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睡眠

楊子

茉莉端坐在下午第一節(jié)的政治課堂上，坐得筆直，她的眼睛忽閃忽閃，一會兒盯著老師，一會兒斜睨窗外；但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有些迷離，聽課的注意力已經(jīng)渙散。其實，她早已端坐不住，不過是強打精神維持著坐姿，不讓同桌發(fā)現(xiàn)，不讓老師發(fā)現(xiàn)。此刻，她腦海里想的只有家里的那張小床，那張小床還不及爸媽床的一半大，卻是世上最舒服的床，它盛得下她所有的睡眠和快樂。她做不到不去想它，尤其是每天下午的課堂，再逢政治課，外面艷陽高照、蟬鳴不斷，只見老師嘴唇蠕動，具體講了什么全被屏蔽掉了。傳進耳朵里的只有蟬聲，木工拉鋸一般枯燥，聽著聽著神志就不清了，不是腦袋耷拉了，就是身子開始搖晃?；沃沃团吭诹苏n桌上。沒有比課堂上的睡眠更令人愜意的事了。

也只是小憩了幾秒鐘，就被同桌無情地推醒。被推醒算是輕的，被對方用腳踩，用手掐，用筆尖扎，都是常有的事?？傊瑸榱瞬蛔屗X，這位被茉莉私底下喚作“豬頭”（同桌姓朱）的同桌，可謂方法用盡。被推醒的茉莉氣急敗壞，趁同學(xué)老師不注意，會用同樣的方法，腳踩、筆尖扎等，狠狠地回擊同桌。但朱同學(xué)總是目視黑板，不予理睬，茉莉的動作多么狠，他都不作反應(yīng)。茉莉恨死了這個同桌，心里罵道：我睡覺跟你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嗎，因為是班長就要多管閑事！

茉莉打心眼里記恨班長。新學(xué)期開始，她跟老師提出調(diào)換座位，跟誰同桌都行，就班長不行。

老師說：“只有班長盡職盡責(zé)，旁人沒人愿意盡這個義務(wù)，沒有班長，你會把課堂當(dāng)成你家的床?！?/p>

安排班長和茉莉同桌也是茉莉媽媽的意思。班長和茉莉同住一個小區(qū)，兩家父母又都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兩個孩子同一天入學(xué)，上下學(xué)都在一起。班長大茉莉半歲，懂事，學(xué)習(xí)好，茉莉媽媽囑咐朱同學(xué)在學(xué)校多多照顧茉莉，特別是茉莉在課堂上睡覺，要及時叫醒她。有了這把尚方寶劍，朱同學(xué)行使起自己的權(quán)利來毫不懈怠，哪怕這個嗜睡的女同學(xué)與他反目成仇。茉莉打小就嗜睡，媽媽說她月子里眼睛都沒怎么睜開過，吃奶也一直閉著，以至她出生一個月了，媽媽都不知道女兒的眼睛長什么樣，是像她爸爸的單眼皮呢，還是像了自己的雙眼皮。小茉莉不分白天黑夜地睡，沒人叫醒她。她會一直睡下去，有時仰著臉睡，有時趴著睡，壓著大半邊臉也能睡，小臉都被壓出褶皺來。長大后，茉莉雙耳緊靠頭皮，茉莉姥姥責(zé)怪女兒，孩子睡著時，當(dāng)媽媽的沒有及時給孩子翻身，久睡把耳廓都壓扁了。

都說嬰兒是在睡眠中成長，對于女兒的嗜睡，新媽媽也沒太在意。茉莉長到三歲，進幼兒園后，睡眠依舊沒有減少，別的孩子午休后都起床玩耍，做游戲了，小茉莉還在酣睡中，叫都叫不醒，強行叫醒后會哭鬧不止。這下父母發(fā)愁了，帶著女兒去看醫(yī)生。各種檢查后，醫(yī)生說孩子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不用擔(dān)心。不擔(dān)心是假的，沒有病一直這樣睡著也不是個事兒，長大了還這么睡可如何是好。為此，父母的心一直揪著。轉(zhuǎn)眼，茉莉就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每天早上叫醒茉莉，安撫好她的情緒至少要一個小時，父母一個負責(zé)做早餐，一個負責(zé)叫醒女兒，每個清晨都像打仗一樣忙。在家里，父母可以不厭其煩去叫她，哄著她起床，可是進了學(xué)校就鞭長莫及了。

