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明哲
2016年畢業(yè)之后,我經(jīng)常要熬夜到凌晨三四點,下了班以后再騎車幾公里回家。我悶頭大睡,直到第二天中午,起來寫一點東西。下午上班的空閑,就在網(wǎng)上隨意瀏覽。有一天,我讀到了一篇叫《駕鶴》的小說,不由得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有時候,看別人的小說,我會不由得思考自己會怎么處理這個情節(jié)。我一邊這么想,一邊讀到結(jié)尾,還是覺得喜歡。在網(wǎng)站上,我看到了作者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人,腦袋上扣著一本書,直視鏡頭,像是有更多的小說藏在眼睛后面。在那之后不久,我加了他的微信。也不知道聊什么,于是發(fā)了朋友圈:如果王棘出書,立刻買一本。記得王棘回復(fù):哈哈。
隨后的兩年幾乎沒怎么講話,那是被生活催著跑的兩年。搬家以后,我聽說王棘也到了成都,心里一動,后來就約了他吃飯。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看上去就和照片上一樣,開口說話的時候,像是從照片里走了出來。他衣著整潔,腰背筆直,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飾物,仿佛連衣邊都是簡練的。我知道一家餐廳,從天府廣場過去需要坐一截地鐵,正趕上人多的時候,坐地鐵和排隊都有些耗費精力。躊躇間,王棘建議,干脆就在他熟悉的一條街上找家館子。于是我們出發(fā),在他供職的雜志社附近找到一家,臨街而坐,串串碼起,氛圍剛好。王棘講話不多,但聊到小說時熱情明顯要高許多,仿佛小說是他的一座富礦。記得我們聊了安妮·普魯、??思{、門羅、福特和《石泉城》,也聊了一點各自的經(jīng)歷、工作和生活。其實是很倉促的一次聚會。我換了工作,還在適應(yīng),又剛做完手術(shù),也不能喝酒,多少有點遺憾。
我有一種感覺,親耳聽到一個人講話,會對他的小說有更生動的體會。小說家無疑是有聲音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聲音。一個人日常講話的語調(diào)和所寫句子的語感中有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后者往往是前者的沉淀。讀王棘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字就和他的人一樣,具有一種干燥的沙土一般的特質(zhì),組成那些句子的是熟土。句子平靜、淡然,然而卻帶有烈日炙烤過的余溫。如果句子有顏色的話,王棘的句子一定是黑色的;如果句子有音調(diào)的話,他的音調(diào)一定比普通人低許多。那種感覺,就仿佛土地上沉默許久的一個影子突然開口說話了。
王棘住城北,我住城南,見上一次頗不容易。后來我們又吃過兩三次飯,他還幫我搬了一次家。我的記性比較糟糕,講過的話大多遺忘。有一次我提到了一個作家(具體是哪個作家我又忘記了,尷尬),王棘笑著說我上次吃飯時講過了。我則全然沒有印象,稀里糊涂。他有幾件事挺讓我羨慕,可以列舉如下:他養(yǎng)了兩只貓,跑馬拉松,空閑的時間大多在讀書,也時常去健身房和啞鈴較勁。
如今,只要一提起貓和馬拉松,馬上會令人想起村上春樹。但據(jù)我觀察,王棘并沒有模仿或者靠近村上春樹的意思,不但沒有,而且呈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仿佛因為是王棘,養(yǎng)貓和跑馬拉松本身有了不一樣的趣味;仿佛他們養(yǎng)的不是同一種貓,跑的也不是同一種步似的。有一次吃飯時,王棘說貓早上丟了,晚上還要回去找,然后給我看了小黑的照片。記得那之后不久,在朋友圈看到他曬的小黑,看來是找到了。當(dāng)時,我在腦海里想象著他在小區(qū)和巷子里找貓的場景,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反差萌的感覺。在網(wǎng)上,我還看到了吳小龍寫的一首幽默十足的《王老師和貓》,可以說歷歷在目。總之,在成都,王棘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那是一種有著自己穩(wěn)固節(jié)奏和審美的生活,一種自有一個世界存在的生活。
