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說:“那么現(xiàn)代文學的藏書,除了唐弢就是你(姜德明)多了吧?”“除了唐弢以外,大概你藏的新文學書最多了?!保ń旅髦杜c巴金閑談》文匯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49、75頁)。這是姜德明先生1988年10月24日赴上海巴金居所和1995年7月12日杭州西子湖畔探望巴金閑談時,巴老對姜德明收藏現(xiàn)代文學的肯定和贊譽。他藏有“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學版本書萬余冊,累計藏書2萬余冊,也是繼唐弢先生之后收藏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一人。
姜德明,山東高唐人,1929年生于天津。1949年前,在天津上中學,經常到街頭小巷書店看書,并開始買書。1951年他從北京新聞學校畢業(yè)后供職于《人民日報》,任文藝副刊編輯、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等職。出于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癡愛,他開始藏書、著書,70年不輟。其收藏的特點以民國時期版的文學圖書為主。1919年新文化運動后,是我國文言文向白話文轉變、傳統(tǒng)文化向新文化轉變的關鍵時期,這一切都在書籍上體現(xiàn)出來。他也酷愛寫書話、散文,圍繞著書里書外、書前書后、書和作者的事來寫,提供版本知識,喚起讀者愛書、讀書、藏書的興趣。
與姜德明相識和相熟已有十多年了。2007年初我在撰寫《舊平裝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時,書中有《舊平裝藏書家》一章,因涉及專門撰寫《姜德明》一節(jié),所以我打電話采訪過他,并得到他的指教和支持,也選用了他收藏的新文學舊版的稀罕書影。書出版后我寄了一冊給他,請他指教。幾天后,我也收到了他寄贈的簽名本《流水集》。
2013年3月巴金研究會《點滴》編輯部出版了一套“點滴叢書”,共計4種:沈建中《問跡覓影》、張新穎《小土孩大話記》、翁長松《話書說游集》、張建智《絕版書話》。不久,我給他寄去了我的那冊《話書說游集》,后他給我寄來一封致謝函,說:“長松先生:收到大著《話書說游集》,謝謝。您關注舊時新文學書物,我們是同好。書中的題目很吸引人,當細讀?!包c滴叢書”的出版值得稱贊,裝幀設計亦好,特再致謝意。致禮!姜德明2013.6”讀了這封簡短扼要的信函,不僅讓我看到了他對“裝幀設計亦好”“點滴叢書”的贊賞,也令我知曉了他對我的認可和鼓勵;一句“我們是同好”,簡潔雅致的話,傳遞了對我的認同和褒獎?!皶械念}目很吸引人”的妙語,是對我這本書的美好點評。這無疑也有對我多年藏書、讀書和寫書不止的肯定和鞭策。
有人緣和誠懇的好編輯
姜德明的歲月幾乎都是在與文字和書打交道中度過的。1951年他從北京新聞學校畢業(yè)后供職于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編輯部,干上了他喜愛的工作。人生最幸福的是愛好和工作相一致,姜德明正好對上了,所以他的人生是快樂和幸福的。1996年秋他坦率地說道:“編了近四十年文藝副刊,我熱愛這工作,也忘不了我結識的那些賢者?!睘榱宿k好人民日報文藝部,20世紀50年代初,報社還專門聘請周揚、丁玲擔任顧問,以把好文藝思想關。1956年7月報紙改版,由四版擴為八版,還創(chuàng)辦了副刊。初期副刊沒有名稱,因為在第八版,故簡稱八版,并邀請當年已46歲的知名記者蕭乾來擔任八版的顧問,姜德明則負責具體副刊編輯工作。初期憑借蕭乾的人脈關系,他跟著年長的蕭乾拜訪了冰心、沈從文、李健吾、何其芳、錢鐘書、陳夢家、楊憲益、吳祖光、金克木、鄧廣銘等多位作家和學者。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蕭乾被錯劃為右派,姜德明就開始獨立地走訪和約稿了。