父母操心，茉莉自己也很苦惱。身體跟小伙伴一樣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疼不癢，可憑什么比別人多出這么一個特殊的毛病來？別的小伙伴都在聽課，做游戲，自己卻在打瞌睡，頭晃來晃去的，自己都不好意思。這毛病使她羞愧，自卑，自覺低人一等。主觀上她是不想睡，尤其不想在課堂上睡；被班長推醒還好，被脾氣不好的老師發(fā)現(xiàn)，還會被罰站，罰做值日，甚至被當(dāng)眾羞辱。每逢遭遇這樣的羞辱，她就在內(nèi)心里使勁捶打自己，警告自己，聽課時盡量拉直身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墒?，她的身體不由她掌控，睡眠襲來，猶如這推開了窗子涌進來的夏日熱浪，擋都擋不住。

班長總是及時推醒茉莉。每次被推醒，茉莉都先看一眼老師。對于她的迷糊，政治老師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同樣，政治老師講什么她也一句沒聽進去，他的課比蟬鳴還具有助眠功效。為什么不開一堂昆蟲課呢，講講蟬的知識：蟬為啥叫？是雄蟬叫還是雌蟬叫？鳴叫是蟬的課程嗎？每一個蟬的身邊都有一個類似班長這樣盡職盡責(zé)的同伙在監(jiān)督嗎？

蟬鳴不時將茉莉的眼睛從講臺帶向了窗外。窗外有一大一小兩棵樹，大樹兩人也合抱不過來，小樹比大樹小一圈，如果不是它們很有歷史感，就沖他們每到夏季不停地叫喚，影響學(xué)生上課，說不定早就被學(xué)校清除掉了。打茉莉上一年級進到學(xué)校，到她現(xiàn)在上到高中，這兩棵樹就一直是一個形狀，沒長高也沒見再擴大，大概是長夠了，停止生長了。茉莉覺得它們就像一對老爺爺老奶奶，因為相攜相伴才活得長久，蟬就是他們的子孫，多么吵鬧都不煩。她的眼睛只要偏離黑板四十五度，就能看見它們。沒有這兩棵樹，就沒有蟬，沒有蟬，就聽不到蟬的叫聲?？墒菦]有蟬鳴，自己就不打瞌睡嗎？

茉莉想看的不是樹，一成不變有什么看的，她的心思都在蟬身上。當(dāng)然這么遠她也看不到蟬，別說這么遠看不見，就是課后特意跑到樹下，仰起頭來看，也沒有看見過一只蟬。每一片樹葉都一目了然，干干凈凈，別說是蟬，連個鳥都沒有，連一絲塵土都沒有。蟬藏起了身子，只把聲音放出來，能叫多響亮就叫多響亮?？催M眼里的多是葉子，樹葉總是綠的，在午后被鍍上了一層金光，風(fēng)吹，葉子晃動，那些金光也跟著搖搖擺擺，風(fēng)吹動了一面湖水似的，波光瀲滟。蟬鳴，樹葉載著金光舞動，分明是在排練一出大合唱，曲目就是搖籃曲。茉莉耳朵里只有蟬的叫聲，眼睛里只有那一閃一閃的漣漪，不一會兒，她的身子也開始搖晃了，如同坐在湖面的小船上，悠悠蕩蕩，飄向了極樂處。

就在茉莉合上眼瞼的那一瞬，耳邊想起了一聲棒喝……

“鬧鐘的聲音還不夠大嗎？馬上高考了，還要睡？”

茉莉睜開眼，看見媽媽立在床邊，既生氣又無奈，五官都移了位。

鬧鐘的聲音足夠大，茉莉被鬧鐘吵醒后，耳朵都疼，她按停鬧鈴后又躺下了。媽媽一把掀掉被子，瞪著眼睛，逼迫茉莉立刻起床。茉莉勉勉強強爬起來，將枕邊的鬧鐘放在桌上，開始穿衣。這是一只新?lián)Q的鬧鐘，家里添置最勤的就是鬧鐘，茉莉總是悄悄想法子將鬧鐘弄壞，媽媽很及時地再次添置上新鬧鐘。新鬧鐘越來越結(jié)實，聲音也越來越響亮。但鬧鐘的聲音再響亮也比不上媽媽的女高音。尤其在清晨，媽媽的聲音最為兇悍，能把茉莉的魂魄嚇飛。

在蟬的鼓噪聲中，大家迎來了高考。班長和班上的一半同學(xué)都考上了大學(xué)，茉莉落選了。通知書下來那天，班長家特意請了一桌。茉莉父母去了，她自己沒臉去，躲在家里睡覺。媽媽回來后雖沒有責(zé)怪女兒，卻唉聲嘆氣，愁容滿面。女兒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用功，是她學(xué)習(xí)的時間太有限，睡眠占去了她本應(yīng)該用來學(xué)習(xí)的大部分時間，考不上大學(xué)是意料之中的事。這毛病啥時候才能好啊，真是愁死人了。

