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高鐵列車到達太原站,他被下車的人驚醒。他出去抽煙,抽完一根后,回到車廂,發(fā)現(xiàn)人變少了,如同被稀釋一般。他想到最后兩句詩,掏出本子,記下來。十分鐘后,列車還不動,他再次起身,往車門走,遇到一位穿紫色制服的女列車員。這個女孩對他說,先生,列車馬上就要開了。他只好回到座位,后悔剛才沒一口氣抽兩根煙,或者三根。
列車緩緩啟動,真的開了。他想,如果從高空鳥瞰,這白色的列車像什么?煙卷嗎?又不太像。他一時想不到更合適的比喻。紫色女孩從旁邊走過,說出到達下一站的時間。二十分鐘后,太谷西站。車窗外的村鎮(zhèn)連綿不絕。村鎮(zhèn)之間有片刻的田野。這是冬季,莊稼大多離場,只剩下小麥,遠看像一層單薄的苔蘚。還有散淡的樹,不多,如果要數(shù)的話,能數(shù)得過來。煙霧悶著大地。
他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黑色的背包,來到車門處。這里有個女孩,借車窗的光,舉著手機自拍,手指細長。他問,你是農大的學生嗎?她說,不是,你是老師嗎?他說,是的。從列車上下來后,他走在女孩后面。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
廣場上游蕩著一條狗。出租車排成長龍,比打車的人還多。女孩鉆進車里。他聽見她說,去農大。他猛地拉開車門,坐進去,把女孩嚇了一跳。他說,我也去農大,一起走吧。
司機扭頭看他,說,倆人三十。他同意,掃碼付款,并表示女孩不必付錢。女孩說,謝謝叔叔。他問,怎么不叫我老師?女孩不說話,像被他的問題難住。
車停在校門口。女孩走進校門,他跟著,經(jīng)過保安室時,他腰背用力,直了些。他的背略駝,還有點水蛇腰。保安坐在窗戶后面,正看手機,室內昏暗,手里的光噴在臉上,是個稚嫩的男孩。
他攔住女孩,問她是否知道中文系的飛雨老師。她搖頭,告訴他,這是農業(yè)大學,沒有中文系。他說,那詩人總該有吧。她又搖頭。他說,難怪,現(xiàn)在年輕人不寫詩。她說,你不是老師。他說,不是,但我寫詩。女孩飛跑而去,像受到驚嚇。
校園里有幾座小樓,是民國時期的建筑,營造出古意。樹木古老,長得高大繁茂,學生不多,幾乎不見人影,略顯陰森。他像個視察的官員,經(jīng)過教學樓、宿舍樓、食堂和操場,最后他坐在看臺上,把自己的位置發(fā)到微信群里。
幾秒鐘后,群里有了回應。老馬問,怎么樣?他回答,還不知道,在大學里坐著。老馬問,跑大學干嗎去了?他說,看看她上班的地方。老馬說,快去吧,進門時給我們直播下。他說,得了吧。這時,小于和老崔跳出來說,直播,直播。群里只有四個人,適合湊一起打麻將,但他們從沒打過,只是喝酒,一周一次。
他離開操場,將剛才的路又走一遍,來到校門口。保安跺著腳,像是腿坐麻了。你,干什么的?他回答,你管得著嗎?保安說,剛有人報告,有個精神病,就是你吧?他說,你爹才是精神病。保安說,你站?。∷寂芷饋?,躥出校門。以他的年紀和模樣,已不適合奔跑,看上去真像個神經(jīng)病。大路的轉盤處,他停下,坐在花壇邊喘氣。
打開手機導航,離目的地一公里。他走著,汗水被風吹干,腦袋發(fā)緊。路的西側是樓房,東側是田地。他走在東側,光線暗了,路燈亮了。小腿疼,奔跑的緣故,明天大腿也會疼。從沒想過,一公里會這么長,似乎永遠也走不到。手機響,微信群的視頻邀請,他沒點。他有點后悔,該直接打車到門口,為什么要跟隨那個女學生呢?