事在人為,貴在認真。他以真誠的人格魅力和精湛的編輯水平,伴隨歲月的演繹,逐漸地博得眾多前輩學者、作家、文人的信任和友情,還與葉圣陶、茅盾、夏衍、巴金、曹靖華、李一氓、丁玲、唐弢、舒群、馮至、陳白塵、廖沫沙、駱賓基、馮亦代、辛笛等文化名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也獲得了他們源源不斷的稿件,親筆條幅、簽名本及題跋。姜德明慧眼識人,又真誠待人,他迅速地進入了角色,約到了好稿件。例如他邀請?zhí)茝|為副刊撰寫的“談版本的知識和史料”系列書話文章發(fā)表后,一炮打響,引起廣大讀者注意。同時也博得北京出版社為唐弢出版了一本享譽文壇的《書話》,這也就是后來修訂和改名為《晦庵書話》的經典書話名著。
在交往過程中,前輩作家和學者們在他腦海中也留下深刻和美好的印象:他稱丁玲“是一個大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一個堅強的女戰(zhàn)士。矮小的身材,樸素的灰布衣,頭發(fā)已經白了,最突出的是那雙大眼睛,顯得銳利而嚴肅”;稱馮至散文“無論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山水》,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東歐雜記》,五十年代出版的詩集《西郊集》亦我所愛”;稱廖沫沙“待人態(tài)度祥和,不虛張聲勢,也不做驚人之語,文風穩(wěn)健?!苯旅鲬{個人的努力,誠懇地“為他人作嫁衣裳”,不斷贏得了作者們的信任和友情,也獲得了茅盾親筆揮毫書寫的白楊禮贊詩墨跡,巴金《家》《春》《秋》《隨想錄》等簽名本;李一氓也為他收藏的明末刻本《東山酬和集》撰寫了題跋。他與夏衍相識于1955年,一路走來,深得夏衍信任和器重,成了忘年交。老革命夏衍在他面前從不打官腔,而是呵護、支持和幫助。夏衍以自己的革命經歷和為黨辦報的思想理念和無私奉獻的好傳統(tǒng),不斷熏陶、引導和影響著他。例如一次他好奇地問夏衍:“您在1927年從事工人運動,30年代從事‘左聯(lián)工作時,地下黨是否也發(fā)給經費和生活補助?”“沒有,我沒有領過一分錢。當時黨組織的經費也困難。我的生活完全依靠我的稿費和版稅?!薄拔衣犃至滞菊f,那時在報社(救亡日報)的工作人員并沒有薪金,是嗎?”“當然沒有薪金,連我這個總編輯也沒有。報社只管大家吃飯,住集體宿舍。戰(zhàn)時生活很清苦,吃的也是糙米、青菜,很簡單?!眴柎鹬g,充分展現(xiàn)了共產黨人和革命知識分子的無私奉獻精神,也讓姜德明很受教益。
訪書和淘書的獨特之處
“每從書坊歸來,手提幾本殘書,步履總是那么輕快,急于趕回家。每當從書坊歸來的那天晚上,總是睡得那么遲。一本本小心地擦拭修整,摩挲再三,若有所發(fā)現(xiàn),便如獲至寶?!鄙鲜鰩拙湓捑屎蜕鷦拥卣宫F(xiàn)了姜德明淘書、訪書歸來的快樂心情,讀來也讓天下愛書人很有共鳴。
姜德明從上學時就開始愛訪書和淘書,天津天祥商場二樓的舊書攤,留下他無數(shù)難忘的少年記憶。當年他在天津讀中學的時候,寧愿整個下午曠課,也要泡在天祥商場的舊書攤前,兜兜看看。此外,舊城北門西的舊書攤也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身上也沒什么錢,他就跟家里說學校要交書本費,騙些零花錢,見到便宜和喜愛的書就會買下,可見他對書的鐘愛和癡情。自邁入20世紀50年代初,逛書鋪、舊書攤,淘舊書,成了姜德明工作之余的唯一樂趣。北京東安市場露天夾道書攤前,西單商場、國子監(jiān)文廟的中國書店,琉璃廠的書店和書鋪里,經??梢姷剿娜擞?。在那里他也遇到過多位訪書的首長和名人,如廖承志、胡喬木、鄧拓等。他在《胡喬木與師陀》中記道:“在50年代初,我分別在北京東安市場和東西隆福寺的舊書攤前碰到過他,喬木同志一個攤一個攤地蹓過去,看得很仔細。”他在《逛琉璃廠》記道:“(琉璃廠)門市部公開陳列的書架上,任何一位讀者都可以從架上揀得有孫(楷第)先生簽名本的書。我看到有胡適簽名、送給孫先生的一部吳敬梓的《文木山房文集》,代圖書館購下。我也買到他的幾本藏書。其中的一本還是日本作家清木正兒簽名送給他的?!?/p>
