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活

洪祺玥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站在殯儀館的門前，夏風(fēng)熱鬧地吹著，但是我整個人都是冰冷的。我來這里送送我的爺爺——在醫(yī)院里忍受了將近一年病痛的折磨的爺爺。

其實他走的時候也還算安詳，給人一種下一秒就要打起舒適的呼嚕的錯覺，就像往常入睡前一樣，可最后響起的，只是機器一聲孤獨的長鳴。爺爺這算是解脫了吧，我茫然地想。瞞著奶奶在醫(yī)院里住了這么一段時間，大家都很辛苦了，最后到來的離去，讓我們心上的重?fù)?dān)落地，卻也越發(fā)空蕩令人無所適從。

我沉浸在最近發(fā)生的事里，思緒將光陰剪成了煙花，一瞬間綻放又散盡。從去年夏初到現(xiàn)在，爺爺健健康康站起來的日子不超過一個星期，輾轉(zhuǎn)了三四家醫(yī)院，最終還是選擇留在了武義，度過最后的時間。把爺爺從金華接回來的時候，說的是回到老家，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情況可能會變好一點，但實際上我知道，這只是放棄治療的委婉說法。

我對姑姑們隨意編造的理由感到不滿，武義這個對他來說只是相對熟悉的地方，能給他帶來什么安全感。從醫(yī)院的車上下來時，爺爺難得清醒了一次，睜開眼仿佛什么也沒看見，看見了也不在意，伸手就要拔掉自己的氧氣管。后來爸爸說，他當(dāng)時猶豫極了，他明白，對于爺爺這種性格的人來說，行將就木地躺在床上被動地等待死亡降臨，比死亡這件事本身還要難受。我也理解，所以我才會說，這里不是他的歸宿。

爺爺?shù)囊簧幸话攵嗟臅r間是在新疆度過的，平日里，他最愛回憶的就是那段支邊的艱苦時光。在那里，他真正向我詮釋了什么是永不熄滅的生命之火。在那里，他獵過鷹，斗過狼，其中一只鋒利的鷹爪，我至今還保留著。一個人最?；貞浀?，不外乎是他最美好的，最向往的日子。

但是少年一腔熱血的付出，換來的不過是蒼老的身體。走兩步歇兩步，上兩層樓就要停頓好久?；氐轿淞x之后，他這個沒有鞭子加持的老陀螺，自己還在連軸轉(zhuǎn)個不停，今天跑社區(qū)明天又開會，你說這樣一個人，他會容許自己躺在病床上給別人添麻煩嗎？

所以在那一瞬間，他是明白自己生命的意義的，活著的時候，就要熱熱烈烈，恣意瀟灑地去活，即使是到達(dá)了死亡的邊境，也要干脆利落地選擇自己的去路。我曾聽過一個關(guān)于俄羅斯老太太的故事，老太太患了病，有時清醒有時瘋癲，給家里人帶來了不少煩惱，雖然那家人也很富裕，完全可以讓她這樣度過晚年?？墒抢咸珱]有這么決定，她也是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左手一瓶伏特加，右手一把左輪手槍，干干凈凈地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我有的時候會懷疑，爺爺?shù)降资遣皇墙纤l(xiāng)養(yǎng)出來的孩子，全然沒有江南春水的溫潤柔和，反倒像是有戰(zhàn)斗民族的血統(tǒng)似的，堅強剛毅。

可惜，爸爸在最后還是攔下了他，任誰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而不加阻攔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看見了生命的悲劇性，實實在在地明白所有的東西到最后都是要走向滅亡的，出于不舍的情感和人類的良知，我們都會加以阻止。從某一方面來看，人生的悲劇反而形成了種族延續(xù)的基石，如果并不明白生命是造物主贈與眾生的一個可以自由開花結(jié)果的機會，沒有一個族群可以長久地存在。

“每個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帶給親人的是無限的喜悅，而每個笑著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帶給親人的則是無限的痛苦?！睆那拔覍Υ松钚挪灰?，但是現(xiàn)在我想起爺爺那最后的，嚴(yán)肅的面孔，我卻沒有感到太大的痛苦。第一是為了他最終的超脫感到欣慰，其次，就是再一次為人類的堅韌所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