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不久,同一宿舍,家在單位附近的焦坪礦上的振華,周末回家,見我休息沒事,邀我去過一回玉華供。
那天,春寒料峭,我們一大早起來,從單位所在的杏樹坪出發(fā),步行十多里,一路歡快,抄近道,走小路,穿越三零五省道十八公里處,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焦坪礦。
路上,在途經(jīng)海拔1600多米高的鳳凰山腳下,一段險要的崖下經(jīng)過時,振華告訴我,這地方叫老虎嘴。他隨意撿起一塊片石,叮囑我也撿起一塊,輕輕地摞在崖下前人疊放整齊的一落石片上。
我六七歲時,隨母親回陜北老家,做過這樣的事,所以見怪不怪,只管照做。記得當年問母親這是什么意思,母親不作答,還不讓問。那次我也沒問振華,以至于時至今日,也弄不清這是個什么講究。
一過老虎嘴,遠遠地望見焦坪礦,我就興奮起來。
我是在銅川東面的徐家溝礦長大的,從小就聽說,北面的山里有一個焦坪礦,比我們礦還大,附近有李世民的避暑行宮——玉華宮遺址,就好奇,產(chǎn)生濃厚興趣,想去看一看。
走進礦區(qū),不認識一個人,此前也未曾來過,四下觀望,卻覺得什么都眼熟,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振華家里,見到他的父母,一個勤勞厚道樸實的煤礦工人,一個善良、利落能干的礦工家屬,我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覺得親切。
吃了振華母親做的撈面條,他又約了幾個礦上的同學,我們五六個人,沿著大路,就朝山后的玉華宮去了。
在路上,留意行人,我樂了,無論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他們的舉手投足和說話打扮,跟我們東區(qū)徐家溝礦上的人是一個味兒,男女老少性情開朗,熱情、大方、爽快。
通過礦區(qū)時,當看到曾在七十年代末,發(fā)生礦難,瞬間吞噬一百多名礦工生命的永紅礦的井口時,望著黑洞洞的井口和幾個扭曲變形、銹蝕嚴重的礦車,還是覺得凄慘、恐怖。
遠遠地望見挖掉了幾座大山,形成的露天礦——前河礦,肆無忌憚敞開的巨大礦坑,我感慨,如果所有的煤炭,都這樣容易開采出來的話,該有多好。那樣,我們的父輩,就再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辛苦下井挖煤了。
在一高處,居高臨下,望著遍布四周山坡上和溝底里,滿是人家居住的大小不一、橫七豎八的低矮窩棚,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煤炭是燃料,也是糧食,是礦工的口糧,養(yǎng)活著千千萬萬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兒女??!
翻過山梁,出了礦區(qū),視野忽然開闊,一道東西走向的平川里,田野中黃褐色的土壤裸露,兩側(cè)的山不高不險,也不俊秀,除了一些成片的松樹外,山坡上都是灰色的灌木叢和枯黃的草地,滿目蒼涼,沒有一點兒春的意思。
跳過一條小河,離開坑洼不平的大路向西,振華在路旁一棵不起眼的樹前站定,自豪說:“這是一棵娑羅樹,是唐玄奘當年西天取經(jīng),從印度帶回來的?!?/p>
我詫異,環(huán)顧四周,連個人影也沒有,內(nèi)心嘀咕,這是玉華宮嗎?!
仔細觀瞧,樹有兩人合抱粗,樹高丈余,沒有一片葉子,除了蒼老,看不出任何獨特。然而,想到玄奘法師跋涉萬里的艱難不易,再看樹下鎖著的一條鐵鏈,一種難以言狀的感覺,油然而生。
看我迷茫,沒有興奮,振華說:“當年玄奘去印度取經(jīng),只帶回來兩棵,這是一棵,另外一棵在東宮那邊?!?/p>
他的一位同學介紹說,玉華宮分東西兩宮,東宮在川道的東頭,西宮在我們要去的西頭。想當年,整座川道的山腳下,遍布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山上還有唐玄奘翻譯經(jīng)卷的廟宇——速成院。
見我四處張望,一位又說,我們現(xiàn)在的地方,是李世民的演兵場。
我四下觀望,視野所及,南北山巒簇擁,東西一眼望不到頭,一馬平川,的確像是個演兵場。
振華撫摸束身一大片開裂疤痕較為整齊的樹皮,讓我看像不像鎧甲。又用手在上面使勁摳幾下,證實樹皮的堅硬說,都說這是李世民練兵休息時,鎧甲掛在上面留下來的痕跡。
這話我不信,因為類似的傳說,在全國各地多了去了,估計都不會是真的。但我不反對,也不反感,反倒覺得有意義。
這樣的傳說,是人們對英雄人物崇拜和愛戴的結(jié)果,是民族魂的延續(xù),有益于民族精神的傳承。試想一下,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到了沒有英雄崇拜,或者不崇尚英雄的境地,那將會是個什么樣子?