后來,我讀了王棘更多的小說,在豆瓣上,在微信上。王棘的小說有許多打動我的地方,其中之一是值得信賴。我覺得他寫的小說是讓人信賴的小說。小說里那些看似平靜的細(xì)節(jié),是值得信賴的細(xì)節(jié),而不是憑空幻想出來的。小說的口味大概和人的生活相關(guān),和一個人從哪里來、是怎么生長起來的相關(guān)。網(wǎng)絡(luò)上流傳過一句話,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這話太矯情了。那些被生活逼迫到吞聲的人們,是沒有心思把一個句子想得這么圓熟優(yōu)雅、這么有賣相的。真正的痛苦向來難以表述,寫下來的語言往往只能得其幾分之一。在《極樂世界》里王棘寫道:“到現(xiàn)在我還是無法用像述說在這之前我所說的那些事情的經(jīng)過所用的那種平心靜氣的口氣,詳細(xì)地說出它們發(fā)生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來。我甚至害怕去回想當(dāng)時那充塞著令人窒息的悲傷的一幕幕。”
正是如此,無法多言。王棘的小說往往直指那些最令人壓抑的時刻,揭示了一些以往被遮蔽在暗處、推搡到角落的生活。在我最喜歡的他的幾篇小說中,他所書寫的世界是冷酷的,像鐵一般冰冷、壓抑,但小說本身是有溫度的。那些痛苦被王棘用克制、甚至柔和的語言寫下來,冷暖俱在,成分復(fù)雜。小說本身就是看到,看到本身就是理解。看這個動作本身就是生機(jī),看不到才是真冷酷,也是一種悲哀,而看到了卻假裝看不到才是世界的大多數(shù)。王棘的小說就是讓人看到,有時甚至是溫情地看,就好像動物輕輕地舔舐自己的傷口那樣。看本身就具有反思維度,而王棘的敘述同時暗含著對超越性的追求。小說中的人物從塵土中來,生長出了駕鶴的力量,比如出生時粉紅色的比利,比如讓父親長出一張羊臉,比如照亮整個村莊的火光,比如活在夢境和黑夜里的孩子。這些想象往往帶有一種灼人的疼痛感,從現(xiàn)實的黑影里誕生。(“夜晚關(guān)燈后,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在腦海中與比利對話。”——《夜晚出生的孩子》)這些想象又是從人物內(nèi)心的某種意識里迸發(fā)的,所以就有了把靈魂照亮的亮度。(“他如一道光,莫名其妙地突然闖入我的意識中,并在那里扎下根來?!薄兑雇沓錾暮⒆印罚?/p>
王棘的小說中,還有一個我很偏愛的點,那就是他寫的一些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比如用打火機(jī)烤蟬,天天吃掛面,就著葵瓜子喝酒,等等??吹竭@些描寫,我就覺得親切和熟悉,因為我曾經(jīng)遙遠(yuǎn)地見到過這些事情。以前我住在天府四街,附近有幾個建筑工地,我經(jīng)??吹介e下來的工人們身穿紅色背心,坐在路邊吃面條的場景。他們磊磊落落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洋溢著身體放松下來的愜意和快樂。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尤其喜歡看王棘寫掛面,遠(yuǎn)遠(yuǎn)超過在一篇小說里看到人物喝咖啡。掛面只是掛面,但王棘寫掛面,會讓小說本身沾染上生活的某種特質(zhì)。黑格爾說,一句至理名言從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嘴里說出來,和從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嘴里說出來,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隨處可見的吃掛面被王棘寫進(jìn)小說,就如同賈樟柯《三峽好人》里那些吃面的長鏡頭一樣,自帶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感。實際上在小說中,掛面本身可能并未被王棘特殊照顧,似乎他只是很自然地提到了而已,就像路邊的一塊石頭那樣自然,但這種不經(jīng)意的選擇本身就是最好的表達(dá)。
最后說說搬家的事。原本幫我搬家的朋友臨時有事,我猶豫了一陣,還是聯(lián)系了王棘。他爽快答應(yīng)了,第二天提前到了。后來多虧有他,幫了大忙。打那次之后,感覺跟他又熟悉了一些。在他的帶動下,我也讀起了福克納(以前沒甚感覺的),而且第一次有了讀懂的感覺。以后有機(jī)會,打算讀一下他一開始就推薦過的安妮·普魯。有次他跟我講,他那一兩個月讀了十幾本書。這實在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狀態(tài),我知道王棘說讀過了十幾本,那就是扎扎實實的十幾本,是沒有水分的十幾本。我看過他發(fā)的一些照片,往往是深夜,一張桌子,一盞燈,一本書上被標(biāo)記了一些段落。有時候,小黑從閱讀架后探出半個腦袋,豎著一對形狀奇異的耳朵,充滿了一種孤獨的樂趣。我想,這種生活是可以產(chǎn)生更多的小說的。毫無疑問,對于王棘,我們只要耐心等待即可。我期待著有一天能把王棘的所有作品放在手邊,好在夜晚的時候隨時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