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懶眾衫小
人到中年,最渴望的不過是,近在咫尺的親情。為人父母和子女,都希望對方過得好。因一場意外的火災,漂在異鄉(xiāng)的女兒吳靜和留守家鄉(xiāng)的父母,展開了一場博弈……
晨曦來電傳噩耗:鄰居命喪火海難撼“摳門”父母
2020年5月16日,是個周六,吳靜像往常一樣一覺睡到了中午時分,拿起手機,竟有老爸的好幾個未接來電。來電時間顯示是5點55分。
擔心家里出事,吳靜趕緊回撥過去。電話接通了,吳靜剛問了句什么事。爸爸就搶答:“沒什么事,我和你媽都挺好,就是想你了,問問你過得好不好。你一個人在外面住,記得要關火關電。有客人來了,先這樣?!睕]事,這才奇怪。跟大多數(shù)中國父親一樣,他一向有事說事,絕不會婆婆媽媽地說“想你了”。吳靜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吳靜,1993年出生在貴州省的一個小縣城。2016年大學畢業(yè)后,她順利地簽了深圳的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成為一名“深漂”。跟她同年畢業(yè)的高中同學兼閨蜜小文,則考了老家的公務員。父母對此羨慕不已,希望吳靜也能回老家考個“正式工”。一說起這個話題,他們總是不歡而散。此后,吳靜更是報喜不報憂。這次,她實在放心不下,又給老媽打電話。
媽媽很快接了電話。吳靜一再追問之下,她才說出:“街角你王叔家里起火了,一家5口都走了?!眳庆o一聽,汗毛都立了起來。
王叔是名退伍軍人,和妻子育有三個女兒,長女17歲,二女13歲,小女7歲。他家和吳靜家在同一條街,做了多年的餐飲生意。他家賣包子饅頭,吳靜家賣粉面炒菜,算是競爭關系。不過,小城的街坊經(jīng)?;ハ唷按畎咽帧保瑑杉业年P系倒也不差。吳靜媽偶爾抱怨她爸和王叔?!罢麅煽凇?,丟下爛攤子讓她收拾。王叔家的二女和吳靜的妹妹在同一個班讀書,兩家的關系比尋常的街坊鄰居更進一層。
“凌晨4點起的火,消防10分鐘就到了,半個小時就看不到火了???點把人全部救出來時,一家都沒了。你說,火滅得那么快,怎么……怎么就一個都留不住哇!”一向要強的媽媽帶了點哭腔。那一瞬,吳靜好希望能在媽媽身邊,抱一抱她。
吳靜家所在的這條街,幾乎都是私人店主在經(jīng)營,店鋪大多是40到60平方米左右,8.5米左右的層高,無一例外都加了隔層。一樓經(jīng)營,二樓住人,經(jīng)營、居住和貨物儲存三者合一,俗稱“三合一”。
雖不知道王叔家起火的具體原因,但不難猜想,不是電路老化就是煤氣泄漏。在吳靜的印象中,每個臨時的家里,到處是外置電線,又雜又亂,地上還散布幾個老舊且布滿油垢的插線板??諝饫飶浡澄锏奈兜?,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大廚房。王叔家也不例外。
以前,吳靜去他家買過包子,大概40平方米的店鋪,搭了一個洗手間在一樓,旁邊是個木制的樓梯通往二樓。聽去他家寫作業(yè)的妹妹說,他家二樓用隔板隔了兩個房間,夫妻二人一間,三個女兒一間。
這條街經(jīng)常會有火災發(fā)生,但都是像這次一樣,起火點不大,很快被撲滅,從未造成人員傷亡。鄰居們都見慣不怪,并未引起警覺。不想,這次突發(fā)的一場火,王叔一家5口人都沒了。
震驚之余,吳靜最關心的是家人的住宿問題。出了這事,店里不能再住了。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她,一直盼著有個真正的家。隨著年齡的增長,除了身高,還有敏感的自尊心。她厭煩閣樓的一切,換衣服怕突然有人闖入,她總躲在被子里進行。父母察覺后,用窗簾做隔斷,給她“隔”出了一個房間。