他終于看見小區(qū)的大門,越過馬路,導航結束。一個穿著破棉襖的老頭,在擺攤賣牛奶。他不能喝牛奶,一喝就拉稀。他站在老頭身后,假裝對牛奶很感興趣,仿佛要買一袋,當場喝下去。大門中間有一座崗亭,里面坐著一個人,是收車費的。地下橫著好幾條減速帶,車開過去,需要顛簸好幾下,像是出門或進門的儀式。飄來一股煙味。牛奶老頭抽起煙來,煙頭刺目。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竟忘了抽煙。剛才走路時,多么適合點上一根煙啊。
他依然沒抽,左手勒住背包帶,右手插進褲兜,走進大門。目標是一號樓,他不知怎么走,又不想問人,索性一直往前。第一棟樓挺寬的,至少有五十米,側面墻上貼著樓號,好在有路燈,他伸著脖子,看得清楚,是五號樓。他就此推斷一號樓的位置。
一樓窗戶后面,黑黝黝一團人形。那人站在自家陽臺上,沒開燈,隔窗喊出一聲,你找誰???一位老太太。盡管是方言,好在簡短,仍能聽懂。他回答,找個朋友,住一號樓。一號樓在后面,老太太指出方向。黃昏已過,他通過觀察太陽落山,辨認出東南西北,卻搞不清她所說的后面是指何方。對她來說,哪個方向該叫后面呢?他通過其家門朝向作出判斷,后面該是南方,于是朝南走去。那里確有幾座樓,跟老太太這座一模一樣。
他穿過幽暗的綠化帶。天黑得更加嚴重,一半窗戶散出燈光,另一半黑著,不知是否有人。飯菜的香味像回聲一樣,回蕩在樓宇之間。沒有路燈,黑乎乎的,通過刻苦辨認,是六號樓。他走錯了,又返回五號樓,往北走,看到四號樓。找到排列規(guī)律,他滿懷信心,三號樓,二號樓,最后看見一號樓,位于小區(qū)的東北角。第一個單元門上面寫著四單元,往前走,來到一單元門口,再往前,是一堵墻。
一個男人推著電動車,爬進樓門。臺階右側是斜坡,似乎是專門設計的,為方便人們推電動車爬進爬出。他跟在男人后面,走進去,轉過一道門,看見兩部電梯。男人先進去,他的電動車斜插在電梯里,尺寸剛好,人立在車旁,占據(jù)多半空間。他鉆進去,站在另一半空間里。他按下13,男人已經(jīng)把15按亮了。男人問,你13樓的?他問,你要把電動車放在家里嗎?男人說,放樓下會丟。他問,放到客廳里嗎?男人問,我怎么沒見過你?他拿出那把鑰匙,說,我住1304,傻逼。男人的頭低下去。電梯門敞開,他走出去,后背警惕著電動車。他希望在電梯門關閉之前,男人會擰動車把,猛撞過來。男人沒有動靜,直到電梯門關閉。
暗紅色的防盜門,共有四戶,一模一樣,有的貼著對聯(lián)和福字,有的沒貼。右邊那家就是1304。他向左邊看一眼,樓道里沒有人;他打開步行梯的門,黑暗中的樓梯,像一把鋸。門內都沒有聲音,可能屋里沒有人,也可能有人,但很老實。他站到1304的門前,地上鋪著地墊,上寫“歡迎光臨”。手機突發(fā)振動,掏出一看,老馬正發(fā)起視頻群聊。他點下綠色的圓點,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四張臉。老馬問,進門了嗎?他輕聲回答,正要開門。老馬說,好,讓我們也看看。
他將手機攝像頭對準門鎖。接下來,老馬、老崔和小于會目睹門鎖的開啟。他預計這一幕會在今后的酒局中被反復談論。鑰匙插進鎖眼,毫不費力,比想象得順利,向右擰動,沒有阻礙,再向后一帶,門開了。門口擺著三雙鞋,黑色皮鞋、藍色高跟鞋和白色運動鞋。他邁出一大步,跨過鞋,踩在泛光的地磚上。直到此時,他才有種走錯地方的感覺,想往后撤,退出門去,從步行梯逃走。但他沒動。整個房間放射出一股溫暖的力量,將他拿獲,牢牢按住。
客廳里燈光明亮,電視閃耀,正演廣告,淡黃色的沙發(fā),上面沒人,人都在餐廳??雌饋硎且患胰冢职?、媽媽和兒子,坐在餐桌邊,吃著晚飯。爸爸與他有些像,也是禿頭駝背,抓著玻璃酒杯,正喝,好像是啤酒;媽媽是短發(fā),粉色的睡衣,瘦削的肩膀,一邊夾菜一邊看手機;男孩大概十五六歲,平頭,端著飯碗,沒動筷子,像在思考問題。他們需要扭下頭,才能看到他。他開門的聲音很輕,又躡手躡腳,再加上電視廣告聲音的掩護,所以暫時沒有引起注意。他看著他們,以為是飯菜的味道讓他們放松了警惕。確實夠香的,他都聞到了。他突然感到饑餓,伴隨著陣陣惡心。有一瞬間,他覺得這很像電視劇中的某個場景,那三個人是演員,正賣力地表演。
兒子轉頭看電視。他所坐的位置是最不方便看到電視的,爸媽的良苦用心。于是兒子看見這位不速之客,大叫一聲。然后是媽媽,啊——叫聲尖銳,像一把叉子。爸爸大喊,你是誰?他的手機里有三個聲音同時說,怎么回事?操!快跑吧!
