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典
對書,有一種不能割舍的情懷。在電子媒介、手機盛行的當(dāng)下,書似乎成為很多人“斷舍離”的對象之一。而我,在家里堆了好幾座“書山”,仿佛與書為伍,才能心安。
有一陣子沒買舊書,是因為出版社源源不斷寄了新書來,家中的書已堆放不下。以至搬家時處理了一部分,有些實在割舍不下,又搬來狹仄的屋內(nèi)。猶記得老父親幫我抬起新買的床,將書一本本碼放至床下。幾大箱書堆在客廳墻邊,看電視都礙眼,像是在做地攤生意,懶得收拾,一個個紙箱堆疊著,實在不夠雅觀。逢上抄煤氣、送快遞的人,往門口一站,總要問一聲:你是賣書的吧?害得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后來索性就買來簡易的書架,疊放起來后,又遭孩子踢碰,架子散了,又買個木制的書架,狠狠擰緊螺絲固定住,這才安下心來。
買舊書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喜歡書的人性格比較沉靜,不會過多消耗在一些無聊的事情上,有時,觸碰到一本舊書,它的體貌特征往往帶有前主人的生活印跡。有時是一滴咖啡漬,有時夾有一張舊照片,或者包有書皮、蓋有收藏印章和購書簽名。
買舊書,便宜是一方面,只需出點零花錢,把人家嘴上叼的煙癮錢省下來,就可換來幾本書,何樂而不為?況且有個好處,它是獨一無二的,握在手上有年代感的書,發(fā)霉的紙張、與現(xiàn)在格格不入的情懷和語調(diào),甚至排版模式,都讓我們有可供研較之處。最重要的,我已然對淘書這樣的行為,當(dāng)作人生中一大樂趣。這是經(jīng)年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和習(xí)慣,換工作易,改習(xí)慣難。就像前幾年,已80高齡的臺灣詩人鄭愁予來杭時,我們一同作陪酒席,他酒后豪邁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讓江山去改,我們不改!
最早,我在小縣城上初中時,夜市有小販拉來幾個紙箱,堆放著舊書盜版書,我很愛淘,僅花10元,可以買到一本厚厚的《紅樓夢》,1987年岳麓書社出版的單行本。雖然排版密實,字體如黑蠅,仍聚起眼力,一口氣啃完全書。一輩子最勤奮、最不吃力的年紀(jì),應(yīng)該就數(shù)這個階段了,雖然看書一知半解,屬于囫圇吞棗,但至少能一口氣讀完全書。不像年齡大了,被生活中各種瑣事牽連,常讀了個開頭,注意力便被別的事情給轉(zhuǎn)移了。
地攤上買來的盜版書雖然錯字一麻袋,但可以滿足一位小城少年的求知欲,知道這世上還有斯坦貝克、杜拉斯這樣的作家。到杭州后,2004年前后,住在城西,晚上逛文三路,會發(fā)現(xiàn)最后幾個攤位竟然在賣舊書,總會買上幾本外國文學(xué),不擅討價還價,但還是硬著頭皮左挑右揀,裝滿整個背包,像蝸牛一樣把又沉又厚的書馱回住處。認(rèn)識的老板中,印象最深的屬小劉,江西人,不僅個子長得小,眼睛也很小,很懂做生意,見你多買,常會多贈你一本書,因此客源極好。那條路整改以后,夜市取消,賣書的商販統(tǒng)一集中到浙江圖書館門前那塊空地上,名曰“假日書市”。我因為住得遠(yuǎn)了,很少光顧,但是偶爾去圖書館借書,在攤前徘徊,就會認(rèn)出那個熟悉的身影來。幾年不見,舊書的身價已然不是當(dāng)年的地攤價,品相差的都要三五元一本,版次印刷量稀缺的更是要價不菲。我常不敢下手。
書商泛濫,舊書的品質(zhì)也良莠不齊,很多書商依仗著對愛書人的了解,漫天要價;而且我手邊的書讀不完。除了出版社寄來的新書,圖書館一次可借十幾二十本書,我又何必花一堆錢囤書?
