”
新冠疫情這半年,他用了4個月描繪《問它》當中的數(shù)百張企業(yè)和機構廣告。坐在布沙發(fā)上,一待就是10個小時,每天至少要完成3張。畫時,兩腿呈“八”字撇開,身子斜趴在桌前。一天下來,手抖,背酸。
《 問它》C-print 280cm×180cm,2020
王慶松手繪廣告LOGO。圖/受訪者提供
王慶松拍攝《問它》。圖/受訪者提供
拿英國泰特美術館海報為例。字母由若干個小圓圈構成。他每一個都精心地勾出線條,描形,涂上顏料,有的地方還要再勾邊。等貼到七八米高的木板上,幾乎看不出來,一個細畫的圓點和直接“啪”地蓋上去的有何分別。
“沒請助手?”
他笑笑。“疫情期間,哪里找人?唯一的助理得忙著查資料、打印LOGO,還有其他的活兒。再說了,這事兒,就得自己來。”
從2004年的《大擺戰(zhàn)場》開始,凡涉及到手繪,他必親力親為。
“我一直說我做片子像壓縮餅干。如果作品都靠團隊或者錢財堆積出來,只會跟藝術家越來越脫離。而且我相信我畫的時候,會有另一個眼睛在看著。為什么我們看很多大片沒感覺了?因為可能一拳打過去,他飛上天幾十米高掉下來還是活的。它很刺激,但也沒有了痛感,我們還是希望像《少林寺》那種,‘咣打得流了血這種?!?/p>
他極少做后期處理。這些年,最主要的圖片后期便是洗印前降低30%到50%的飽和度。雖然艷麗的色彩和欲望仍在,但多了一分灰暗與傷感。
2008年,王慶松拍攝了三部短片。拍《大廈》,在京郊昌平的農(nóng)村里,他指揮工人搭建了一座直徑50 米、高38米的腳手架結構“大廈”,視頻記錄了這個空架子的奠基、搭建、完成和慶祝的過程。在《平安夜》的旋律里,一簇簇煙花盛放在“樓頂”?!?23456刀》里,身穿病號服的神秘人把一只死羊扔在砧板上,在一盞孤燈下,用10小時將羊肢解成粉末?!惰F人》里,身穿?;晟赖哪腥吮粺o數(shù)來自不同方向的重拳打擊,躲閃,血流滿面(妝容效果)。直至牙齒頭發(fā)打得脫落,仍然笑對對手。
在崔燦燦看來,這些作品里透出來的空寂、壓抑與惶恐,傳達出當下所有人的共同困境。“要說變化,不論是題材選擇還是價值指向,老王都比從前要更模糊了。當年《在希望的田野上》給過他鼓舞,但今天很多人失去了坐標,未來的希望在哪里?這個啟示誰也給不了?,F(xiàn)實讓他突然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像20年前做出一個簡單的回應了,單純依靠攝影可能也不夠充分地表達?!?h3>永遠的外鄉(xiāng)人
采訪那天還在布展。王慶松支楞著人字拖,一條暗色調的迷彩褲,與“藝術新貴”的稱謂不搭界。
看著《送往千手觀音》里的自己,他自嘲,“油膩多了。比從前長了40斤。你看(舉手那樣),直接從蝦變成螃蟹了,吼吼?!?/p>
但他引以為豪的是,周邊多少人,比他身強力壯,手腕都掰不過他。
“真把式”來自早年的鉆井生涯。
生在大慶,后來隨在江漢油田工作的父親回到老家。高中畢業(yè)后,他頂了父親的職,在鉆井隊一干就是七年。
12個人一班,每天就是不停地打井、換鉆桿、修理。從早上4點到下午4點,連干12個小時,眼睛要死盯著。
并沒有“磨煉意志”的感人故事,烙印更深的反而是“事故恐懼后遺癥”:忘不了有工友提鉆桿時不小心弄錯離合器,被脫鉤的鐵疙瘩(吊環(huán))橫掃致死;還有人焊東西時碰到水,手被打得發(fā)顫。他從此下雨天碰到電線桿必定繞開。
后來父母都轉到了江漢石油學院。父親在服務公司維修花圃,母親給教室桌椅刷漆。莫名地,他對畫畫有了興趣,踉踉蹌蹌讀了川美。
1993年,懷揣著1200塊,王慶松坐汽車來到北京。北漂新人用硬殼本連寫了三篇“北上之路”日記,想大干一場。“三篇之后就沒有了。傻吧?!崩贤踝猿澳菚旱摹靶⊥酢?。
在圓明園過冬,他圖便宜花20塊買了400斤大白菜,吃到惡心。床頭屋漏,雨腳如麻,也只能頂著呼呼作響的屋頂,哆嗦度日。再后來,香山,東壩河,宋莊,居無定所,最多時一年搬了5次家?!爸灰腥顺鰞r高,房東就把我們趕出來。有時一不留神,你東西就被偷了,村民對我們并不算友好?!?/p>
有一年過年,他特想去老栗(栗憲庭)家坐坐?!翱粗?5塊錢一箱的桔子,我就想買還是不買,身上也就幾十塊錢,算了,就不去了?!?/p>
等他后來真進了老栗家的門,老栗指著自家的沙發(fā)跟他說,這沙發(fā)當年羅中立、王廣義,后來方力鈞全都睡過。“我聽了老激動了,未來我也想成為他們這樣的一個人,但那時候啥都沒有。老栗說,你要沒錢了就來我這兒吃飯,吃碗面,都可以,沒關系?!?/p>
但老大哥也不能做永遠的依靠。
拍《老栗夜宴圖》那陣兒,有一天他拎著蛇皮袋,正把道具集中,要開拍了,被警察攔住。
“我說我是美院老師,住的地方走路20米就能到。他說,就你,美院老師?一聽我的外地口音,就把我推到中巴車里。里頭人塞得滿滿的,后座全拆了。我是最后一個蹲的。他跟我說要去昌平。明天早上讓你們翻沙子,等你們掙到路費以后,再放回去。但現(xiàn)在誰掏200塊錢,誰就下車。我一聽立馬說我有錢,就從屁股兜里拿了200塊錢給他,他說你趕快滾!”