他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們。爸爸放下酒杯,走向他,喝問,你怎么進來的?他說,我有鑰匙。爸爸問,你哪兒來的鑰匙?他說,這個——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男人站住,似乎在打量他帶沒帶武器,你神經(jīng)病吧?手機里傳來老馬的聲音,哥們,你先別激動,他就是個神經(jīng)病。男人問,你誰???老馬說,我老馬啊,咱們不認識,可我們都是好人。
餐桌旁的媽媽喊,你跟他廢什么話!爸爸喊,你快報警吧!媽媽說,你報吧,我不報。爸爸說,你正玩手機,多方便的事!媽媽說,我手機不能報警,一報警就臟了。爸爸說,這什么邏輯?有病。
突然,虎頭虎腦的兒子啟動了自己年輕的身體,怒吼著沖過來,就像一顆憤怒的導彈,一頭撞上他的胸口。他被頂了出去,兩腳離地,屁股抵在鞋柜上。咔嚓一聲,鞋柜的門板發(fā)生斷裂。他的內臟受到強烈擠壓,這種難受的感覺,讓他想起單位人事調整所帶來的陣痛,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努力爬起來,看見掉在地上的手機。屏幕上的三張臉錯愕而震驚,他們一齊叫嚷,快跑,快跑,怎么不跑?
媽媽殺過來,一手抓著手機,一手拎著花瓶?;ㄆ坷镞€插著花,好像是一簇勿忘我,他不確定。男人對花沒有研究。媽媽掐著花瓶的脖子,這種持握方式賦予其武器的性質。她越過捂著腦袋的兒子,來到他面前,問一句,你到底是誰?他說,我是許東。她說,不認識,去死吧!一個泰山壓頂,花瓶砸在他頭上,砰的一聲,竟然沒碎。其下落的瞬間,他還在盤算,這花瓶會不會碎?事實證明,他的頭沒那么硬,也沒準是因為媽媽的力氣不夠大。疼痛從天而降,他昏迷過去,猶如沉入一口缸中。
他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并攏,纏著膠帶,很緊,嘴也給纏上了,繞腦袋好幾圈。他確定自己還沒死,死人不用如此大費周章。那家人仍坐在餐桌旁,與剛才的姿勢一模一樣。晚餐仍在繼續(xù),他們尚未吃飽。就此推斷,他昏迷的時間不長,幾分鐘而已。側耳傾聽,他們并不說話,只發(fā)出吧唧嘴的聲音,筷子輕輕撞擊碗盤。仿佛因為一次同仇敵愾的行動,飯菜的味道更香了。
他們終于吃完了,一起放下筷子。椅子響,爸爸走過來。他閉上眼睛。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閉眼,裝死嗎?又睜開眼,光明正大地看著爸爸。四目相對,爸爸的目光迅速移開,盯著被撞裂的鞋柜,說,你這是私闖民宅。兒子舉著手機,對著他。他搖頭示意。兒子點頭說,對,我在拍你。
你怎么回事?爸爸問話。他用密封的嘴支支吾吾地回答。爸爸動手,拆解他頭上的膠帶,摸了半天,找不到頭,問有沒有剪子。媽媽在餐桌那邊回答,有。她閃身進廚房,抓著一把黑色的剪子過來。他看見剪子上滴著水。媽媽是個愛干凈的人,剪刀剛剛沖洗過。她把剪刀插入他的耳后,冰涼而濕潤,還有股魚腥味兒。這剪刀解剖過魚,也許餐桌上就有魚。膠帶被剪斷,他聽見整個過程,不清脆,拖泥帶水,像用力撓頭皮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媽媽扯下膠帶,帶走幾根頭發(fā),以及兩塊嘴皮。這疼痛在意料之中,他忍住沒叫。他特別想摸一下被砸的頭頂,抬起手臂,示意媽媽再來一剪子。這個等會兒再說,媽媽把剪子放下,回頭對爸爸說,你別閑著了,把他搬到沙發(fā)上。不應該報警嗎?爸爸問。先問問再說,媽媽回答,讓他上沙發(fā),舒舒服服地交代問題。