沒考上大學(xué)，茉莉也難過，同學(xué)們都歡天喜地去外地上大學(xué)了，她卻還留在小鎮(zhèn)，這輩子恐怕都走不出這一個警察看兩頭的小鎮(zhèn)了。想歸想，沒過幾天，茉莉就像沒事似的，仿佛卸下了一塊心病，再也不用起早貪黑看書、學(xué)習(xí)、背課文了，終于可以高枕無憂地睡下去了。父母上班走后，茉莉關(guān)閉了鬧鈴，倒在床上，很舒服地伸伸腰，拍拍枕頭，開始了不分晝夜的昏睡。

一個星期之后的中午，茉莉醒來，家里只剩她一個人，屋子里安靜極了，光線穿過玻璃窗，照射到床鋪上，塵埃上下飛舞，蜜蜂采蜜一樣忙碌。茉莉內(nèi)心忽然涌出不安和內(nèi)疚來，十八年都睡過去了，難道自己今后的人生，都要在沒完沒了的睡眠中度過？想到這里，她一骨碌爬起來，對著空空的房間大喊一聲：我要戰(zhàn)勝睡眠！

茉莉拒絕了父母聯(lián)系好的復(fù)讀學(xué)校。她決定不考大學(xué)了，她要一邊工作，一邊學(xué)習(xí)。她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媽媽看著一臉果斷的女兒，半信半疑，可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以她的這種狀況，復(fù)讀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茉莉很快應(yīng)聘到一份工作，在一個新落成的大型購物商場里做內(nèi)勤。工作服務(wù)于經(jīng)營者，說不完的話，跑不完的路，很少有坐下來的時間。這樣的工作性質(zhì)正好適合她，站著，動著，跑著，避免坐下來犯困。沒有工作的時候，同事們扎堆聊天，或者在電腦上玩游戲，或者下班后AA制聚餐，這些活動她都不參與，如何安放睡眠才是她工作以外最緊要的大事。

有人發(fā)現(xiàn)，茉莉常常莫名地從辦公室里突然消失，一兩個小時過去后，在大家想起她的時候，又見她又神色匆匆地回到了辦公室。這個空檔她干什么去了？一天，晨會結(jié)束后，一個同事去會議室取開會落下的筆記本，發(fā)現(xiàn)茉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大清早的，這睡的是哪門子覺啊？同事有些納悶，心想她可能是前一晚熬夜了，這會兒補覺，也沒當(dāng)回事?？蓻]過多久，又有人發(fā)現(xiàn)茉莉在會議室睡覺，接著又發(fā)現(xiàn)，只要一開會茉莉就打瞌睡，甚至中午她連午飯都不吃，先跑去會議室搶沙發(fā)、睡午覺。時間久了，大家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個女孩有不寐癥。這么不幸的災(zāi)難降臨在一個小姑娘身上，大家都對她充滿了同情與憐惜，對她不分時間場合的睡眠，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反正她睡覺也沒耽誤工作，需要她的話就去會議室叫醒她，她那么用心工作，這點小瑕疵沒人計較。茉莉的嗜睡被大家誤解成失眠，她也無需向他們解釋，與其承認嗜睡，還不如被這樣誤解著好。聽說過失眠，睡不醒算怎么一回事呢。

上大學(xué)的朱同學(xué)不時發(fā)來短信，埋怨她不該放棄復(fù)讀，說人生最精彩的樂章莫過于大學(xué)校園生活，專業(yè)課以外，琴棋書畫什么都可以兼修，沒有體驗過大學(xué)校園生活的人生，注定是不完整的人生。他這樣說的目的無非是希望茉莉去重讀，去上大學(xué)。在他心目中，茉莉除了嗜睡這個毛病外，其實是一個聰敏上進的女孩，這樣優(yōu)秀的女孩不上大學(xué)是很可惜的。

每次看到這樣的短信，茉莉心情都要郁悶好多天。難道是自己不愿意上大學(xué)嗎？難道是自己不想要完整的人生嗎？重讀就一定能考上嗎？再考不上怎么辦？那樣的短信，她一條都沒有回復(fù)，她把它們留在手機里，當(dāng)成了學(xué)習(xí)的動力，不時翻開看看，比抄在本子上的座右銘都管用。茉莉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四年后朱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她也必須如期拿到文憑，哪怕是?？莆膽{——不就是一張文憑嗎。我比你們提前四年進入社會，誰比誰損失大還很難說呢。