從那以后,王慶松單獨出門,心里都有點不太平靜。
“所以我就剃了這么個頭?!蓖鯌c松指著自己“亂草飄搖”的腦袋?!八茨泐^發(fā)成這樣,以為是一種病態(tài),以為你得了癌癥或者什么重病,就不會多問了吧?”
這招兒,居然還真奏效了。被攔住盤問的幾率大大降低。
“我們看到他那頭型,都哈哈樂。唯一一款,獨此一家啊?!倍嗄旰糜?、行為藝術家何云昌笑笑,停了停。“剛認識慶松那會兒,我們都是很自負、很有干勁的人,心里想著,未來是屬于我們的。就這么簡單,地球在我們腳下……再看他這頭發(fā),藝術家的智慧和無奈在此,社會的不靠譜也在此呀。”
經(jīng)過這種“洗禮”,王慶松更堅定了剛來北京時立下的“匍匐前進”原則:“因為你初來乍到,誰都不認識,所以你一定要往前走,不走就沒有任何機會。但是你要趴著,匍匐前進。千萬別冒頭?!?p>
《跟我學》C-print 130cm×300cm,2010
《 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C-print175cm×(291cm+281cm+291cm ),三聯(lián),2001
2007年,他在草場地租下400平米的工作室,租期一簽就是20年。那筆錢當時在望京可以買個大house。但工作室固定下來,不再朝不保夕。他因此覺得自己到底還算幸運。但他還是發(fā)現(xiàn),生活里充滿變數(shù),一個很小的因素就可能顛覆掉你對自己的預判。
由此滋生的謹小慎微與焦慮,如同額上的皺紋,揮之不去。
拍完每部作品,團隊都想聚個餐,熱鬧一下。王慶松多半會抽個煙,安靜一會兒,能癱倒睡下最好。前期的緊繃和亢奮一旦松掉,透支感便猛地襲來。大約與年歲有關,身上的宿命感也愈加強烈。
他時常想起父親、母親、弟弟,三個人走得都不是那么安詳,不在預料中。
小時候,他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爸——覺得父親嫌棄他又黑又丑。當?shù)膹你@井下夜班回來,看見迎面走來的兒子,只背過身去當沒看見。“他老說你完了,這孩子將來長大肯定沒出息?!?/p>
長到14歲,他一身硬刺,橫沖直撞。父親氣得狠揍了他一頓后便出門。再回來,只有一具因公出差車禍的身體,陰陽兩隔。王慶松的少年心氣,也戛然而止。
“父親火化時,殯儀館工作人員拿火鉗之類的工具去捅火化爐。都燒成半個骨架了,突然就看見我爸‘哐地一下坐起來,我魂都快丟了?!?/p>
父親去世后,母親情緒不好,有一次訓他。大半夜,他跑到荊州的護城河,河水沒到胸口,忽然聽到青蛙“呱呱”的叫聲,他一下回過神來。
拍《老栗夜宴圖》時,生活潦倒,創(chuàng)作也面臨瓶頸。他拿著母親去世的撫恤金、最后幾個月的工資,打算孤注一擲。直到膠片拍到最后一張卡殼,抽不出來,才發(fā)現(xiàn)底片裝反了。“但好歹算拍完了。我覺得冥冥之中就因為是撫恤金(起作用)。因為逝者的錢是拿不走的,如果真的是裝反了,肯定就廢掉了?!?/p>
母親的死讓那個終日漂泊的王慶松終于沉了下來。他娶妻,生子,不再流離。
但很奇怪,他從來沒夢到過父親母親?!拔依舷胱鰤?,想夢到他們對我有什么交待。但你可以夢到任何東西,偏就夢不到他們。是他們生我氣了還是怎么著?我不知道?!?/p>
何云昌說,王慶松為人寬厚,把家人看得很重?!八运麜m結這些。不過強悍的藝術家最終還是會超脫出來,實現(xiàn)從私我到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角色轉換?!?/p>
王慶松超脫了嗎?他醉心但丁的《神曲》,天堂與地獄是何模樣?他一直希望以此為題拍攝,卻始終機緣不到。他說過,“人只要活著,就會受苦,每個人都無法豁免。社會的變化都是表皮,真正內(nèi)心的東西很難去表達,但其實它是可以感受到的。我常常覺得,你最早創(chuàng)作藝術的一剎那,就是你將來離開人世最喜歡的一剎那,那種對生命的感覺?!?/p>
“總有一天,我會把《神曲》拍出來?!闭f著,他掐滅手中的煙。
(參考資料:《包裹在艷俗糖衣下的憂世情懷:王慶松》《王慶松:其實燦爛都是徒有其表的》,感謝十一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