爸爸把手伸到他的腋下,媽媽抓住他的腳脖子,齊心協(xié)力地抬起他來,慢慢移動到客廳的中心地帶。沙發(fā)很是寬大,一頭有貴妃榻。靠近沙發(fā)前,他們有個短暫的停頓,似乎在考慮,到底應該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媽媽看爸爸,爸爸看電視,新聞聯(lián)播開始了。爸爸朝貴妃榻甩了下頭。媽媽噘起嘴,卻并無異議。他最終降落在貴妃榻上,半躺著,對于綁著手腳的人來說,這是很合適的。他突然體會到媽媽噘嘴的原因,貴妃榻的位置比較靠里,是家庭的內部,他畢竟是個外人。兒子的手機始終對著他。他的手機在哪里,他不知道。
爸爸坐在沙發(fā)上,說,你可以說話了。在膠帶被揭開后,他應該說些辯解的話,但他一言不發(fā),像個啞巴。他點頭說,好的。爸爸問,你是誰?他說,我叫許東。媽媽問,你有身份證嗎?他說,在包里,你們想看的話,可以自己拿。媽媽拿起地上的背包,拉開拉鏈,把包里的東西倒在茶幾上。她撿起身份證,說,許東,生于1972年,做小偷,你老了點,說吧,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他看見那個花瓶,立在電視旁邊,插滿藍色的小花。他問,那些花兒,是勿忘我嗎?媽媽回頭看一眼,說,我也不知道,他送的,大概是干了錯事吧,背著我。爸爸說,你瞎說什么啊?媽媽問,你鑰匙是哪里來的?他問,需要說得很詳細嗎?她說,需要,越詳細越好。
有天,我正躺著,確切地說,宿醉,這是常事,因為我是衡水老白干愛好者,這酒便宜,不會給人造成經(jīng)濟壓力……
爸爸打斷他,不用這么詳細,少點廢話。
好的,我知道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是快遞員,有我的快遞。這事有點怪,我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很少網(wǎng)購,幾乎不收快遞。我說,你給我送上來。他說,你下來拿。他的語氣很強硬,聽上去是個很有個性的快遞員。我忍受著惡心和頭痛,跑到樓下,找到他,他給我一個小盒子。我回到家里,打開盒子,里面還有個盒子,再打開,一把鑰匙,一封信。鑰匙就是這把鑰匙,信呢,寫著這個地址,還有一句話。
什么話?媽媽問。
這是我的房子,我出差幾天,11月12日回來,你來這里住幾天吧,走的時候留下一首詩,你的新詩。
誰寫的信?爸爸問。
不知道。寄件人叫飛雨,一看就是個假名,還有一串電話號碼,打過去,是空號。當時我頭很疼,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想不出是誰,于是我把信拍了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讓幾個哥們分析分析。群里只有四個人,我、老馬、老崔和小于,多年前寫詩認識的,隔三差五喝上一頓,幾乎成了規(guī)律。他們都說這很有意思,寫信者肯定是一個女人,傾慕我多年的女人。老崔提起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老崔在大學里教外國文學,很喜歡茨威格。那篇小說我也讀過,人家的信寫得很長,是傾訴,是告白,我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小于說,沒準是你的老情人進了傳銷組織,誆你過去,先把你睡服,再發(fā)展成下線,你興盡而歸,再把我們仨發(fā)展成下線。小于是我們中間最年輕的,三十二歲,是個導演,拍網(wǎng)絡電影,喜歡亂開腦洞。沉默許久的老馬突然發(fā)來一行文字:山西有個叫飛雨的女詩人,老許,你忘了嗎?2005年,在綿山詩會上。