茉莉報了成人自學(xué)考試的工商管理專業(yè)。這個專業(yè)與工作性質(zhì)對口，單位里也有不少老同事為了混個文憑，也在上這個專業(yè)。領(lǐng)導(dǎo)看到大家學(xué)習(xí)熱情這么高，便給上學(xué)的同事開了綠燈，每周有兩個下午可以不用工作。想想，一周兩個下午不用上班，那是多開心的事，約會，購物，做家務(wù)，想做什么做什么，誰會真正利用這點時間學(xué)習(xí)呀。只有茉莉在學(xué)習(xí)，因為上課期間她幾乎都在睡覺，休息的兩個下午只能用來學(xué)習(xí)，課程落在這些老同事面前那才丟人哩。

茉莉又坐進了課堂。一周有三個晚上上課，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是老師安排的座位，是她自己挑選的。窗外也沒有一大一小兩棵樹，更聽不到蟬的鼓噪。但是，瞌睡并沒有因為換了課堂、換了老師、聽不到蟬鳴就自動消失，而是一如既往地蟄伏在她身上。成人課堂，老師也沒那么認真，別說是對打瞌睡的同學(xué)睜一眼閉一眼，就是大聲喧嘩也裝作聽不見。同桌是一個中年女人，只顧自己聽講記筆記，別說茉莉身子?xùn)|倒西歪，犯迷糊，就是打呼嚕她都不會推一把。逢課必睡，說是上課，其實就是換了個地方睡覺，茉莉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來聽天書了。下課時間到，茉莉的覺也睡完了，跟著大家走出教室。大家有說有笑，仿佛大有收獲，她卻沮喪得很，恨不能給自己兩耳光。也只有這個時刻，她才記起朱同學(xué)的好來，他多么不易，上課既要自己聽講，做筆記，還要操心身邊的她有沒有在睡覺，現(xiàn)在可好，課堂上睡覺再也沒人管了，哪怕鼾聲震天。

目標是定下了，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并非易事，睡眠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正常人每天睡眠六到八小時，起來該工作工作，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什么都不耽誤，而她一天中至少有半天時間都處在迷糊當(dāng)中。拿不了畢業(yè)證如何向領(lǐng)導(dǎo)交代？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朱同學(xué)證明自己的不甘心？苦思冥想后，茉莉給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套對付睡眠的方法。首先想到了話梅，她自小怕酸，為了趕走瞌睡，她去超市買來最酸的話梅，背在包里，裝在口袋里，隨時隨地，瞌睡一上來，就立馬剝一個話梅放進嘴里。她用吃話梅來阻止瞌睡，開始還挺管用，話梅放進嘴里，瞌睡就被趕跑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做功課。可是沒過多久，胃受不了了，別說吃話梅，就是看到話梅，胃都會反酸，口液會自動流出來。這個方法傷及到身體，不得不停止。那就站著學(xué)習(xí)，除了課堂不能站著，在家里，她都站著學(xué)習(xí)，辦公室的樓道里，也手拿課本，嘴里念念有詞，抄寫筆記也盡量站著寫，字都寫得東倒西歪，跟一個個打瞌睡的小人人似的，只有她認得。冬天伴隨著嚴寒降臨，人都躲進屋里取暖，茉莉拿著課本在大雪天里背誦。雪地里可不像屋子那樣溫暖，為了不被凍僵，她必須一刻不停地走動，一邊走，一邊看課本，一邊大聲朗誦，以抵抗寒冷。

期中考試通過了，年終考試也及格了，茉莉最終如期拿到了畢業(yè)證。她手握畢業(yè)證，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朱同學(xué)，她戰(zhàn)勝了睡眠，戰(zhàn)勝了自己。

朱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繼續(xù)照顧茉莉，拒絕了留校，回來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個印刷廠。時光荏苒，轉(zhuǎn)眼，茉莉跟朱同學(xué)結(jié)婚生子。神奇的是，結(jié)婚后的茉莉再也不用別人叫醒了，她的嗜睡不治而愈。每天早上，她都是家里第一個醒來的人，做好早餐，然后叫醒老公和兒子。用餐之后，一家三人坐進老公的車里，分別去學(xué)?；蛘吖ぷ鲉挝?。生活多么美好??！坐在車里的茉莉，望著窗外的藍天和胖墩墩的云朵，感慨萬千。二十多年的頑疾，結(jié)婚后居然好了，愛人的懷抱竟有著如此大的免疫力，真是不可思議。唯有認真工作，好好生活，才能對得起朱同學(xué)呀。

