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地平線

郭保林

天和地是一部書，地平線把它們裝訂在一起，上部寫滿日月星云雨，下部寫滿山水草木獸。我是一只書蠹，咀嚼著天地間古奧艱澀的文字。

——題記

開 篇

走出嘉峪關(guān)，我眼前頓時變得恢弘、遼闊、深曠，那天地間凝結(jié)著一條線。它稍稍彎曲，泛著亮光，是那樣清晰、柔和、平靜，又是那樣朦朧、縹緲、空靈，像宇宙之神的足跡。我屏聲斂氣，目不斜視地靜觀著，唯恐一陣風(fēng)把那線吹斷，也唯恐弄出一點聲音，破壞了這聆聽宇宙之神秘啟示的機緣。我真想擁抱它，追逐它，接近它，與它在一起。那是多么遙遠、廣闊的境界??！我靜觀著，仿佛穿過宇宙，穿過漫長的歷史，與我生命的本源相遇。我依稀看到歷史的畫面一幅幅從重重疊疊的時間里孵化出來，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凸現(xiàn)出來：

——殘陽。落暉。西風(fēng)。古道?；臅绲母瓯?，肅穆的群山。浩浩瀚海，瀚瀚天光。天地間一片洪荒初始的靜寂。驀然間傳來一串孱弱的音符，叮當(dāng)叮當(dāng)，仿佛來自神秘的天國，來自夢幻般的大地深處。一隊駱駝剪影似地出現(xiàn)在平平仄仄的地平線上，又漸漸融進愈來愈濃的暮色里。

——冷月如水，寒星如螢。霜敷大野，朔風(fēng)厲厲。野云如魂，孤雁橫空。冥冥夜色里，篝火三五堆，火堆旁依偎著商賈、征人、僧侶、使臣。饑餓、勞頓、疲憊、憔悴。遠處閃爍著幾粒綠色的眼睛，野狼站在山崖上。

——烽火羽檄倉惶，刁斗角策急迫。戰(zhàn)馬蕭蕭悲鳴，矢雨傾盆，劍戈鏗鏘。地迸天坼的吶喊，血流如注的噴涌。隴頭吟的悲婉，關(guān)山月的凄清。醉臥沙場的曠達，馬革裹尸的悲壯。戰(zhàn)爭的浩幅鋪滿賀蘭山闕，戈壁灘頭。

這就是古絲綢之路的昨天么?

“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shù)鈴聲搖過磧，應(yīng)馱白練到安西。”夕陽，古道，缺了瘦馬，少了昏鴉，乘著豐田車怎能體驗古絲綢路的歷史內(nèi)涵？但山還是玄奘時代的山，砂磧還是張籍詩里的砂磧，只是歲月更蒼老了，時間的老年斑長滿大漠戈壁，“風(fēng)塵天外飛沙”成了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昭示著歷史滄桑的悲涼。

我沿著古絲綢之路奔波，追逐，不知道要尋求什么，會摭拾到什么？風(fēng)從蒼茫深處吹來，依然帶著遠古的氣息；云從天邊飄來，無聲馱來歷史的神秘。那古老的太陽曾吮吸過張騫的汗滴，而月亮可曾洗印過岑參瘦削的身影？漠野的凹痕可是班超戰(zhàn)馬的遺著？荒沙里可發(fā)掘馬通的箭鏃？長春真人的故事棲息在哪墩駱駝刺下？法顯和尚的傳說可潤濕過這片干枯的河床？