我回憶起十五年前的綿山,卻想不起飛雨這個名字。四人中老馬最為年長,比我大兩歲,給人一種說話靠譜的感覺。他說,難怪你會忘,當時你正迷那個叫周夢的女詩人。
經(jīng)他提醒,我驟然想起,那次盛大的詩會,北方的詩人們悉數(shù)到場,五十多人。毫無疑問,在那些女詩人里,周夢是最好看的,性格也最為開朗,不出一日,就和男詩人們打成一片。相比之下,那個飛雨很不起眼,總喜歡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像貓一樣盯著大家。我們喝酒、朗誦,后來又跳舞,很多人試圖拉飛雨參與進來,她總是搖搖頭拒絕,她也不走,坐在最邊上,注視著我們。
那時,我是一家詩歌雜志的編輯,這身份在詩會上倍受重視,大家紛紛將自己的詩作交給我,以求發(fā)表,其中就有周夢。爬山時,我和周夢并肩而行,談論著詩歌,從山腳說到半山腰。我說話幽默,她領會到位,笑個不停。我們走進一座大殿,看見介子推的塑像。四下無人,在介子推的注視下,我吻了周夢。她沒拒絕,當我再吻時,她把我推開,笑罵我是個流氓。熬到半夜,大家都睡了,我從房間出來,去敲周夢的門。走廊里,有個孤獨的身影,男詩人,忘叫什么了。他長得還行,高高瘦瘦的。我裝作有事,要下樓,卻被他叫住。我問他什么事,他說,我感覺周夢喜歡我,可我已經(jīng)結婚了,你說,我該怎么辦?聽他這么說,我感到非常沮喪,還有些憤怒。我說,你還是好好寫詩吧。說完我回到房間,一夜未眠。第二天,那種沮喪的情緒還沒消退。在餐廳看見周夢,更為難受。我觀察到,至少還有四個男詩人對周夢產(chǎn)生了非分之想,當然這都來自其巧妙的暗示。于是我刻意疏遠了周夢,她悄悄問我為什么不搭理她。我說,沒什么,就是累了。她說,晚上你來我房間,我給你按摩。聽她這么一說,我熱血沸騰,所有的不快煙消云散。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我去了周夢的房間,樓道里沒有人,暢行無阻。那晚我們一宿沒睡。一大早,我回自己的房間,趁他們還沒起床。就在我用房卡開門的那一刻,有人拍我的肩膀,嚇得我一激靈,回頭看,是飛雨。她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后,兩眼通紅。她塞給我?guī)讖埣?,說,這是我的詩,你看看。這時,房門咔噠一聲開了。她以電光火石的速度把詩稿塞進我手里,而后消失在走廊盡頭。當時我剛剛完成一次偷情,還沉浸在對周夢的回味之中,身體非常疲憊,還缺覺,所以進入房間后,我就把飛雨的詩稿扔在電視機旁,倒頭便睡。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周夢幾乎形影不離。她似乎疏遠了其他幾個詩人,只保留我一個。飛雨的詩稿,我一直沒空看,最后走時也忘了帶。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我離婚了,而周夢呢,認識了更有用的人,把我疏遠,沒再見過面。周夢說她不寫了,其實她寫得一般,不寫也罷。而飛雨呢,我從未想起過她,可能是因為周夢的光芒過于耀眼,把她遮蔽了。
老馬說,飛雨是大學教師,一所特別的大學,在一個叫太谷的小縣城的邊上,很偏僻,符合她的性格。他還記得飛雨的樣子,瘦高個,長發(fā)披肩,穿亞麻長裙,臉色偏黑,有一層細碎的雀斑,眼睛頗大,卻被一副黑框眼鏡遮擋住。老馬承認,他之所以記得這些,是因為當時看我勾搭上了周夢,又氣又急,環(huán)顧四周,把目標鎖定在飛雨身上。他主動接近她,可她始終心不在焉,有一搭無一搭,很是冷漠。她零零碎碎地說了自己的情況,單身,獨居,喜歡寫詩。最后,老馬發(fā)出感嘆,沒想到啊,飛雨竟然看上你老許了,天理何在?