直到有一天,假日書市被圖書館領(lǐng)導(dǎo)一聲令下,要求所有商販統(tǒng)統(tǒng)搬出,留出的那片空地就用作停車場。為此,書商們郁悶不已,多年來集聚起的人氣和客流,因為場地的更換,一去不返。他們新搬遷去的杭州二百大收藏品市場,租用的是地下室,除了一些熟客,很少再有人光顧。那個地方倒是離我現(xiàn)在的單位很近,為了照顧他們生意,我這才重新光顧,成了他們的座上賓。
愛書人都在微信群里,買書大戶也就幾位,每周必買,似乎越買越帶勁。買來的書,還要拍照在群里秀一秀,大家品頭論足一番,帶羨慕的,帶怨嗔的,唯有書老板不吭一聲,怕得罪了其他沒淘到好書的顧客,有時發(fā)個紅包解解愁。我常一去就買幾十本,有時一買就是六七十本,大多都在小劉老板那兒買,他價格公道,別的老板我也不熟,怕被宰。另外,時間也耗不起,常趁單位午休時間跑出去,最多一個半小時淘書。淘完書,早已被霉味熏得喉嚨刺癢,急忙忙沖出門去洗手,再返回付錢。
我淘的書,多為外國文學(xué),品相要求好一些,出版社倒不打緊,只要不是盜版書,國內(nèi)幾大有名的出版社我都知道。實在品相太爛的書,我又不想花大價錢,如果低價倒可接受。常要求老板幫我給書套個塑料袋,以防霉菌肆虐。
我也每周會去另一個書店,沈記古舊書店,老板姓沈,所以我叫他老沈,六十多年紀(jì),剃個平頭,說話爽氣,從不讓人討價還價,但他說的價格都很公道。老沈的可愛之處,在于他既在做書生意,又游離在書之外。你要找什么書,跟他說不管用,他就嘴一撇:自己找,我不知道。太陽好,他就丟幾本書在門口木桌暴曬,自己守在玻璃門邊,用口哨吹出一支支革命年代的歌曲。那曲調(diào)倒很優(yōu)美,看得出這個老沈,骨子里其實是個文藝工作分子。
我常跟他嘮嗑,聊過就熟了。知道他在大企業(yè)里待過,也不差錢,見過大場面的人,退休后就算身體康健,也不想像人家那樣去坐班,再拿老骨頭去掙幾塊搏命錢。寧可每周給愛書人謀點福利,也給自己掙幾塊零花錢。他志不在散客,而是那些需要大批量舊書的客人,多用來裝修,會所里充門面。所以老沈在良渚那邊還有大倉庫,輕易不去翻貨,人家要的量多,才帶去搬。想來,有這么個門臉房,還有個大倉庫的老頭兒,應(yīng)該是不愁吃穿的。所以他的隨性,久而久之,大家見慣不怪,倒更樂意前去搭訕。他在富陽還有房子專門用來存放稀缺書籍,常年開著空調(diào),托人照看。他說,百年之后就都捐了。
有一次,我在他那兒買書,挑好一摞往他桌上一擺,又調(diào)頭去挑幾本書,他也沒正眼看。恰好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像是在展覽館做事的,常買點舊書當(dāng)贈品,他們搶在我前頭結(jié)賬,我便索性等他們走了再去結(ji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桌上的書被他倆順手買走了,心頭窩火,又不好沖老沈發(fā)。那可是花了時間從那么多書里挑出的心儀之書,結(jié)果就這么被順走,傷心了好幾個小時。想想為了幾本舊書,找去人家展覽館畢竟有點迂腐,還是算了。以后再買書,把選好的書必定牢握在手,死也不放。
小劉那兒買書,刷個微信、支付寶都是可以的,但老沈那兒必得是現(xiàn)金。為此,褲兜里不存錢的我,還為了買舊書,臨時問同事借錢。以至于好幾次,那同事見我中午拎了一袋書,便笑話我:又去買書了,看得完嗎?我最好的方法,就是盡量讓老板幫我裝一只不透明的袋子,這樣誰也看不出里頭裝的是啥,同時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回應(yīng)同事:淘書人的心情你們不懂。
因為有了群,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瘋狂的買書人。比如寧波的“玉鼎真人”,見他經(jīng)常出差,一到上海、杭州、南京、蘇州等地,除了工作,首要任務(wù)就是買舊書。一次至少也有十來本,還到群里曬書,秀一圈,惹大家眼紅。另外,也有在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任教的肖老師,買的都是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書,還有作者簽名,也有國外淘的書,版本各異,同一種書,竟然好多個版本,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國外的書品相好,插畫漂亮,但價格同樣不菲,那和收書人的財力是密切相關(guān)的,有時只能望洋興嘆。
我不太相信,買了書的人一定會讀,但買書會上癮,尤其看著群里別的人發(fā)出淘來的書,總覺得該入自己手的書會全部跑去別人手上。就像那書在潛意識中朝你喊:放著這么個便宜你不占,偏給別人占了去!中國人普遍占便宜占慣的心思就會涌了上來,趕忙趁著大家都在午休的時候,騎個車跑過去,早早把好書買了來。這樣,算不算是一件挺有責(zé)任心的事呢!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