我追逐著昨天的地平線，來到西部，想在荒草萋疏里抓到一個落日，在戈壁曠野里捕捉到一段歷史的殘章。

這條充滿苦難、艱辛和誘惑的七千公里的人類文化文明的通道，我不可能沿著古人的足跡一步步去丈量，但從咸陽去塔克拉瑪干大漠邊緣的新疆區(qū)域的古絲綢之路一分為三的支線，我卻穿越了三次。我曾站在咸陽城外的灞橋，遙望西天，感悟古人折柳傷別的痛苦；我曾站在天山鐵門關(guān)上，領(lǐng)略岑參“試登西樓望，一望頭欲白”那種悲愴韻味；我曾徘徊開都河畔，尋覓當(dāng)年班超轔轔戰(zhàn)車迷亂的轍??；我曾站在塔克拉瑪干巍巍沙山上，環(huán)顧四野，閱讀天地的壯闊，歲月的蒼涼；我曾闖進羅布荒漠，摭拾玄奘大師因饑渴而昏倒沙灘的留影；我也曾站在昆侖山下，仰望群峰糾纏、偉岸蜿蟠的大山，孤獨地遐想：穆天子究竟駐蹕何處？他與西王母幽會之地呢？神話的黃金時代過去，就是人類活動的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踏著穆天子玉輦金輿的轍跡，一代代偉大的文化使者究意怎樣步履艱辛地跋涉了兩千多年？古城墻的雉堞，那憂郁的帶有古典味的烽燧遺墩，湮滅的廢墟，戈壁荒原凄清的冷月，漠野瀚?？崃业年柟?，在這片躁動的土地上，我步履匆匆，我遐思幽幽，觸摸殘垣，尋問歷史；仰視長天流云，抒發(fā)懷古幽情。我曾為那一片腐朽的木簡，喟嘆人類創(chuàng)造文明的艱辛；也曾為一枚銹漬斑斑的箭鏃，感慨黑鐵時代人類的野蠻；我獨步荒原夜色里，感到一陣陣恐怖。殘酷的時間掠奪了一切，而且不動聲色。時間是沉默的，沉默屬于永恒。

我走進堅韌如羊腸的古絲綢之路西域地區(qū)每一個驛站：車師(今吐魯番)、龜茲(今庫車)、焉耆、疏勒(今喀什)、莎車、和田、且末、于闐、蔚犁、尼雅、樓蘭……這些富有悲愴意蘊的名字幾千年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雖然有的被風(fēng)沙湮沒了身軀，有的衰老了，有的殘廢了，我一走近，它們便從歷史深處掙扎出來，昏眼矇矇地凝望著我；當(dāng)我告別之時，這些名字又縮進歷史的幽暗里。但是它們已化為人類精神的元素，閃爍著文化的熠熠之光，照耀著后來者的步伐。

這些偉大的文化傳播者，一代代，他們艱難跋涉，餐風(fēng)飲沙，臥冰眠雪，九死而不悔，滿面悲愴，只有雙目斟滿信念，那是靈魂之光的輻射。他們像一支古老的牧歌，在這條古琴弦的伴奏中，吟唱了兩千多年。許多人的尸骨都拋灑在荒原黃沙中，只有少數(shù)的幾個人物走進歷史的教科書里，走進山谷洞窟的佛教壁畫上，走進民間傳說和故事中。

我跋涉在遙遠的歷史地平線上，拍攝下一組遠去的背影，那是昭示后代探索者的路標(biāo)。

一

滿眼是荒曠的戈壁，彌漫的風(fēng)沙，裸體的山巖，木然地忍受太陽的酷虐。太陽，這個宇宙的驕子，風(fēng)采和威嚴(yán)依然不減當(dāng)年，輝輝煌煌在天地間狂歌瘋舞，發(fā)出無聲的狂嚎。

我來到天山東部。這從帕米爾高原蜿蜒東來的巨大山脈，走到這里已精疲力竭，猶如一曲雄沉旋律的裊裊余音，時斷時續(xù)，孱弱縹緲。當(dāng)年這里是綠草如茵，牛羊如云，天蒼蒼，野茫茫，敕勒歌第一行樂譜大概就是這里寫就的。剽悍的匈奴人縱馬天地間，在這廣闊的舞臺演繹著一部馬背民族的史詩。而現(xiàn)在最后一個匈奴也被班超驅(qū)趕到漠北。這里留下一片荒涼。歲月和風(fēng)沙吞噬了綠草，湮滅了溪泉，排泄出來的是荒涼、荒涼，無邊無際的荒涼。

我手中的一冊《絲綢之路史話》告訴我：這里是二千二百多年前張騫被匈奴捉住拘留之地。匈奴首領(lǐng)誘降他，強迫他娶妻成家，然而張騫矢志不移，心懷漢家使命，雖身陷囹圄，卻伺機脫逃。他在這里被幽禁十一年。十一度雁陣橫空，十一度草榮草枯，十一度嚴(yán)寒酷暑，一介漢使在穹廬中，在帳篷里是怎樣苦度日月?是何等的焦慮、惆悵、憤懣？白天，看流云飄弋，雁陣南飛；夜晚，望寒星滿天，孤月一輪。月光啊，可托你一縷載回我的鄉(xiāng)愁？長風(fēng)流云可寄我一腔情思？