我確定是飛雨寫的信。我努力在腦海中拼湊她的樣子,卻徒勞無功,她始終是個模糊的影子,就像一段像素很低,且浮著一層馬賽克的視頻。我還想到一段情節(jié)——當我悄悄地打開房門,像做賊一樣溜過走廊,輕輕敲響周夢的房門的時候,飛雨正躲在門后,透過貓眼向外觀察。她目送我進入周夢的房間,而后痛苦地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坐起來翻閱自己的詩稿,流下痛苦的淚水。這淚水如飛雨一般,打濕了她的詩稿——如果當初我看上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洇濕的褶皺,體會到她的萬般柔情。清晨,我打開周夢的房門,那細微的聲音被她捕捉到。她有著貓科動物般敏銳的聽覺。她趴到門上,看我走到房門前,然后她開門出來,把詩稿塞進我的手中。
他們催促我趕緊上路。去吧,老許,去找飛雨吧,在她的房子里住下,一邊寫詩,一邊等她回來。說實話,我第一時間就想出發(fā)了,根本不用他們催。
你等會兒,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他們的惡作劇嗎?爸爸一邊提問一邊點頭,似乎對自己的問題很是滿意。
這我也想到了,鄭重其事地問過他們,被否定了,他們還賭咒發(fā)誓,要是騙我老許,就妻離子散。我一想,他們沒必要騙我,圖什么呢?我對他們說,去也行,可問題是,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寫過詩了,早已不是個詩人,人家讓我留下一首詩,我寫不出來,多尷尬。老馬說,你是個詩人,真要想寫,肯定能寫出來。于是,我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感受什么?
自己,閉上眼睛,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還能不能寫出詩來。
你感受到了什么?
一片空白,或者叫虛無,像一個黑洞。去年科學家不是公布了黑洞的照片嗎?我一看那照片,跟蜂窩煤一樣,我的心,就是這個樣子。但我還是決定去。什么也無法阻擋我了。我坐在火車上,感覺自己像個騙子,正在一個謊言里旅行。從石家莊到太谷,穿越太行山,隧道連著隧道,忽明忽暗間,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飛雨是結婚多年的夫妻,她還生了個兒子。在夢里,我們全家圍坐在一起吃晚餐,燈光溫暖。醒來后,我想寫詩,寫了幾句,感覺還不錯。車到太原站,我寫出最后兩句,整首詩完成。這樣,我心里有了底,接下來的幾天,就算我什么也不寫,也不用慌張。我不走,等她回來,親自把這首詩讀給她聽。她是個愛浪漫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我錯過十五年,終身遺憾啊。
所以,你開門時,沒想到這不是飛雨的房子?
是的,沒想到,鑰匙順利插入,那一瞬間,我信心百倍,本以為屋里會是黑的,需要開燈,想去摸開關,誰料到,卻是亮的,我嚇了一跳,想扭頭跑掉,可往里看了一眼,看見你們全家正吃飯。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這跟我夢里的景象一模一樣。當時我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你們把我打暈。
電視里在播放廣告,一條接一條,中間無縫連接,這是電視劇到來的征兆,猶如嘔吐前的干噦。爸爸說,好幾天沒看電視了,正演啥呢?媽媽說,《如果歲月可回頭》。爸爸問,電視劇的名字?媽媽說,是的,就叫這個。爸爸又問,講的什么故事?女人說,說不清楚,我主要看那個男主,長得帥氣。
他也看向電視。他說,你們看,每條廣告都指向一種美好生活。他們看看他,又看看電視,誰也沒說話。媽媽讓兒子收起手機,快去寫作業(yè)。兒子站起來,對他說,你神經(jīng)病啊。他說話時咬著牙,呈現(xiàn)出狼崽的特征。爸爸把兒子拉進臥室。
爸爸回身問,你的話是真的嗎?他說,是的。爸爸說,凡事都要講證據(jù)嘛。他說,所有東西都在茶幾上,你自己找證據(jù)吧。爸爸俯下身,真的翻找起來。煙,你抽“黃鶴樓”啊,我喜歡“紅河”;眼藥水,你眼睛不好?干眼癥?看手機看的吧;避孕套,一盒,還是岡本的,日本貨,你不愛國啊,這是你的詩,還是你作詩的工具?