老公的生意穩(wěn)步進行著，兒子懂事，成績在班里排名前三，不像她小時候，學(xué)習(xí)需要督促，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在她過去嗜睡的那些年，本該由她完成的工作，都被同事替代了，現(xiàn)在，唯有多干事，才能彌補自己的虧欠。茉莉的職務(wù)由原來的職員提升到了部門經(jīng)理，壓力也越來越大，工作幾乎壟斷了她所有的時間。

日子不緊不慢，茉莉四十歲這一年，禍從天降，她自己也記不清，具體從哪一個夜晚開始，睡不醒的她，竟然失眠了。連著三個早上她都沒能起來為老公和兒子做早餐了。不是她不想起來，而是她起不來，那幾個夜晚她幾乎整夜都沒有合眼。

剛開始，她的失眠誰也沒在意，包括她自己，以為是工作壓力大，重新調(diào)整作息時間，再開幾幅中藥調(diào)理一下，說不定就好了。誰知，這些努力做過之后，中藥也吃了大半年，一部分工作也交給了副職做，失眠仍不見好轉(zhuǎn)。

晚年的茉莉媽媽，以為婚后的女兒脫離了嗜睡苦海，從此雨過天晴；誰知，自己好不容易盼到退休，還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又開始為女兒的失眠發(fā)起愁來。小時候嗜睡，長大了失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開始到處拜師問藥，小鎮(zhèn)上有點名氣的老中醫(yī)，她都一一拜訪過，她還搜集到各種民間祖?zhèn)髅胤?，淘回來，逼著女兒吃。聽說床頭放洋蔥可以治失眠，她就定期更換女兒床頭的洋蔥；又聽說大蒜可以治失眠，她又把一顆顆剝開了的新鮮大蒜，放到女兒枕頭下；后來又有人告訴她，枕頭里裝花椒可以治失眠，她趕緊縫了一個花椒枕頭，囑咐女兒每晚枕著睡。

茉莉苦笑不已，臥室都快成食療庫了。中藥吃了幾籮筐，偏方也已用盡，不但失眠沒治好，原本苗條的身體突然臃腫起來，體重一下增加了二十斤。單位的聯(lián)歡會，她年年參加，現(xiàn)在卻因為太胖沒被選上。老天爺跟茉莉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用中醫(yī)的術(shù)語講，茉莉患上了不寐癥。絕望之后，她放棄了一切治療。她堅信，失眠跟當(dāng)初嗜睡一樣，不可治愈，唯有坦然接受。

熟悉、濃重的深色，漸漸覆蓋了窗幔，屋子暗下來，另一種光，螢火蟲般點點閃亮。一個聲音自臥室傳來，快來吧，快來吧。冥冥中，循著聲音，茉莉向臥室走去。那聲召喚來自茉莉的床鋪，那張比倉庫還凌亂雜蕪的床，內(nèi)衣、書籍、紙巾，堂而皇之地占據(jù)著主人睡覺的地方。但這又妨礙了什么呢？茉莉迫不及待拋下身后的一切，急切地直奔它而去。起初，每一個夜晚，撲向床鋪的心情都是急切的，漸漸地，這種急切被放緩、放慢，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失眠先于她一步上了床。她再也沒有以前那種每時每刻都想躺到床上去的感覺了。

朱同學(xué)夜里醒來，看見茉莉大睜著眼睛，十分心疼，勸她把工作辭了，在家安心調(diào)養(yǎng)。茉莉不甘心放棄這份工作，工作做到這份上，可是她從嗜睡的老虎口里奪來的，怎能輕易放棄。這些年來，她一直身兼兩職，既負責(zé)自己部門的工作，晚上還監(jiān)管著單位的一個KTV。這個KTV是商場員工娛樂和接待兄弟省市前來參觀的內(nèi)部休閑娛樂場所，雖不對外營業(yè)，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種環(huán)節(jié)的協(xié)調(diào)把關(guān)都少不了，進貨、治安、消防，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掉以輕心。KTV雖有值班經(jīng)理，她也用不著天天晚上守在那里，但是，因為KTV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小火災(zāi)，只要開著門，她就不放心，每天打烊后的安全檢查，她都要親力親為。這樣的工作性質(zhì)，自然影響到睡眠。這是朱同學(xué)為茉莉找到的失眠原因。但是，不管他怎么勸阻茉莉，茉莉還是不想放棄工作。