這里沒有宮商角徵羽，這里沒有漢宮秋，沒有咸陽城的車馬喧闐。帳篷里只有胡笳聲聲，羌笛悠悠；帳篷外只有胡馬嘶鳴，碧草連天。張騫登上山頭，西望漠野茫茫，征程遙岑；回首來路，飛沙迷蒙，故國何在？身負使命，有愧于漢家天子。十一年，足使一個人由青年走向中年，由中年走向老年啊！

張騫這個小小郎官出使西域，目的是聯(lián)絡(luò)大月氏，共同夾擊匈奴，翦除障礙，疏通絲綢之路——早在秦王朝時已有一條通商道路，冒頓單于的干戈切斷了東西的航線。大漢王朝欲啟開古陽關(guān)的鐵鎖，讓漢帝國的雄風(fēng)吹遍天山，吹遍帕米爾高原。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并未完成漢王朝與大月氏聯(lián)合夾擊匈奴的使命，大月氏老王已死，新王不愿回到被驅(qū)逐而離去的故土。古絲綢之路上依然有匈奴人橫馬立刀，阻攔東西的交通。但是張騫卻發(fā)現(xiàn)、了解和掌握了亞細亞一些民族、部落和王國，于是才有了《史記》中的《大宛列傳》和《漢書》中的《西域傳》章節(jié)。由于張騫的鑿空，東方通商之路更加明晰地出現(xiàn)這片荒曠的版圖上。

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隨從有百余人，歸來時，只剩下他和甘父，那百余人的白骨就撒在這漫漫征途上。兩千二百多年過去了，歲月把他們的尸骨風(fēng)化了，他們只化作歷史的背景和對西域的注釋。今天我站在天山和阿爾泰山這片首尾相銜的空曠的谷地上，只覺得天空還游蕩著他們的靈魂，風(fēng)聲里還夾雜著他們的嘆息和呻吟……

大片的陽光豐隆地鋪滿荒原，那陽光仿佛是從每一顆礫石，每簇草叢，每片山石上輻射出來，輝輝煌煌，令人暈眩，又讓人感到一種闊朗。我呼吸著陽光干燥的芬芳，目光脧巡著蒼老而悲壯的大地，這土地上曾生長出二十四史中的一頁輝煌。開拓者的雙足畢竟留下了腳印，留給后人一種難以泯滅的昭示。

歷史不是史學(xué)家用筆墨寫成，是刀與劍蘸著將士血、閨婦淚寫成的，字里行間都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氣，回響著干戈的鏗鏘，氤氳著刀光劍影的凜凜寒氣，還有凄婉的啜泣聲。

隨著張騫對古絲綢之路的鑿空，為了開拓和捍衛(wèi)這條負載文明和文化的歐亞大陸橋，漢王朝不得不訴諸武力，于是戰(zhàn)爭的陰云時聚時散，不斷地出現(xiàn)在這片廣袤土地的上空。

那是在天山北麓的荒原上，我看到了古代的烽燧，它突兀在陽光下的曠野上，高高的，像歷史的坐標(biāo)。這巨大的烽燧是用黃土、鵝卵石、檉柳、蘆葦一層層夯實修筑起來，那柳條和蘆稈猶如今日的鋼筋，把泥土凝聚在一起，構(gòu)成巍峨和雄壯。雖罹患兩千多年的風(fēng)剝雪蝕，依然威風(fēng)凜凜，展示著古戰(zhàn)場的雄風(fēng)浩氣。我手中的《絲綢之路史話》告訴我：早在漢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破大宛后，“自敦煌西至鹽澤往往起亭”。漢武帝派遣強弩將軍路博德率將士修建“居延塞”，實際上是從居延海溯額爾斯納河南下直達酒泉的長城。后來又把這段長城延伸到鹽澤(即羅布泊)，每年要征集23至56歲的男子即壯丁赴邊塞戍守一年。