他嚴肅地說,這避孕套是性交時用的,我的詩寫在那個小本子上。媽媽說,你怎么能說臟話呢,家里還有孩子,幸虧他在里屋。話音剛落,臥室里傳來兒子的聲音,我全聽見了。媽媽絕望地嘆口氣,搶過避孕套,扔進垃圾桶。他說,你怎么能扔我的東西?媽媽說,這東西臟。
爸爸拿起他的小本子,邊翻邊說,我這人不愛看書,一看書就頭疼。媽媽發(fā)出指令,你讀下他寫的詩。爸爸說,我讀不好。媽媽說,隨便讀,什么好不好的。爸爸說,好吧,我讀給你聽。
他直起身子,綁著的雙手抱拳,求求你,不要讀。爸爸說,不讀怎么能證明你說的話?他說,別讀,別讀。他從沙發(fā)上滾落,雙腿還綁著,像袋鼠那樣跳躍,一起一伏地靠近爸爸,試圖搶過那個本子。爸爸大喝,你要干嗎?快坐回去!他停止跳躍,蹲在地上,似乎要跪下去。爸爸站得筆直,開始讀他的詩。他盯著爸爸的腳,腳趾甲該剪了,一圈黑泥。他感覺如同身處古代的法場,自己是即將問斬的死囚,爸爸是宣讀判決書的朝廷命官。他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詩從爸爸嘴里吐出來,一句一句,落到地上,摔成幾坨屎——
《想你想得心碎》這題目,呵呵,挺煽情,下面是正文,想寫首詩\你看不到的詩無茶無酒無煙\云\很慢 天空下\鮮艷的斑駁的\在深淵和網(wǎng)中\雪雨輪回\垂頭覓影的囚徒\窗臺上踱步的鳥 擇洗著蔫軟的蔬菜\我和我們\垂頭喪氣的糾纏 人群磨著鈍鈍的時間\摸一摸遇見的鋒利\血的痛和溫暖 我想你抱抱\枕上的余味午后的田野\睡著的稻草人 想寫首詩給你\卻只有寫下這首詩題目的時間——
他們沉默著,爸爸輕輕笑了兩聲,像是一種試探,媽媽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爸爸得到贊同與鼓勵,隨即加大了馬力,笑得像臺瘋狂的拖拉機。臥室里傳出兒子的笑聲。他終于跪下去,低垂著頭,像在衛(wèi)生間里淋浴,笑聲很燙,澆在他身上。
媽媽說,可笑死我了,這人瞎寫,寫點正能量的東西不行嗎?爸爸說,這要是詩,我把本子吃了。兒子沖出來,一把搶過本子,三把兩把,撕得粉碎,正義凜然地說,這人寫得太黃啦。媽媽說,對,該撕,好兒子,下面說正事兒,你說怎么解決吧。他說,我賠錢。爸爸說,好,我家的鎖得換,五百,鞋柜門壞了,修不好,也得換,五百,再加上精神損失費,一千,共兩千。媽媽說,不行,光精神損失費就得兩千,一共三千。他說,行,行,能先給我松綁嗎?
媽媽撿起剪刀,爸爸回身抄起花瓶,兒子轉身奔向廚房,拎出菜刀。媽媽說,你別耍花招。他點頭,向后一仰,坐在地上。媽媽剪開綁住手腳的膠帶。爸爸說,錢你用微信轉給我吧。他點頭,找到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屏亮著,那三張臉還在,全都默然看向別處,側耳傾聽著這邊的聲音。他說,哥幾個,再見啊。他結束視頻通話,只剩下百分之二的電量。他說,能讓我吃口你們的飯嗎,餓了。媽媽說,行,還有剩的,嘗下我做的魚。
他坐在餐桌邊,是爸爸的位置。媽媽遞過一雙筷子,端上一碗米飯。桌上有三個盤子,兩個空了,只有小半條魚。米飯是涼的。魚是紅燒做法,很入味兒,讓他吃得只剩魚頭。他們圍著他,看他吃。他吃得很香,終于放下飯碗,說,謝謝你們的魚。
爸爸把亮著的手機遞過來。他掃碼,支付,看見對方的微信名字叫煙雨遙。他說,你叫煙雨遙,名字里也帶個雨。爸爸說,什么叫也帶個雨,你別瞎說。媽媽搶過爸爸的手機,轉身跑到餐桌那邊,食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掃動。爸爸追過去,說,你看我手機干嗎。媽媽把手機還給爸爸,說,隨便看看。突然,她大叫了一聲,想明白了,事情應該是這樣的,你是農大教師,那個飛雨是你的同事,也是你的姘頭!爸爸說,你說什么呢?媽媽說,她有咱家的鑰匙,她又把這鑰匙寄給了他。爸爸說,胡說八道,你有證據(jù)嗎?媽媽說,證據(jù)全被你刪除了,我推理。爸爸說,沒證據(jù)就別亂說,還當著孩子。媽媽說,當著孩子怎么了?你胡搞的時候,想過孩子嗎?爸爸說,根本沒有的事。媽媽說,如果不是這樣,那這人的鑰匙怎么解釋?爸爸說,他撿的,你不是丟過鑰匙嗎?哎?對了,他是你的姘頭,你把鑰匙給他了,這回是你們約錯了時間!媽媽說,你放屁!