到了夏天,一家人擠在一起,周圍堆滿干貨,食物、汗?jié)n、油漬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常讓她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吳靜父母為了她和妹妹已竭盡所能,但凡有一絲嫌棄,她覺得,那都是一種傷害。
出錢策劃買房,逃離“三合一”的家咋就這么難
其實,縣城的房子不貴,但為了養(yǎng)育兩姐妹,父母手里總是沒有閑錢。忙活了半輩子,他們好不容易有了20來萬,按揭了一套商品房,還是吳靜用激將法恐嚇媽媽,不買房以后她們姐妹出嫁,連個像樣的娘家都沒有,父母這才下定了決心。選房的過程也很糾結。吳靜明白父母心疼錢,轉了5萬元到老媽卡上,堅定地要求他們必須選大的那套?,F(xiàn)在,鑰匙還沒有到手,更別說住人了。
“出了這事,你爸當天就不讓我和你妹妹在店里住了。我們商量好了,這兩天先在附近旅館住著,然后再租套房。本來我想去你姨家住的,但你也知道,你爸不愛求人,特別是這個疫情還沒完全過去,去誰家住也都不方便。”老媽說道?!澳俏野帜??”吳靜問道。“你爸跟你一樣,倔得像頭牛。我說破嘴皮,他都不肯搬出去,要在店里守著。要不,你打電話跟他說說?”老媽在電話那頭顯得很無奈。
老爸比較威嚴,大概是長期顛勺抬鍋的緣故,他的身體壯實,話很少,也不太陪孩子,總是在店里忙碌。只有晚上休店后,與隔壁的叔叔們喝酒時,他才多講幾句話。吳靜小時候,每當犯了錯,老爸不用說話,光一瞪眼,就能嚇得她大氣都不敢出。
現(xiàn)在居然輪到吳靜來告訴他什么不能做。接通電話后,吳靜“氣勢洶洶”地說:“爸,王叔家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趕緊和我媽我妹一起出去住,店里那些東西都不值錢,現(xiàn)在到處是監(jiān)控,誰也不會為了點鍋碗瓢盆犯法,沒人會要你的。要是你擔心錢,我出,好不好?”
“你媽跟你說這些做什么。要出事,那么多年早就出了。老王他們家就是太不小心了。錢用不著你管,你操心自己的事。”老爸堅定地說完,直接把電話掛了。吳靜又氣又急。
無奈之下,她想到了閨蜜小文。老爸一向很看重吃公家飯的人,應該能聽得進去小文說的話。接到吳靜的電話,小文熟悉的聲音很快就傳了過來?!澳慵夷菞l街快讓我們忙瘋了,縣里開了好多次會,住建、市監(jiān)、消防、應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在查,哪個環(huán)節(jié)監(jiān)管不到位,都要受到處分。”小文疲憊地說。
“到底是什么原因?”吳靜問?!吧厦鎭砹藘蓚€專家,還原了火災現(xiàn)場,初步估計是電路老化引起的。太慘了,一家人身上一點沒燒著,全是悶死的。”小文回道。“怎么會呢?”吳靜感到很吃驚。
“火根本沒燒到二樓就被滅了。他家以前遭過賊,所以裝了那種特別粗的防盜窗,一般人根本就掰不開,不然可以從二樓跳窗下去,也不至于滅門。好巧不巧,窗外還有個廣告牌,擋住了大半的窗戶,煙根本排不出去。報警時,女主人連地址都說不清楚,當時該有多絕望。聽在現(xiàn)場調查的同事說,為了減少吸入濃煙,三個孩子都躲在鋪蓋下面。兩口子卻倒在窗前,手里到死都緊握著扳手,估計直到最后一刻,王叔和王嬸都在拼命地想法子撬開防盜窗。唉,父母對孩子的愛真是與職業(yè)、身份都沒太大關系,即使是在狹窄緊迫的‘三合一,也有父母拼命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的身影。”頓了頓,小文轉換了語調問,“對了,你爸媽怎么樣?”
提起王叔家的廣告牌,吳靜的媽媽不止一次羨慕過。她覺得王叔很有頭腦,能物盡其用。沒想到,這個廣告牌竟成了他們一家人身亡的幫兇。吳靜趁機向閨蜜提出請求。
“放心吧,不用我勸,消防馬上要開始地毯式排查,住人的一律勸走?!蓖nD了一會,她接著說,“但跟你說實話,能不能勸走,還是個未知數(shù)。之前也查過、勸過,但效果都不好?!?/p>
小文的說法,讓吳靜更著急了?!爸荒軇駟??不能強硬一點?”