每座烽燧駐扎幾十個人到百余人不等，他們報警的信號：一是烽表，即用紅布和白布縫成帆狀物，匈奴入侵時，則懸掛在亭壁的高竿上，按入侵者多少、遠近而增減數(shù)量，一燧掛烽，他燧照傳，戍卒們即可作好自衛(wèi)準(zhǔn)備；二是烽煙，即焚薪取煙，亭壁上有煙囪，易于使遠處望見，這是比較緊張的信號，夜間用烽火代替烽表，是將點燃的柴束，懸上高竿，也按照入侵者的多少、遠近而增減數(shù)量；三是積薪，無論晝夜，最嚴(yán)重的報警就是焚燒柴堆，稱之為“積薪”。

于是中國古典詩詞里才出現(xiàn)“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詩句。

狼煙滾滾，戰(zhàn)馬蕭蕭，鼓笳悲鳴。刀光劍影的恐怖慘烈，血淚交加的生死歌哭，將軍白發(fā)征夫淚，長煙落日孤城閉。這廣闊天地才真正是古代軍事家施展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才華的舞臺。這里沒有茍且偷生，沒有遮藏和躲避，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下，視野中，沒有木馬計，沒有八卦陣，是地地道道的生命與生命的直接撞擊，是生命力的張揚和展示。即使戰(zhàn)死，也死在陽光下，死得亮亮堂堂，“醉臥沙場君莫笑”，那才是真戰(zhàn)士、真英雄的本色，即使頭顱落地，血雨噴濺，也是陽光下一道絢麗的生命彩虹！

在陽光覆蓋的西域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西漢末期曾分裂為五十余國，其中大部分都為匈奴控制，由于匈奴“斂稅重刻，諸國不堪命”，上書東漢朝廷“要東內(nèi)屬”，“愿請都護”。當(dāng)時，匈奴也分裂為南北兩部，南匈奴歸屬東漢，入居塞內(nèi)；北匈奴的政治中心仍在漠北，并繼續(xù)控制西域諸國：車師國、鄯善國、莎車國、龜茲國、于闐國、焉耆國……這些小國之間時常烽火不熄，羽檄飛馳，弄得絲路阻塞，“絕通漢道”。北匈奴單于乘機發(fā)兵兩萬，襲擊車師，殺車師王后使?jié)h軍陷入孤立無援。匈奴勢盛，無法抵抗，漢兵只好退至玉門關(guān)內(nèi)，絲路一度中斷。

疏通絲路之重任，再現(xiàn)大漢帝國之雄威，當(dāng)屬班超。其實班超只帶領(lǐng)36名壯士，縱橫捭闔在這廣闊的舞臺上。他來到鄯善國，先受到國王的熱情款待后又遭冷遇，得知匈奴使者到來，國王畏懼匈奴。班超便帶領(lǐng)壯士夜襲匈奴使者，使鄯善國王一心向漢。接著又率眾征戰(zhàn)，平息疏勒騷亂，繼之派人出使大月氏，說服康居，結(jié)好于絲路要沖諸國。疏通絲路種種障礙，班超依靠的是當(dāng)?shù)厝嗣瘢耙砸簧磙D(zhuǎn)側(cè)絕域，曉諭諸國”，西域諸國“莫不賓從”。

班超40歲出使西域，在西域29年。期間章帝曾詔令班超回朝。這個命令卻違背西域諸國民意，當(dāng)班超準(zhǔn)備返回洛陽時，沿途各地都要求東漢政府收回成命極力挽留。疏勒有一都尉看勸阻無效，竟然自刎于班超面前。班超行至于闐時，于闐王侯以下都啼泣號哭，擋住班超的坐騎。此時此景，使班超熱淚潸然，決計違抗君命，毅然返回疏勒等地。經(jīng)過班超在西域29年慘淡經(jīng)營，文攻武伐，終于使匈奴的勢力大大削弱，“平通漢道”，東西交往的大干線又一次暢通無阻，歷史上稱之為東漢時期絲路“二通”。