沿著小河逆流而上,振華他們說,小時候在這兒周圍的山上玩耍,常見一些殘磚爛瓦,還能撿到銅錢。我好奇問,有瓦當嗎?他們幾個都說有。
我饒有興趣問在什么地方,他們隨意指指周圍山上說,以前到處都是。可不知什么時候,一夜之間被人清掃了是的,忽然就沒了。
環(huán)顧空曠的川道和兩邊荒涼的山巒,遙想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千年長風的冷落,心生悲哀。不由想起唐代著名詩人、詩圣杜甫,安史之亂后,路經(jīng)銅川,目睹玉華供被毀的破敗蕭條的情景,慨嘆寫下的詩篇《玉華宮》:
溪回松風長,蒼鼠竄古瓦。
不知何王殿,遺構(gòu)絕壁下。
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
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
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
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
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
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
思緒隨著詩句一番感慨后,緩過神來繼續(xù)前行,兩側(cè)山巒漸漸靠攏,估計快到西宮了,卻仍不見一個游人,更是覺得凄涼。
突然,看到遠處溝底的崖前,赫然聳立一座雪白、高大奇異的冰塔。驚喜進前仔細查看,塔非人造,完全由崖上的流水落下,飛濺結(jié)冰而成,高有十多米,直徑少說也有個五六米,通體空洞,冰肌玉潔,蔚為壯觀,震撼人心。
抬頭仰望,藍天下,明媚的春光輝映中,由崖頂飛落散開的水花,似一把把、一顆顆晶瑩閃亮的玉珠,撒在圣潔的冰塔上,天然成趣,造化仙境,令人叫絕。
我被眼前神奇的景象吸引著,圍著晶瑩潔白的冰塔,左三圈,右三圈,仔細端詳,仿佛進入仙境般陶醉,無論如何也看不夠。
振華瞧我癡迷,對我說,這都到三月天了,冰塔已融化了許多,塔身瘦了,高度起碼少了三四米,遠沒有春節(jié)前那些天壯觀漂亮了。
蒼穹下,望著放射奇異光芒的冰塔,我還是覺得美極了。
留意腳下,雖已是冰雪消融的初春季節(jié),卻依舊是一層厚厚的冰面,不遠處的小河里,融化了的冰水淙淙流淌。順流望去,腦海里頓生一道皚皚美麗冰川……
陶醉在其妙的美景中,全然沒有留意四周。振華提醒,我方關注,兩座松柏蒼翠的山峰,簇擁一道高約數(shù)丈,長約二百多米的懸崖絕壁攔住去路。高大圣潔的冰塔,正好處在兩座清風和絕壁的懷抱中。
此刻,聽到絕壁上飛流直下,凌空飛濺在冰塔上,發(fā)出玉罄般悅耳的聲響。冷風中,似遠古絲路上傳來的聲聲駝鈴,又像是夜半長安街頭胡姬輕舞的鼓聲,忽遠忽近,在山谷里幽幽回蕩。
絕壁上,高處有幾個石窟,似絕壁睜開的眼,且有神,卻看也不看我們一眼,默不作聲,孤苦地翹望著遠方,在思考著什么。
歲月將崖壁表面沙巖風化的松軟,隨便用手一扒拉,撲簌簌落下一地細細的沙土。身臨其下,望著被風雨侵蝕蒼老不堪的崖壁,雖高,卻不險,沒有一點氣勢。
順崖向北,在常年滑落下來的沙土形成的一道坡上往上爬,到了斷崖半腰等高處,見崖壁上有幾個供人攀巖的腳窩,可通向石窟,振華攀登,我們緊隨其后,一個接一個小心翼翼的也貼著崖壁跟著往上去。
從石窟上看去,剛才高大的冰塔矮成了一座玉雕玲瓏的小屋,庭院潔白,不遠處的小河上,還有隨意搭起的一個小橋,儼然一個奇妙的童話世界呈現(xiàn)腳下。
放眼來時的川道,一眼望不到頭,其間小河細長,蜿蜒植入天際,莽莽蒼蒼。南北兩側(cè)綿延起伏的山巒,像似兩條伸展的巨龍,拱衛(wèi)著山川。