有一年,他在逛琉璃廠書展后記載道:“我隔著幾道人墻,遠遠望見在堆得像小山頭似的線裝書中,有一本《嶺表異錄》,因為魯迅先生整理過這書,即煩前邊壯漢代我撿過來。拿到手中一看,定價十元,在當時算是高價。再細看,字體清雋,竟是乾隆年間的刻本,即付款,逃出了人群。”姜德明確實是趕上了淘書好辰光,又正好碰上了他這樣愛書人的天緣巧合,所以收獲滿滿。
可惜的是當年他畢竟是個普通的編輯,收入不高,膝下又有三個子女需要撫養(yǎng),經濟也夠窘迫的,但他還是千方百計從微薄的收入中擠出錢來買入一些稀罕版本的新文學圖書。他記道:“平時,我們夫婦的工資領來后都放在一起,誰用誰就去拿。好書誘人,在剛發(fā)薪的那幾天也就慷慨起來,不計后果了。妻覺察了,提出警告:‘先生,手下留情,一家老小還得吃飯呢。沒看見孩子的褲子不能再打補丁了嗎?我良心發(fā)現(xiàn),只好低頭不語。有的時候,實在怕那難得的版本被別人搶去,趁妻不在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從櫥里抽出兩張票子來。如阿英在孤島上海印的那本長征畫集《西行漫畫》,我便采取如此手段得來。當時花了一元錢,現(xiàn)在當然是革命文物了。”讀來令人心酸和感動。
他不僅省吃儉用地購買了數(shù)量可觀的民國版新文學舊書,也購入了不少稀罕的油印書。他在《難覓油印書》記道:1949年天津,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第一次看到油印的書巧奪天工,竟可與鉛印書媲美。新中國成立以后到20世紀60年代初,偶然也能見到一些油印書刊,主要是個人的一些自費印書,內容以舊體詩詞為主。這是舊時刻書風氣的延續(xù),但時代變了,刻書作坊沒有了,只好降而求其次地以油印代替。這類書一般不能公開發(fā)行,只由作者或家屬分贈好友而已。印品多為線裝形式,我就藏有張伯駒、夏承燾、黎錦熙、錢基博等人的油印書?!彼钥粗睾驼鋹塾陀?,是認為其“在我國出版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罕見的珍貴版本”。這也是他有別于一般藏書家的獨特之處。
他不是個唯利是圖、只追求有增值潛力的古籍善本而忽略舊平裝書和油印本的藏書家,在他眼里更看重的是書籍本身的文獻和史料研究價值,關鍵是否真實地記錄了歷史滄桑,能為后來者研究社會歷史所服務。這也是他令人特別可敬之處,然而遺憾的是像他那種思想境界的藏書家在現(xiàn)實中還是太少見了。
為了訪書和淘舊書,他的足跡不僅涉及北京、天津大街小巷的書店、書攤,還不辭辛勞,經常走南闖北,甚至去省外開會出差也不忘淘書覓書。這點在《洛城訪書記》《滬上訪書記》等篇章中都有精彩和細膩的描繪和記錄。如他1980年代在黃裳的陪同下,走訪了上海福州路上的古籍書店,購得馬敘倫《讀書小記》(商務印書館1931年9月版)和《讀書續(xù)記》(商務印書館1931年12月版)等;后在上海書店又意外地覓得田間的《未名集》(上?!懊吭挛膸臁鄙?935年12月版)和李溶華著的小說集《正反合》(萬人出版社1936年8月版)等,而且當年每冊舊書價格僅10元,極為物美價廉。1988年10月23日,他還慕名去上海文廟舊書市場過了一把淘書癮,他對文廟舊書市場的觀感和印象:書攤上差不多全是近幾年出版的新版舊書,只看到一本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11月第12版巴金的《雪》,因為“很破舊了”,所以他沒買。在文廟他雖沒見到入眼的舊書,但這不影響他繼續(xù)南北訪書淘書的情緒和興趣。