二

激起歷史長河漣漪的不僅僅是文治武功，鐵戈金馬，更撼人心魄的是那些艱難跋涉，忍辱負重，為傳播文化和文明的使者，他們的腳步驚醒了沉默的歷史，也驚醒了凝固的世界。

文化對政治的超越，宗教對人生的規(guī)范，藝術(shù)對人類蒼白精神的充盈，原不是金戈鐵馬所能征服或替代的。

人類的精神史是橫貫歷史的血脈，沒有它，歷史將是干枯的、僵澀的。在這條絲路上，永遠不滅的是那些穿越時空的精神的光芒。

佛教早在公元前三世紀(jì)中葉便傳入西域，至公元初年方傳入中原。據(jù)說，東漢明帝曾做一夢，夢見一個很高大的金人，“飛空而至”，醒來后，他請朝臣替他圓夢。博古通今的大臣傳毅說：“西方有一種神，您夢見的可能是‘佛’?！庇谑菨h明帝便派人四處尋找佛法。后來得悉天竺國有兩個很有名望的游方僧，一個叫攝摩騰，一個叫竺法蘭。這兩個印度和尚以游化四方、弘揚佛法為己任，受到邀請，欣然從命。他們沿著絲路，過雪山，涉流沙，一路風(fēng)塵仆仆，來到洛陽。明帝熱情款待他們，并專門為他們修建寺院，供他們譯經(jīng)。這個寺院就是著名的白馬寺。于是洛陽城里便出現(xiàn)了佛號聲聲、佛煙裊裊、祈禱誦經(jīng)聲如濤浪的景觀。

我走進西部，在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在庫木吐拉千佛洞，在克孜爾千佛洞，在敦煌藝術(shù)寶窟，那一尊尊佛像雕塑，樂伎圖，舞伎圖，彈琵琶圖，記載著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肉體已消彌在黃沙漫漫的曠野，他們的精神已升騰為不朽。我曾想，這一代代的宗教傳播者，帶著對宗教的虔誠，肩負著傳播文明的使命，跋涉雪山、戈壁、荒原、大漠，頂烈日，冒風(fēng)沙，面對重重苦難，矢志不移，有多少人暴骨沙野，化為泥塵。而后繼者，依然風(fēng)塵仆仆，繼續(xù)開拓他們的事業(yè)。

他們是人類精神的使者。

我的目光凝視著洞窟的壁畫，仿佛是撫摸歷史額角的皺紋。在這里仍活躍著沒有被風(fēng)沙湮滅的細節(jié)和故事，還躍動著苦行僧不滅的思想和情感，仍爝爝不息地燃燒著中世紀(jì)僧侶精神之火。

而行走在這歷史地平線上，有一個巨大的身影永遠不會消逝，那就是法顯和尚。

法顯和尚是東晉人，他3歲為沙彌，20歲受大戒，自幼受佛法教育，“志誠行篤”，儀軌整肅，常以律藏殘缺為憾，矢志前往天竺求經(jīng)律。東晉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法顯與同學(xué)慧景、道整、慧應(yīng)、慧崽等11人從長安出發(fā)，西行求經(jīng)。當(dāng)時法顯已是60多歲的老人了，要度流沙、穿戈壁、越蔥嶺，其艱難險阻難以想象。但花甲老人依然情致昂揚，雖死無怨，同去印度11人，歸來時，僅剩他一人。

《法顯傳》中記載他從敦煌向鄯善國出發(fā)途經(jīng)沙河的情景：“沙河中多惡鬼熱風(fēng)，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外，則莫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biāo)識耳?！狈@在沙海跋涉17天方到鄯善國。他在此停留一個月，又踏上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征途。在浩瀚大漠中艱難掙扎30余日，方到于闐。塔克拉瑪干被后來的瑞典探險家赫文斯定稱之為“死亡之海”。漫漫黃沙，壘壘沙山，酷陽烈日，沙暴肆虐，這花甲老人該是經(jīng)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苦難？九死一生，闖過這生命禁區(qū)，法顯只用寥寥十幾個字記錄了這一段旅程：“路中無居民，沙行艱難，所經(jīng)之苦，人理莫此。”可謂，艱辛困苦不可言狀。他在于闐停留三個月，又開始翻越海拔平均五千米的帕米爾高原。這里雪峰林立，直插云霄，巉巖嶙峋，怪石叢聳，巨壑深澗，風(fēng)寒刺骨，鳥無影，獸無跡，更無道以假。法顯一行憑著一種怎樣超人的意志和信念，在這崇山峻嶺上攀登，這是通向精神高峰的攀越，宗教的力量已遠遠超過了生命肉體自身的力量。經(jīng)過一個月的艱難跋涉，他們來到北天竺——即曼陀羅地區(qū)，這是北印度的門戶。當(dāng)時，曼陀羅已被波斯人、希臘人、斯基泰人、大月氏人所占領(lǐng)，佛教已遭到毀滅。法顯大失所望，雖從殘垣斷壁間看到佛教的遺跡和豐富的地下文物，卻已是殘紅飄零，落葉繽紛了。