失眠跟嗜睡只是換湯不換藥，沒什么不同，茉莉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懵懂、簡單。工作，睡覺；睡覺，工作。洗衣、做飯、操持家務(wù)，全部甩給了朱同學(xué)。就連女人逛街購物，收拾打扮都免了，吃飯也免了不少。因為睡眠不足，她的大腦每天都昏昏沉沉，精神渙散，還常常犯眩暈，一不小心就弄傷了自己，走著走著腳底就踩空跌倒了，蹲下起來后，頭不是撞在文件柜上，就是門框上，身上總有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以前坐著都能入睡，現(xiàn)在再柔軟的床都沒有睡意。茉莉常?；貞洀那?，相比失眠，嗜睡是多么幸福的事，管你天塌了地陷了，著火了，先睡了再說。安穩(wěn)、充實、無憂，簡直就是天堂里的生活?，F(xiàn)在倒好，中午還是第一個到辦公室搶沙發(fā)，可搶也白搶，睡也白睡，那不再是溫床，那上面布滿了鐵釘。睡眠既輕又薄，像一片羽毛，一聲呼吸都能使它飛起來。身體極度疲憊，好不容易閉眼了，有了睡意，哪怕是片刻，夢都會進來拜訪。以前好像沒做過夢，夢是什么樣子，誰誰說做夢了，夢到了什么，都會引起她的遐想。哦，夢原來是這樣的，是那樣的，幸福的，恐怖的，長夢，短夢，無論哪樣的夢，夢的任務(wù)只有一個，就是叫醒她，像媽媽的鬧鈴，像朱同學(xué)曾經(jīng)的使命一樣。稀奇古怪的夢，排著隊進人茉莉的腦海。那晚，她夢見一個帶著面具的太空人，進到她的夢里，將她從床上提起來，帶著她飛出窗外，飛向空中。她在空中飄著，鳥兒一樣，揮動著兩只胳膊，飛過樹梢，飛過樓頂，飛進云端。在云中，她看見了小學(xué)教室外兩棵一大一小的樹，看見課堂上搖晃著身子的自己，看見正午床邊飛舞的塵埃，看見媽媽又在調(diào)試新鬧鐘……啊，啊，多么神清氣爽，多么輕盈輕巧呀，飛啊，一直這樣飛著多好啊，一直這么輕盈多好??！可是，這樣的輕松轉(zhuǎn)眼就結(jié)束了，夢把她叫醒了?；煦绲默F(xiàn)實，她抬一下胳膊都是那么沉重，一舉一動比蝸牛還緩慢，比大象還笨重。

無數(shù)個夜晚，茉莉?qū)χ岷诘奈蓓斠槐楸閱栕约海簽槭裁?？嗜睡走了，失眠來了，它們是一對孿生胎嗎？難不成是以前睡過了，睡多了，提前預(yù)支了后面的睡眠？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世間萬事萬物持平相生，睡眠也是如此么？茉莉認為，那個夢就是她睡與醒的分水嶺。從此以后，天在搖，地在動，物在晃，她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她的生活也失去了重心。她的睡眠再也不純潔了，躺在床上不再是睡覺休息，是思考，是回憶，是工作。早餐吃什么，今天去母親家買什么，年終總結(jié)如何寫……包括童年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專挑睡眠時間來拜訪。睡眠被生生地抽走，從此，夜晚不是夜晚，白天不是白天，晝與夜再沒有界限，月亮和太陽沒有區(qū)別。以前，總覺得天亮得太早，現(xiàn)在，黑夜來到太快?，F(xiàn)在的床比任何時候都整潔，被褥薄厚更換比四季都來得快，睡眠就是不來。這幅軀殼成了區(qū)別于人類的一個異類，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被人類集體拋棄，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飄出白晝，遁入黑夜。每個夜晚，眼睛大睜著，目光卻無處安放，看哪里都是黑的、暗的，所有物件在黑暗里如她一樣保持著一種姿態(tài)，就是大睜著眼睛靜默，冥想，哪怕是櫥柜里一只放歪了的青花瓷碗，歪就歪立著，絕不能倒下，倒下制造出動靜，驚動了人類，他們會同仇敵愾，說不定還驚動了鬼魅界。此時正是鬼魅界歡呼雀躍的好時辰，異類萬萬不可驚擾它們。躺在床上的茉莉只能輕微翻動身子，不被察覺的翻動，一個姿勢躺久了，累了，再翻動一次，還是輕輕翻轉(zhuǎn)身，左側(cè)轉(zhuǎn)向右側(cè)，右側(cè)轉(zhuǎn)向左側(cè)，腿伸著累了，再輕輕屈回來，手臂兩邊放酸了，再抬起搭在額上，都做得很輕巧。誰都沒有驚擾，鬼魅繼續(xù)舞蹈，身邊親人依舊安枕。躺著，混沌著，腦海里卻過濾著一大堆要做的事情：KTV的臺帳要補記，部門晨會的內(nèi)容12345點都要講，家里的地板也該打理……她想起床，打開燈，把這些事情全部做完，躺著睡不著，也白白浪費時間?？墒侨祟悤饝?yīng)嗎？昏天黑地的，家家都黑著，你家突然亮了算怎么一回事？鬼魅會答應(yīng)嗎？大鬼小鬼玩性正酣，你突然亮了燈人家還怎么玩？還是白天好，暈著晃著也可以做事，磕著傷著也無妨，至少可以動著，想喝水就走過去端起水杯，咕嚕嚕喝，想看書就隨意嘩嘩嘩翻動書頁，不像黑夜，想動卻不能動，比上刑還難受。一動不動的時候才體會到，動著是多么快樂。為什么會有黑夜呢？是因為有白天就一定要有黑夜，有正確就有錯誤，有男人就有女人，有嗜睡就一定要有失眠……黑是什么？睡不著的時候，她一再琢磨這個字，白天午休躺在單位沙發(fā)上，特意查過百度。黑：1、是煤和炭的顏色；2、光線不足；3、暗，隱蔽的，非法的；4、罪惡?？纯?，意義多晦暗呀，再看黑字中間那兩點，像不像小鬼的眼睛，黑魆魆，陰森森，瞅著你，看不見也瞅你。黑是枷鎖，捆綁，是邪惡，是失眠的代名詞。她怕天黑，怕躺在黑夜里一秒一個世紀那么長的暗無天日。由此，她拒絕穿黑色衣服，畫黑色眉毛，吃黑色食物。黑使她練就了一副敏感的耳朵，幾千公里的一聲急剎車，讓她擔(dān)憂一夜，誰家嬰兒夜里醒來，摸索尋找母乳的響動，秋風(fēng)經(jīng)過枝頭，樹葉追風(fēng)而去……在最深的黑里，在最靜的暗里，她剛有些迷迷糊糊，鄰家床的動靜聲，很有節(jié)奏地傳來，像海浪沖向沙灘，舒緩，急促，再急促……