在兩人的爭吵聲中,他把茶幾上的東西裝進背包。此時,沒人注意他。拎著菜刀的兒子正關注著父母的爭吵。他撿起垃圾桶里的避孕套,揣進兜里。他輕聲說,我走了啊。沒人搭理他。他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我走了啊,還是沒人理他。他說,你們別吵了,再見。
樓道里很黑,他走路輕,故意不讓聲控燈亮起來。電梯停在13樓,按下按鈕,門就開了。他來到一樓,辨別出方向,走到小區(qū)門口。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認路的能力增強了,幾乎沒走一步冤枉路。前面一輛出租車,他坐進去,說去高鐵站。他用手機買票,卻不知道去哪里,石家莊暫時不想回。屏幕黑了,電量終于耗盡。他想到那首被撕碎的詩,想不起具體的詩句,一句也想不起來。他打開車窗,想把那首詩讀給黑暗的夜空,已無可能。
自問自答
阿巴斯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讓你想到了什么?
2004年夏天,我游蕩在秦皇島,兜里只有四百多塊錢。當時的計劃是,用這筆錢撐兩個月。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去夜市吃飯,吃完后閑逛,看見一個賣影碟的地攤。我蹲下來,慢慢地翻找,一張張地過目。經(jīng)過千挑萬選,我下定決心,花五塊錢買下一張名為《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影碟。為什么買這張碟?我喜歡這個名字。當時我住在朋友家,可謂寄人籬下。回去后,我們在電腦上看《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朋友共有三個,全看得睡意連連,都認為我的五塊錢花得不值。我讓他們快去睡覺,然后一個人把電影看完。一種獨特的美感將我震撼。當時我想,就算花五十塊,也值得。十多年后,我收到《小說界》的約稿,一下子想起那個漂泊不定的夏天。當年的朋友已很少聯(lián)系,幾乎忘了模樣,而阿巴斯的電影仍記憶猶新。
這篇小說的故事是怎么來的?
現(xiàn)在我在一所高校教書,教創(chuàng)意寫作,每到期末,要給學生出幾個題目,讓他們寫小說。去年期末,我出了三個題目,其中一個是:如有一天,你收到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有一把鑰匙,一封信,讓你去一個陌生的房子里生活,你由此踏上旅途,將整個過程寫成小說。這是我在偶爾靈光一閃的時刻想出來的創(chuàng)意,主題是對未知生活的找尋。在接受《小說界》的約稿后,我決定把這個創(chuàng)意寫出來。小說中的“他”,有我的影子,也有一位詩人朋友的影子,他到達的這座縣城,正是我工作的地方——北方的縣城,被“魔幻鄉(xiāng)土”緊緊包圍。我所租住的房子,是他的目的地。也就是說,這篇小說的人物和場景都來自當下的生活,故事情節(jié)則完全虛構,這是我擅長的方式。
小說中那首詩是誰寫的?
小說中的那首詩不是我寫的,是我的朋友獨孤九先生的作品。獨孤九是筆名,真名叫馬利。他明著是一個企業(yè)家,背地里卻是個詩人,創(chuàng)作量還不少,發(fā)在自己的公眾號上。我寫這篇小說時,需要一首詩,去他的公眾號里找,找到這首,感覺很合適,小說的題目,也是來自這首詩。我給他發(fā)微信,問可不可以用,他當然同意。我們經(jīng)常聚,喝酒聊天,共有四個人,都在小說里寫到了,分別是老馬、老崔和小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