法顯離開曼陀羅，要去中印度。當(dāng)時這里是芨多王朝帝國的鼎盛時期，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佛教盛行，經(jīng)號響徹山谷，佛煙氤氳云空。法顯遍游佛跡，拜訪寺院。法顯看到博大精深的佛教經(jīng)典，回想一路艱辛，許多同伴都死于途中，不禁感慨唏噓，愴然淚下。

他青筋嶙峋的手指握著筆管，顫栗地寫道：“……今日乃見佛空處，愴然生悲。彼眾僧出，問顯等曰：汝從何國來？答云：從漢地。彼眾僧嘆曰：奇哉！邊地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自相謂言：我等諸師和尚相承已來，未見漢道人來到此也?！?/p>

法顯在芨多王朝的首都摩揭陀國的巴弗邑住了三年，學(xué)習(xí)梵文，記錄律藏，寫經(jīng)畫像。又南下到多摩梨帝，又二年。此時同去的伙伴皆已死去，只剩下他一人了。五年后，這位年高七旬的老僧獨自一人乘商船踏上歸途。途中船遇大風(fēng)，船在暴風(fēng)和海浪中迷航，最后漂流到山東嶗山之南岸——即今山東即墨縣。

那是九月的一天，我乘塔里木石油天然氣勘探指揮部的“巡洋艦”，馳行一天一夜，來到塔克拉瑪干東部邊緣的古城和田——即當(dāng)年的于闐。我遍歷小城，尋訪當(dāng)年文化使者的遺跡。千年風(fēng)沙已毀滅了歷史，但從零星的佛塔和殘存的寺院中，我依稀看到這里曾飄拂過多少僧侶的袈裟，商人的衣袂，征旅的長發(fā)……這些古絲路的開拓者，曾在這里抖落一路風(fēng)塵，行囊里補充上食物，羊皮袋里裝滿水，又精神抖擻地迎著浩浩風(fēng)沙，踏上更艱險的征程。

法顯是中國第一批到達中印度的僧人，比玄奘早了二百多年。他跋涉到佛教文化的源頭，用那雙蒼老的瘦骨嶙峋的雙手啟開了釋迦文化的閘門。隨之，釋家思想的流水便潺潺汩汩沿著漫長的絲路流淌而來，漫洇了西域廣袤的土地，浸淫了中原干渴的精神原野。

三

法顯的身后，有一個身影是模糊的，常常被歷史所遺忘，這便是宋云。那是北魏時代。這個時代很奇怪，雖然九州狼煙彌漫，王朝更迭如舞臺的折子戲，幕起幕落頻繁得令人眼花繚亂，而文化卻取得了令人驚嘆的輝煌。且不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陶淵明、謝靈運等一大批光彩奪目的詩人，而在干戈如林的縫隙中，釋家文化也洶涌澎湃在中原奔騰，而推波助瀾者，宋云算是一位。

宋云是敦煌人，他西行取經(jīng)，據(jù)《洛陽伽藍記》中所記：應(yīng)為神龜元年即公元518年。

宋云為何到天竺？這和北魏當(dāng)時的社會情況有關(guān)。北魏經(jīng)營西域，提倡佛教活動。十六國時，佛教已盛行大江南北。北魏文成帝開始在當(dāng)時的京城山西大同開山鑿窟，歷經(jīng)36年，營造了著名的云岡石窟；宣武帝又建成了著名的龍門石窟，時當(dāng)公元500年。我國著名的麥積山石窟也是開鑿于北魏景明年間。我國四大著名佛教石窟中的三座，均開鑿于北魏。這種文化背景，宋云西行取經(jīng)，當(dāng)屬自然之事了。

北魏明帝時總攬朝政大權(quán)的是胡太后，她的姑母就是一個尼姑。胡太后自幼深受佛家文化影響，執(zhí)政后更大力推行佛教。由于她的倡導(dǎo)，到了神龜元年(公元518年)，僅洛陽的寺院就達五百余所了。