失眠讓溫順的茉莉不再溫順，焦躁逐日滋長。偏偏自尊還在，即使不寐，也還時刻想著工作和聲譽。工作不只是活命，更是人的臉面，只要爬得起來，首先想到的就是工作。家，只能更加顧不上。最終，后院起火，夫妻開始吵架，由小吵到大吵，由一周一次到一周七次。確切地說，是朱同學(xué)跟她吵，她沒理由跟人家吵。兒子正在長身體，總不能天天讓兒子在外面吃飯吧。朱同學(xué)放下生意，每天中午趕回來給兒子做飯，周六周天也不例外。做著做著氣就來了，就開始嘮叨了，工作比身體和家庭還重要嗎？這時候的茉莉不是在床上假寐，就是帶著單位的工作在家里忙。她自知理虧，極少還嘴，況且她也沒有氣力跟他對吵。他吵他的，她暈她的。

一個深夜，茉莉看著身邊呼呼大睡的朱同學(xué)，忽然記不起來他是誰。她趕緊爬起來，正要推開此人，朱同學(xué)嘟囔了一句夢話，她的意識才有所清醒。白天想起夜晚的疑惑，感覺很好笑，他是娶我的男人呀，一個床頭睡了十幾年，怎么會不認識了？可是到了夜里，茉莉又疑惑了，輾轉(zhuǎn)多次，再面對這張臉，又覺得陌生。茉莉突然害怕起來，拉起被子，將身子往后縮去。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男人，睡夢里一會兒喜，一會兒惱，一會兒眉頭緊鎖，一會兒嘴角上揚，一會兒嘴里連珠炮似的扔出一串串天文，一會兒又沉靜如墻壁。茉莉越看越害怕，越發(fā)攢勁被子，她擔(dān)心這個男人突然醒來，強行吃掉自己。

接連好幾個夜晚，茉莉都犯糊涂，她想不明白。朱同學(xué)原本是不打呼嚕的，他原本是沒有白發(fā)的，他原本是個很有耐心的男人；到底從哪天起，他開始打呼嚕，開始嘮叨，開始與自己沒完沒了爭執(zhí)。昨天吵架之后，他不是負氣摔門離去了嗎，怎么晚上又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前吃飯？怎么夜里又睡在了一張床上？一到夜晚，他就不是他了，茉莉害怕不是他睡在自己身邊，她怕的時自己沒了安全感。茉莉熟悉每一個夜晚，熟悉窗外夜空的每一顆星星，熟悉每一縷清香，熟悉床單上的任何一朵玫瑰?？墒牵谏磉叺倪@個人，他讓茉莉覺得陌生，讓茉莉害怕，甚至讓茉莉恨。你聽，他的鼾聲多么刺耳，呼呼，噓噓，嗤嗤，一會兒是老鼠偷吃食物的聲音，一會兒是火車進站的轟隆聲，一會兒又突然屏聲靜氣嚇唬她。這還不夠，他還磨牙，咬牙切齒的。茉莉氣不過，用腳蹬他，他竟然放出臭屁來熏她。若不是深更半夜，茉莉簡直就要發(fā)怒、咆哮了。