回過神來,再看石窟,里面狹窄,高寬不過三四米,深度頂多有個六七米,四壁砂巖風蝕嚴重,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我不甘心,像只犬似的用鼻子細心嗅探,幻想嗅到一絲丁點兒兒古人的什么味,卻什么也沒聞到,令人沮喪。
然而,振華卻興奮,指著像床似的一個不入眼的砂土臺子說:“你看!這像不像一張床?!?/p>
我極力想象,在臺子上做一張精致的象牙玉雕床頭,鋪上龍飛鳳舞華美的錦緞被褥,扯起薄如蟬翼飄逸的床帳,再燃取胡人的香料,這里會是一番什么情形。
見我望著沙土臺子愣神,振華的一個同學說:“李世民和貴妃娘娘肯定在這上面睡過?!蔽覇∪皇?。
眼見四周的頹敗景象和崖壁的不堪面貌,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來,那些嫵媚粉艷的貴妃娘娘們,如何寬衣解帶,在這兒棲身入眠。
振華說,這里的懸崖斷臂上,當初一定建有廊橋,整個崖壁都在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的建筑物里包裹著,石窟作為臥室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而且,夏天崖頂上的水流落在屋頂上,順著房檐輕輕落下,就像是給整個宮殿掛上一道水簾,清涼曼妙,美極了。
從石窟下來,到了谷底,回眸懸崖斷壁,依振華所說,凝思良久,腦海中浮現(xiàn)一座背靠整個崖壁,回廊、閣樓懸空而建,人與自然和諧成趣,氣度不凡的優(yōu)美建筑群。
我算是服了,打心眼里佩服李世民的慧眼,選擇這么個天賜福地,修建避暑行宮。
原路返回途中,雖還是不見一點兒舊物的影子,也沒碰到一個游人,心情卻與來時大不一樣。
望夕陽灑滿山川,暖意融融,思緒飛揚,兩側(cè)山中,竟有古柏參天,禪房幽深,青煙裊裊,佛音繞梁;山腳下,紅墻綠瓦,曲折長廊,水榭歌臺,細柳低垂,宮闕參差,花影婆娑浪漫,盡顯盛唐玉華美景。
不由心曠神怡,穿越時空,神馳八百里秦川,賞遍李唐王朝歌舞升平,華夏民族強盛的喜人景象。
那日一別,不想,竟然三十多年過去了。玉華雖與我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卻再也沒有涉足。
期間,聽說有人投入巨資,建起了許多景觀,更是不敢、不愿前往。
想必新景觀的落成,定會毀掉那的空曠、蒼涼、古樸,以及歲月留給人們的想象空間。如果貿(mào)然前往,我會失望痛苦、傷心,甚至將三十多年前,珍藏的美好給驅(qū)散,抱憾終身。
我以為,文化古跡的破敗殘缺,甚至蕩然無存,是歲月的杰作,是大自然的結(jié)果,是歷史的必然,任何修復非但沒有意義,反倒影響人們的想象,破壞一種缺憾的美。
要知道,缺憾不僅使人心存遺憾和無奈,還引人深思,揮發(fā)想象,營造完美。任何人為打造出來的美,都不如想象中的完美。
因此,人們越說如今的玉華宮建設的好,我就越不想去看。但總在心里惦念,那條小河中還有流水嗎?那孤零零的娑羅樹,還好嗎?那荒涼的懸崖絕壁,那遙望遠方的石窟,還在嗎?那神奇美麗圣潔的冰塔,以及它發(fā)出的絲路叮咚聲響,還有嗎?
二〇二〇年一月
作者簡介:
胡旭,筆名牧石,陜西綏德人,從事監(jiān)獄工作,陜西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銅川市耀州區(qū)作協(xié)會員,《作家搖籃》雜志簽約作家。近年來,有一百多篇文學作品在《青海湖》文學雜志、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黃絲帶》雜志、《作家搖籃》《山東散文》《文化藝術(shù)報》《西部法制報》《太原晚報》《當代監(jiān)獄報》《河南科技報》等全國雜志報刊發(fā)表并屢屢獲獎,曾獲陜西省作協(xié)等單位征文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