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我的生命打開一扇窗（散文）

顏巧霞

1

自我有記憶起，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他，我叫他爸，我倆住在臨街的小房子里。街其實是一條巷，房子傍路而建，中間用青石板鋪成路，南北各一溜排一上二的小樓房，上面住家，下面作店鋪。鋪子各不相同，肉鋪、糧油鋪、早點鋪、日用百貨鋪，整整齊齊排列，好似一個人清清爽爽的臉。我們住的小房子，擠在這些樓房中間，又像干凈的臉上橫生了一顆豌豆大的黑痣，破壞了美感?？捎惺裁捶ㄗ?？我爸沒錢把這小房子翻修成樓房。這兩間青磚青瓦的小房子一間放床，一間作飯廳，我爸是修車人，騰不出地兒做鋪面，他就把攤子擺在當街處，這是境況的無奈也是生意的需要，路過的行人，一眼就能看到一只大木頭柜上刷著兩個紅漆大字：修車。柜子里裝著鉗子、錘子、螺絲，柜子旁擱著一只裝水的瓷盆……

小街上向來是沒有秘密的。王大爺在街頭打個噴嚏，街尾的人就能聽到。關(guān)于我的身世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我長到七八歲就已經(jīng)知道，我不是我爸親生的。生我的人，用一條毛毯包著我，把我扔到街上。某個清晨，起早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看西洋景似的。他們嘴里說：“可憐的娃，有人生沒人養(yǎng)，作孽呀！”卻誰也沒動心思把我領(lǐng)回去。畢竟領(lǐng)娃是一件大事，又不是養(yǎng)只貓養(yǎng)只狗，愿意就養(yǎng)著，不愿意就扔了。領(lǐng)娃不容易，他們這些做慣小買賣的人，精明著呢！

他來了，拖著一條病腿，一瘸一瘸地來了。他一條腿有病，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單引號，顯得頭重腳輕，不堅實。他撥開人群，看到了我，也許也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彎下腰抱起了我。我被他抱入懷中，就不再嚎啕大哭，而是安靜下來。人群中有人發(fā)出驚奇而喟嘆的“咦”聲！他把我抱回家去，招到他二弟、三弟的責難，他們知道自行車攤的收入僅能維持他一人生活，再添個我豈不是給自己找罪受？況且他對我的身世并不了解，也說不清！萬一是個病娃，養(yǎng)了幾天，再扔我就有人嚼舌了，自己良心上也過不下去……可是，他只管抱著我，像抱著金元寶似的，任憑兄弟們絮叨。到后來，兄弟們也就認命不管他了。

2

上帝給你關(guān)閉一扇門后，定會為你開啟一扇窗。他就是我的窗，他沒有生我，卻是給我命的人。他拿出自己省吃儉用的錢，給我買了食品店里最好的奶粉，沒有人來修車的時候，他就抱著我，一手抓著奶瓶，一手把我圈在懷里。他忙的時候，街上一些老大娘也幫他照看我。在他的細心照料下，我跟野草似的瘋長，很快就長成了會跑會笑會叫人的小姑娘。幸運的是，我一點毛病都沒有，大眼睛白皮膚，很漂亮。老人們說，他人好心好，所以我才長得這么好。他每每聽人這么說，皺紋如溝壑排列的臉就會舒展開來。他給我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金米兒。他姓金，他覺得人最幸福的光景就是吃大米飯喝大米粥，而我就是他心上最珍貴的米兒。

我長到七八歲時，聰明伶俐，不僅會做飯、洗衣，還會幫他端洗車胎的瓷盆進屋。這時候，他的兄弟們也為他當初的決定高興，總算沒白喂養(yǎng)我，他以后的日常生活就不需要他們來照料，我也許是他能依靠的吧！

他不管別人怎么說，給我買回新裙子、新書包、新鉛筆盒，要送我去上學。他的兄弟們聽說后暴跳如雷.本以為他只是想養(yǎng)活我，沒曾想他還要供我讀書識字，這是多么大的一筆開銷呀！他不理，仍然拖著病腿，寒暑冬夏地忙著，從來不休息。別的店鋪晚上都打了烊，而他仍在星夜下等著，萬一有人趕夜路壞了自行車，他就可以賺得一點勞務(wù)費。我心疼他，不肯去念書，他就發(fā)脾氣，無論我怎么喊他爸，他都不應(yīng)我。直到我又背了書包，他才燦爛地笑起來，說：“好好學習，聽老師話，家里不要你操心！”

3

我也算為他長臉，我是巷子里所有娃娃中成績最好的一個，中考前夕，老師把他叫過去說：“金米兒很有希望，臨考這幾天，家里要好好照顧……”他喜滋滋地連連點頭。

考試那幾天，他總是讓我早早睡覺。有天夜里，我口渴，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堂屋里亮著燈，堂屋白色水泥墻上投射出他巨大的影子，他坐在堂屋和臥室之間，一動也不動。我心下疑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連忙爬起來到堂屋找答案，見他只穿了條短褲，打著赤膊，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己的身子看。