都說夫妻互補，一肥搭一瘦，一急搭一緩，睡眠也是這樣嗎？自從茉莉失眠以后，朱同學(xué)越發(fā)能睡，頭一挨著枕頭就鼾聲不斷。有時，茉莉強行推醒他，求他吱個聲，陪她說說話。他嘴里應(yīng)著，眼睛卻不肯睜開，勉強說上兩句，鼾聲又起。為了應(yīng)對茉莉的怒吼與拳腳，他練就了一身的本領(lǐng)，坐著一樣睡覺，閉著眼睛也能說話，睜著眼睛照樣打呼嚕。這個發(fā)現(xiàn)讓茉莉傷心透了，一個正在經(jīng)受失眠煎熬，加倍需要體恤，另一個卻視而不見，獨享睡眠的酣暢。這還是夫妻嗎？這一刻茉莉多么仇視他呀，她抬起了腿，攥起了拳，恨得牙根直癢癢。他憑什么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分明是他偷走了我的睡眠，他偷走了我的全部睡眠，他是小偷，他是我失眠的元兇！他獨睡就不說了，最可氣的是，他還落井下石，說我這不干那不干，整天就知道睡覺。他像個老巫婆一樣絮叨，絮叨，頭都要炸了，神經(jīng)都要錯亂了。這個日子沒法過了！

有一次，朱同學(xué)趕著回來給兒子做飯，把鑰匙落到了公司，他進不了門。茉莉單位離家近，他打電話讓茉莉趕緊回來開門。茉莉丟下工作就往回趕。在家門口看見一臉怒氣的朱同學(xué)，眉眼趕緊低下來，打開手提包，翻找鑰匙。她的包里原本有三串鑰匙，家里的，單位的，KTV的，可是她翻遍了包，也只有單位和KTV兩串鑰匙，唯獨不見開家門的那串鑰匙。她抬頭看著朱同學(xué)，惶惶說：“我去單位找?！?/p>

“你去吧，去了再不要回來，你就住在單位，睡在單位，跟工作過吧?！敝焱瑢W(xué)吼了起來。

你不要回來。

你不要回來！

一吵架他就說這句話，茉莉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一次比一次難過。不回來我去哪里？這是我家呀。那晚回來后，茉莉抱起被子，去了另一間屋子，再也不跟他睡一張床了。那一夜，她想清楚了，她覺得自己該離開了。離開他，遠走他鄉(xiāng)，這種沒完沒了吵架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下去了，她要讓他的嘮叨沒有對象。

可她放心不下兒子。他容許她走，但不容許她帶走兒子。離開的前一夜，茉莉伏在兒子床邊默默落淚。兒子小的時候，自己只顧睡覺，夜里很少起來照看他，就是白天也沒盡到一個當(dāng)母親的責(zé)任。那些被失眠折磨得幾近崩潰的夜晚，與朱同學(xué)打冷戰(zhàn)的無數(shù)個深夜，心里想的都是兒子，兒子牽絆著她的出走。一個人從出生到成人，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工作，再到結(jié)婚生子，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她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如何長大，他好像突然長到了一米八，突然頂天立地，她對兒子的成長有著深深的歉疚?，F(xiàn)在，她為著他的將來發(fā)愁，考不上大學(xué)怎么辦，失戀怎么辦，酗酒抽煙怎么辦，工作后碌碌無為怎么辦……她多么希望兒子還是個小學(xué)生，還在上幼兒園，還在自己懷里，永遠童真，永遠不要長大……

但是兒子不聽話，他偏要長大。他白天長，夜里長，三年不見，他不但考上了大學(xué)，假期還會幫爸爸做飯洗衣服了。下了飛機，見到兒子，茉莉故意說：“你是哪里來的帥哥，我不認識你。”兒子笑容燦爛，像只大鷹，張開翅膀擁住了茉莉。兒子說：“爸爸讓你快點回來，他要開分公司了，這下真的沒時間照顧姥姥了。”

兒子的下巴抵著茉莉的頭頂，茉莉在他懷里感到的幸福，是今生從未有過的幸福，滿足，安靜，甜美。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