宋云是官派的文化教育使者，他身負胡太后賦予的使命：一是取經(jīng)，二是宣揚國威，三是結(jié)交邦鄰，擴大北魏的影響。宋云西行時，胡太后親自送行：“敕付五色百尺幡千口，錦繡袋五百枚”，向沿途各地贈送，并且還帶有胡太后給各國的公文，其中就有絲路沿途的噠噠王、烏萇國王、乾陀羅國王的“詔書”。這與法顯和尚西行就迥然不同了。法顯是民間文化交流，而宋云則是國家間的文化交流了。

宋云的馬幫馱隊沒有走傳統(tǒng)的道路——河西走廊，彼時因戰(zhàn)亂無法通行，只好從青海西平(今西寧)、臨羌(今湟源)，又經(jīng)日月山口進入沙漠地帶，然后到達鄯善國。在鄯善國小住幾日，又經(jīng)過且末到達精絕之地，即今日的民豐縣。這些地區(qū)地廣人稀，但信仰佛教，城內(nèi)佛塔上掛滿彩制幡蓋。這些佛蓋中，宋云還見到距他一百多年前——后秦時的僧人所掛的幡蓋。宋云繼續(xù)西行，進入了著名的于闐國。其實，于闐王并不信佛，有一位胡商領(lǐng)一位叫毗盧旃的和尚來到于闐，坐于城南杏樹下，施展法術(shù)，使于闐王聽到他的聲音，于闐王便親自來到杏樹下。和尚說：佛讓我來找你，令你造佛塔一座，如遵令而行，保你社稷永存。于闐王不信，便說：你讓我看見佛，我便從命。和尚隨鳴鐘向佛報告，空中便頓時出佛像。于闐王大驚，忙五體投地，當(dāng)即命人造塔建寺。隨之，在塔克拉瑪干大漠邊緣出現(xiàn)佛風(fēng)蕩漾的局面。

宋云身為北魏使臣，當(dāng)然受到于闐王盛情厚待。

宋云離開于闐，便南下進入朱駒波國，即今新疆葉城。然后西北而行，經(jīng)喀什噶爾，又由此向西南，攀越帕米爾高原，經(jīng)過艱難的跋涉，越過興都庫開山，進入今阿富汗境內(nèi)。當(dāng)時，阿富汗為順厭噠所統(tǒng)治，因此宋云稱其地為厭噠國。厭噠是大月氏的種族，也有人認為是高車人種，亦稱白匈奴。宋云路經(jīng)此國時厭噠勢力很強，東至于闐，西及波斯，四十余國皆臣服于它。宋云說是“四夷之中，最為強大”。但厭噠人不信佛教，以游牧為生。宋云到達此國后，向厭噠王遞交了北魏明帝給厭噠王的詔書，厭噠王“再拜跪受詔書”。宋云在此逗留一個月，便起程去波斯，而后經(jīng)賒彌國(今巴基斯坦奇拉爾一帶)，缽盧勒國，直到北魏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四月中旬，宋云等進入著名的乾陀羅國，在這里參拜了各種佛跡，第二年二月返回洛陽，所得佛經(jīng)170部。

這一時期，厭噠不僅打通了中國與中亞各國、波斯及拜占庭之間的交通，相當(dāng)大的程度上掌握著從塔里木盆地通往里海各貿(mào)易港口的絲路商業(yè)，而且與吐谷渾相互協(xié)作，操縱著從印度到中國的中西交通。宋云龐大的外交使團的西行，無疑溝通了中原與西域諸國的關(guān)系。

胡太后本人是不值得贊揚的人物，她獨攬朝政，弄得北魏江山一片混亂、腐敗不堪。而胡太后作風(fēng)更不怎么樣，每晚都要四個男人侍寢。當(dāng)爾朱榮大軍兵臨洛陽城下，守城的將士自動打開城門迎接，她的近侍也紛紛逃走。胡太后嚇得哭哭涕涕，知道性命難保，后來，急中生智，拿起剪刀，削發(fā)為尼，結(jié)果被爾朱榮認出，把她和幼主一起抓住。