他淘書還淘到了日本、美國等地。1983年他踏著明媚的春光飛抵日本東京等地訪問,就探訪了丸善等書店。東京銀座一帶的丸善書店是一座規(guī)模較大的書店,當年魯迅留學日本也常去這家書店買書。魯迅對丸善書店是有感情的,自1909年離開日本后,他仍不斷給丸善書店寫信,找他們買書。姜德明對魯迅極為景仰,對他的著作更是推崇備至。他曾說:“我的業(yè)余愛好是以微薄的力量尋訪一點舊書。舊書中尤重魯迅和有關魯迅的書。”因此他收藏有多種民國版的魯迅作品,也撰寫和發(fā)表了許多有關魯迅的文章。不久他又來到神田書店和內山書店,在這里也意外地購得增田涉先生《雜書雜錄》及《現(xiàn)代世界美書全集》等。對愛書的姜德明而言,每獲得一本他喜愛的書,猶如嘗得美味佳肴,何況這次又是在異國他鄉(xiāng)、魯迅曾涉足過的書店,所以他格外珍愛,還揮毫寫下膾炙人口的佳作名篇。
讀書和藏書的思想境界
南宋著名藏書家尤袤曾對書的好處做過這樣的評說:“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在中國古代士大夫眼里,書成了相依為命的精神財富。在當代知識分子眼里,對書雖不會像古代文人那樣專注和癡迷,但對書的閱讀和收藏的愛好,卻是有著共識和認同感的。一個不愛閱讀,不愛藏書的人,絕對不會是學者,猶如一個不會玩弄筆墨的人,絕對不會成為書法家。一個真正的文人學者,他必定是個愛書家。我想在姜德明眼里對書的青睞,也許沒有達到像古代賢者尤袤說得那么神圣和至上,但藏書的好處和樂趣,他肯定是有深刻感觸和認同感的。
他稱自己書屋為“無名書齋”,有點幽默和別致。他休息期間,也常會獨處書房,沉浸于書香之中,盡興翻閱和靜心閱讀,與圣賢者對話,回味書中洋溢著的富有哲理的芳香,享受著“有書真可貴”的讀書和愛書的美妙樂趣。有記者訪姜府記載道:“一進門,我便感覺如同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安靜簡潔,沒有華麗的地板瓷磚,灰亮的水泥地,四白落地的白墻,每一樣家具似乎都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客廳五組寬大厚實的書柜,一看便是20世紀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外觀簡樸,無任何修飾,但質量可靠、耐用。書柜頂天立地,上下分別是封閉式的書櫥,中間五六層玻璃門書架,每一層都里外三層擺滿了書,書架擱板卻沒有因為承載太多的書而變得彎曲。除此之外,家中完全看不到任何數(shù)字化時代的影子,只有一臺小電視擺在角落里?!?/p>
他的書齋有些樸實、簡陋,但這并不影響他書室的魅力,卻讓我聯(lián)想起唐代劉禹錫《陋室銘》名篇中的“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書齋不在乎外表的簡陋,貴在內在德馨的高雅;貴在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安貧樂道的愛書情趣和高潔傲岸的思想境界。我認為這句話也是對姜德明書齋的絕妙寫照。“無名書齋”雖簡樸,毫不華麗,藏書卻極為豐盛。他收藏的新文學舊版本書,尤為稀罕和可貴。
姜德明對新文學書刊的收藏,是從魯迅作品開始的,有關魯迅的書刊,包括魯迅的著譯、魯迅參與籌劃和編輯的書刊、與魯迅關系密切的人的著作,以及大量與魯迅有關的書刊資料都是他收集的對象。但他也理智和務實,他收藏的魯迅民國版單本作品不多,我想這除了他早已擁有民國版《魯迅全集》外,還與他收藏的理念有關。首先他不愿成為徒有虛名的藏書家,企圖靠收藏舊書數(shù)量而增值牟利;其二,他薪金收入有限,有限的資金絕不會去花錢購買同樣書名的復本,浪費錢財;其三,關鍵是他藏書的目的是“藏用結合”,也就是說只要能滿足他研究和寫作需求即可了,“做一個不圖虛名的愛書家吧”。知足常樂,是賢者的處世哲學,姜德明也是這樣的賢者。