“也有責令停業(yè)的,但這個畢竟是殺雞儆猴的辦法??h里這么多五小經(jīng)營場所,很多都是跟你家一樣的“三合一”。一個店養(yǎng)一家人,手??诰屯#训觋P了就是斷了人家的生計。今年情況尤其特殊,疫情已經(jīng)讓他們經(jīng)濟上很困難了,這時候再強行關店,很容易引發(fā)矛盾??h里下令全面排查,一家一家勸,實在勸不走的,就盡量減少住人。”
“那對我爸這樣的釘子戶,就沒別的辦法了?”吳靜追問道。“之前我駐村扶貧的時候,做易地扶貧搬遷戶的思想工作,都快抑郁了。那些住在荒山陡坡的貧困戶,任你說破嘴皮也不愿搬走,有時候,把我氣得夠嗆?!毙∥臒o奈地說。
“后來,村支書開導我,這些人苦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你讓他離開這片土,就是離開他的根。慢慢地,我也想通了。失業(yè)夠難受了吧,你讓他們搬走,比失業(yè)還難受一百倍、一千倍,這是讓他改個活法啊!人都有僥幸心理,火星不落到腳背都不著急。”吳靜沒想到小文會說出這么一番話。
“其實換位思考一下,也沒那么難理解。那么多年,你爸老讓你回家,你不也不聽嗎?人啊,最難做的就是思想工作。”小文補了一句。
換位思考讀懂倔強深情,那是如山父愛撐起一片天
確實,這些年,父母一直嘮叨吳靜回老家,像小文一樣考個公務員。這些小文都知道。吳靜也考慮過,甚至列過一個單子,把回家和留在深圳的好處、壞處,洋洋灑灑寫了一頁,但仍舊做不了決定。習慣了擁擠的地鐵、寫字樓的外賣和城市深夜的霓虹燈,從無辣不歡到口味清淡,從一口鄉(xiāng)音到普粵英順利切換,從手足無措到神情淡定,吳靜似乎已經(jīng)融入且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
但在父母的眼里,在大城市無依無靠的她,實在可憐。離家多年,吳靜和父母的代溝也越來越深,除了存折里增長的數(shù)字,她很難解釋,得到了什么,喜歡這里的什么。當然,落寞也是有的。特別是加完班等滴滴時,她也會想:這座城市里,什么時候有一盞燈為自己而亮呢?
細品小文的這番話,吳靜覺得老爸也沒那么不可理喻。“三合一”是她拼命想逃離的家,卻是老爸賴以生存的方式。
又過了幾天,老媽告訴吳靜,縣消防組織附近的店主去開了會,詳細地還原了王叔家的情況,還把省里其他地方類似的情況也進行了介紹,很多店主都有所觸動。
“可能,慢慢地會搬出去吧。”老媽敷衍道,“我和你爸都覺得,你王叔家的情況太特殊了,又是防盜窗又是廣告牌的。我們兩家情況完全不一樣。再說,你妹馬上就要開學了,不在家住。你爸又不愿搬,我一個人租房算什么事?我還是和你爸一起在店里住,也好有個照應?!辈恢焕习?,連老媽都要不顧安全,繼續(xù)在店里住了。
若是以往,吳靜肯定按捺不住向老媽發(fā)一通火。但經(jīng)小文提醒,她知道父母一是心存僥幸,更是節(jié)儉慣了,舍不得多花錢。
“我來出租房的錢好不好?”吳靜又使出“殺手锏”。“你有錢自己存著,以后多的是要花錢的地方。我和你爸沒本事,幫不了你太多?!眿寢尩穆曇舻土讼氯?,又說,“你爸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有負擔。經(jīng)過這事,我們都看開了,什么面子,一點都不重要,你和你妹才最重要。我們商量好,你要是結婚,就把房子賣了,租個大房子送你出嫁,賣房的錢給你做嫁妝,絕不讓你受氣?!?/p>
老媽嘆了口氣:“之前我們不愿意買房,就是想把錢攢著給你買房用,你在外面沒個家,我們不放心。但后來又想著,家里房也買了,說不定你在外面漂累了就想回來了。至于你妹,我們開店掙錢攢錢,等她大了,有你,有我們,她也是有福享的。”握著手機的吳靜,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父母打定了主意在店里繼續(xù)住,吳靜只好請同學幫忙找了個水電工,檢查電路和防盜窗,還請他搭了一個逃生梯。而后,又網(wǎng)購了好質量的插座、滅火器等,給店里備上。
6月1日,小文來電話:“現(xiàn)在正陸續(xù)開展工作,大多數(shù)都愿搬走,對于少數(shù)不愿意的,會采取強硬的措施。放心吧,我會注意你爸媽那邊的?!?/p>
吳靜還是很擔心父母,依舊會在電話里念叨父母趕緊搬走,就像父母依舊會念叨著讓她回家上班,這似乎是他們互相關心的一種表達方式。至于將來,也許有一天,她會考慮回去。
編輯/李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