突然，他揚起手，“啪”的一聲對著自己的肩膀重重地就是一巴掌。只聽他嘿嘿地笑著說：“還敢咬我？”說完得意地把手里的東西，彈到地面。沒過一會兒，他又像一堵墻似的坐著，一動不動。

我錯愕地問：“爸，你怎么不睡覺，坐這兒千什么？”他說：“你睡你的覺，我捉蚊子呢！”

“你坐這兒捉什么蚊子？”喝了水，我忍著瞌睡迷糊著說，“都這么晚了，你明兒還要出攤，睡覺吧！”

中考一共三天，考完試后，我跟嬸子閑聊，把這件事告訴她，我說：“我爸傻傻的像堵墻杵在我臥室門口，他還說，他捉蚊子呢！”

嬸子一臉責備地對我說：“你爸說你不喜歡蚊香的味道，為了讓你睡好覺，考好試，他每天晚上都要幫你捉蚊子，你臥室黑，蚊子攆亮的地方，看到堂屋里的光，就從你臥室往亮處飛。他光著身子，坐在亮光里專等蚊子叮他身上，然后一只一只打。這樣，你才睡得安穩(wěn)！”

還好，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老師根據(jù)我的家庭情況，建議我報考中等師范，我高興地同意了。他得知情況后，流露出歉意來，好像是他拖了我的后腿。其實，當教師正是我的理想。我也一點不怪他。

4

他拖著不方便的腿，倒了幾趟車，把我送到師范學校。臨走的時候，他給我同宿舍的姐妹們，一個一個鞠躬，說：“我家金米兒拜托大家照顧了！”

在師范上學的日子，我過得非常開心，幾乎把他給忘了。一天，我在宿舍里看小說正看得起勁，同寢室的同學過來叫我：“金米兒，傳達室大爺讓我給你捎信，你家親戚在大門外找你！”我除了他，哪有什么親戚？他上次來信，并沒有說要來看我，只是囑咐我好好學習，愛惜身體，不要擔心生活費……我將信將疑地跑出門外去，沒有找到他！就在我東張西望準備回頭的時候，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粗依阏?，她簡直是另一個我，只是看上去比我年長一些。她一把拉著我的手，囁嚅著說：“三妹，我是大姐……”那女人扯著我的手，哭訴了一通。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了好一會，我混亂的腦子才明白過來。她是我大姐，我的親爹媽生下我后，發(fā)覺又是個丫頭片子，一心求子的他們，就把我扔到那條街上了。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男孩兒。而現(xiàn)在，他們想起我來，一打聽，得知我竟然是那條小街上唯一考上師范的女孩兒，而我的養(yǎng)父卻是個腿腳不便的修車人，他們就找我來了。

我一把甩開女人的手臂，跑開了，現(xiàn)在的我，生活得很好。她的出現(xiàn)反倒讓我內(nèi)心波瀾起伏：“爸媽為什么要把我扔掉？扔掉后，為什么又來找我？”我被憤懣的情緒困擾，大姐再來找我的時候，我索性不見，這樣心里反而平靜。

5

師范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城里一所小學當了教師。終于有一天，我的親生爸媽出現(xiàn)在我和他的小屋里。他們生了我，但我跟他們卻那么陌生，他們拿捏著自以為深情的腔調(diào)對他說：“為了米兒好，為了將來米兒有好的婚姻，她需要一個健全的家，所以我們打算領(lǐng)米兒回去，這么多年的撫養(yǎng)費不會少你的……”我朝他看的時候，他并不看我，只是沉默地抽煙。據(jù)說從前他也愛抽煙，但有了我后，就戒了，他覺得二手煙對我的生長不利，抽煙也費錢，為了撫養(yǎng)我，當然能省就省?？墒乾F(xiàn)在，他復又抽煙了。我抬起頭，對面前的陌生男女說：“我這輩子只跟我爸在一起，你們來我們歡迎，你們走我們不送！”

那對陌生男女覺得，他會成為我美滿婚姻的拖累。其實，我不這樣看，他是我姻緣的試金石。遇到追求我的男孩子，我總是如實地告訴他們，我有一個腿腳不便的爸需要我贍養(yǎng)到老。我也會帶著他們回到有爸爸的小屋。他們有的當時就走了，有的同我交往一段時間后也消失了，只有最后一位，他是我的同事，帥氣而陽光，這位同事沒有一次嫌棄過我的養(yǎng)父。我們常常在周末一起去看我的養(yǎng)父，遇到重活，比如推修車的大柜子回屋，年輕力壯的他就不準養(yǎng)父動手。最后，我選擇跟他在一起，如今，我和他的婚姻已經(jīng)走過十年，我們一直很幸福。

這人世誰可相依？有時候，連至親骨肉都會棄我而去，而那些陌生卻善良的人成為了我的依靠，他就是我們生命的另一扇窗。請回報善良，那么，幸福才會來敲門。

責任編輯：肖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