步入新世紀后,伴隨著年齡增長和年事已高,他也放慢了淘書的步伐。在《書攤夢尋》小引中他如此寫道:“如今我真的有點怕買舊書了,至少如一位不相識者在一家讀書報刊上說的,有點不便再進舊書店。因為我實在說不清什么書可以升值,什么書不能升值。怎么辦呢?只好在自存的舊書堆中去尋夢。攤開幾本舊藏,任意瀏覽翻檢,居然在自家屋里擺起了舊書攤?!边@也是他讀書、淘書和藏書思想境界的自我寫照,其實他專注讀書、研究和著書,也已快樂、幸福滿滿和碩果累累了。
當代書話創(chuàng)作中的翹楚
他長年癡情于藏書,更醉心于訪書和讀書,更是當代書話創(chuàng)作的翹楚。他始終認為書是用來讀和用的,讀書是一種精神愉悅和享受。讀好書和讀經典,往往有奇崛突兀之感,一瀉千里,或拍案叫絕,或誘人懸想,或頓開茅塞,這種迥異的絕妙感受,常使他如癡似醉,回味無窮,難以自拔,感慨萬千。書讀多了,伴隨思想的跳躍,就會情不自禁地揮毫寫些文章。
1960年“三十而立”的姜德明,受到唐弢先生的啟發(fā)和影響,開始了書話的創(chuàng)作。他回憶說:“那時我編副刊已好幾年,一邊請?zhí)茝|先生寫書話,一邊描紅,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到了‘文革開始,各地紛紛揭發(fā)本地的《燕山夜話》,我給天津晚報寫的專欄《書葉小集》榜上有名。寫書話竟可獲罪,我事先萬難預料,現(xiàn)在的青年又怎么能理解?!辈贿^姜德明也沒有被嚇倒,十年噩夢后,又重操舊業(yè),迎來了書話創(chuàng)作的春天。他又忙碌地訪書和寫起書話來了。1980年代他的第一本書話《書葉集》(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1版)出版問世了,也迎來了他書話創(chuàng)作的長足豐收,先后有《書邊草》《書夢錄》《書味集》《燕城雜辭》《書廊小品》《余時書話》《夢書懷人錄》《書攤夢尋》《文林枝葉》《書坊歸來》《流水集》《書衣百影》《姜德明書話》《守望冷攤》《與巴金閑談》《獵書偶記》《新文學版本》《書葉叢話》等數(shù)十種之多,其書話富有特色:圍繞著一書一事,由小見大,無所不談,行文自如,文字簡潔,見解新穎,情趣逸然,引發(fā)讀者讀書愛書藏書的情趣,也提高了廣大讀者的版本知識。
多年來,姜德明的書話也成了我經常翻閱的書。我認為他的書話不僅數(shù)量豐富,而且極具個性特色和價值,其價值主要大致可歸納為三點:
一是學習和研究新文學版本史的好讀本。在我國有關研究新文學史的專著已出了多種,但有關研究新文學版本史專著卻不多見,有關圖文并茂研究新文學版本史的專著更是鳳毛麟角。版本學家黃永年說:“現(xiàn)代人在這方面的著作只有幾種教材性質的東西,不僅多數(shù)簡單得有似提綱,且平鋪直敘,實在談不上有什么可讀性?!碑斎唬S永年這里所指的是有關古今談版本書的缺乏和不足,當然也包含對新文學版本史專著缺乏的吶喊和批評。
2002年姜德明《新文學版本》的出版,填補了新文學版本史研究專著的空白。全書上下兩編,上編《誘人的新文學版本》中分設了“新文學版本的誕生”“最先關注新文學版本的藏書家”“新文學版本中的善本書”等九個專題。重點闡述和敘述了我國新文學史的歷史分期問題,即從1917年的文學革命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止;明確了現(xiàn)當代新文學版本的藏書家有阿英(錢杏邨)、唐弢等和新文學初版本的可貴原因及土紙書的特殊價值等。他還為土紙書正了名。他認為當年革命根據地處于日偽和國民黨反動派的雙重封鎖條件下刊印的土紙書,例如孫犁的《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晉察冀通訊社1940年第1版)等都是有極高史料、文物價值的善本。此外,還對新文學善本書確認的條件,提出了個人的見解:一是名人名家的重要新文學書籍的原本,如魯迅的《吶喊》、胡適的《嘗試集》、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朱自清的《背影》、沈從文的《圍城》等;二是新文學以來的孤本,如柔石的《瘋人》、老舍的《貓城記》等;三是手稿本,如老舍的《駱駝祥子》、殷夫的《孩兒塔》等。下編《書葉小集》,收錄了姜德明創(chuàng)作的《〈冬夜〉種種》《伏園游記》《黎錦明的〈塵影〉》《郭沫若與〈北伐〉》《〈蕭紅小傳〉版本談》等書話72篇。尤其值得稱道的書中的每個專題和文章,還插入和配置了極具藝術感染力的書影,故一冊在手,對新文學版本史有個較為全面的了解,也是學習和研究新文學版本史不可多得的一種好讀本。
二是選購民國新文學舊平裝的指導書。姜德明不僅熟悉版本,而且所藏書大多是從全國各地舊書店、舊書攤中一冊一冊親手淘得和購入的,所以他對購藏的每冊書的時間、地點、價格,牢記在心,了如指掌。這點他在書話中也常有記載和說明。像他在《新文學版本的誕生》中說:“魯迅、周作人等作的初版毛邊本,直到20世紀的60年代仍觸目皆是,書價每本也不過一元錢。這都反映了文化界,包括舊書業(yè)一向對新文學版本的輕視和缺少研究。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平裝鉛印本書的日漸稀少,而訪求者又日益增多,方才引起書賈們的注意?!?0世紀90年代后期,舊平裝書價才開始逐漸向上爬升,大致每冊也在10元左右。記得1993年初我在舊書攤淘得魯迅所著《華蓋集》(北新書局1926年6月版),其價格也僅10元。步入新世紀后,伴隨《晦庵書話》《書衣百影》《新文學版本》《舊平裝書》等多種書話專著的出版及收藏舊平裝人群的壯大,每冊舊平裝書價才攀升至數(shù)十元,甚至上百元。到了2005年后舊平裝書價,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民國知名作家、學者的新文學讀物更是躍至數(shù)千元和萬元以上,善本孤本甚至在拍賣場上價格高達數(shù)十萬元以上。如周氏兄弟合作編譯的《域外小說集》(1909年日本東京版),其在2007年末的國內拍賣會上成交價是29.7萬元,創(chuàng)舊平裝拍賣歷史新高。近年新文學舊平裝書價有所回落。我朋友藏有沈從文《邊城》初版本,欲以7000元出售,卻沒能成交。但收藏新文學舊平裝者的隊伍依然在壯大,新文學舊平裝善本的價格平穩(wěn)保持在數(shù)千元和上萬元之內。有關新文學舊平裝及書價,姜德明在他的書和文章中多處涉及,我們只要靜心讀他的書話必然會得到啟發(fā)和收獲,所以他的書話也是民國舊平裝選購者的重要指導書。
三是了解和研究民國社會書肆滄桑史的參考書。從姜德明書話中不僅可獲得民國書籍版本知識,還可從中窺見民國書肆的滄桑史。這在他的《京華書坊史》《書肆的災難》等篇中多有敘述和描繪。如他以北京琉璃廠為例說:琉璃廠書肆繁盛于清乾隆時期,并伴隨著國運而興衰?!捌咂摺笔伦儽本S陷后,琉璃廠書肆遭到日本占領和公開劫掠,“凡我珍本秘籍,包括各縣志、地圖等無不在他們搜訪之列”,政府腐敗無能,對此不聞不問,書肆蕭條,門可羅雀。琉璃廠書肆厄運不斷,1947年到1948年解放軍進城以前,琉璃廠書肆古籍又遭到了一場厄運。據姜德明對朱光潛訪書回憶的記載:當年,朱光潛去逛琉璃廠和隆福寺的舊書坊,每家如深山古剎,整天不見一個人進來。他以廉價購得一部海源閣藏的《十三經古注》,一部秀野草堂原刊的《范石湖集》,因之感嘆道:“于今世界上只有兩種東西賤,書賤,讀書人也賤!”教授們窮得不再買書,卻靠賣書來補貼生活。古籍線裝書的價錢,還不如論斤當廢紙賣值錢。大批線裝書成車地運往造紙廠,化為紙漿變成了“還魂紙”。許多書賈也被迫關門歇業(yè)或改行。從中不僅透視出民國書肆和古籍的滄桑史,也揭示出民國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腐朽和衰敗的本質。
姜德明是個迷情于藏書,迷情于書話的愛書人,長期嗜愛藏書和書話創(chuàng)作,這也使他有了一種高尚的情操,一種人生的樂趣,一種奉獻的品質。所以他在我眼里更是個品位高尚的藏書家。他鄙視“如今一談藏書便大談如何升值”的貪圖牟利的藏書家行徑。他認為一個真正的藏書家,其藏書是為寫作、研究和社會服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