爾朱榮見胡太后剪光了頭發(fā)，脫掉了繡花鞋，淚流滿面，用手捏著額說：“聽說你一刻也離不開男人，我成全你，死后嫁給河伯行歡做樂吧！”說罷一揮手，令部下把她和幼主扔到黃河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淫皇后死后嫁河泊”的故事。但胡太后派宋云出使西域，在客觀上還是促進了中西文化交流，繁榮了中西經(jīng)濟貿(mào)易。

四

躁動的風(fēng)沙，疾旋的蒼鷹，飛馳的野云，荒曠的戈壁大漠，仍然向我展示著西部不滅的激情和無所顧及的野性。大西北，每一頁都有著《創(chuàng)世紀(jì)》的荒涼，每一頁都蘊含著《出師表》的悲壯，每一頁都藏匿著《蜀道難》的險惡，每一頁都炫耀著《天方夜譚》的傳奇！這里每座山的筋骨，每條河的水脈，每片土地的肌肉，都貯存著遠古的氣息，中世紀(jì)的憂郁，征旅的淚水，僧侶的艱辛，戍卒的喟嘆，商賈的憂怨，還有長安怨閨的惆悵，慈母的牽念……

我追逐著昨天的地平線，沿著逶迤的古道，踏著披離的衰草，去尋找天荒地老的傳奇和神話。

這條古道上長滿荒涼和寂寞，也誕生了祅教、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東風(fēng)西雨曾飄灑在這片土地上。在這條古道上，塞人、羌人、丁重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回回人、蒙古人自東向西遷徙；希臘人、阿拉伯人、雅利安人、粟特人自西向東遷移……這是人類的大循環(huán)，是古代文明的輻射，高山雪原難以阻擋，大漠戈壁難以隔絕。他們用生命點亮了人類精神渾蒙的蒼穹。

兩千年來，在古老的地平線上留下的背影和深沉足跡的，莫過于玄奘了。

大唐帝國以高屋建瓴的視角，以囊括六合八荒的襟懷，納八面來風(fēng)，迎九天流云，把中國文化推向一個輝煌的頂峰。而玄奘矢志西去印度取經(jīng)時，當(dāng)時的唐帝國立足未穩(wěn)，西北邊陲依然躁動不安，并非盛唐時期磅礴的氣象，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的鐵門還落著沉重的古鎖。

26歲的玄奘決心繼承先賢遺志，繼續(xù)開拓這條文化長河，使其浪涌潮急。他孤身一人離開長安，開始了悲壯的文化苦旅。他晝伏夜行，風(fēng)餐露宿，經(jīng)過張掖、酒泉，到了瓜州。刺史孤獨達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對玄奘的到來非常高興，熱情接待，并為他準(zhǔn)備食品、馬料，指點西出玉門關(guān)的路線。正在這時，從涼州發(fā)來追捕玄奘的公文，獨孤達當(dāng)著玄奘的面撕毀捕文，讓玄奘趕快整裝西行。孤獨達這個小小州吏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什么輝煌的政績，但是他敢于蔑視皇威、撕毀捕文、放行玄奘，這一舉動，石破天驚，為中國文化史掀開佛教東漸的輝煌篇章。

這時，有一胡僧，名叫石磐陀，愿拜玄奘為師，并送玄奘出玉門關(guān)。臨行前，石磐陀又領(lǐng)來一個胡人老翁，自稱往返伊吾十三次，認識路途?！段饔斡洝返膶O悟空和白龍馬就是根據(jù)這青年胡僧和老翁為模特而創(chuàng)造的。據(jù)說，榆林窟千佛洞里有三幅壁畫，就繪有唐僧、孫悟空和白馬。孫悟空就是那位胡僧的化身：身著襦褲、麻鞋、頭戴金環(huán)，額低嘴長，露齒披發(fā)，雙眼圓睜，似人又似猴，形象逼真而帶野性。

一日，玄奘和石磐陀渡過葫蘆河后，在草地上休息。月光下，石磐陀在玄奘背后突然拔刀而起，后又徘徊猶豫，玄奘在月影下知道他起了異心，但仍然端坐不動，且問他為何拔刀。石磐陀于是把刀放下，說：“弟子想，走這條路實在艱難，雖然這座烽火臺附近有些水草，但只要有一處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行蹤，我們的性命就完了，還是回去吧！”玄奘的回答是，他寧可西進而死，決不東退一步。玄奘讓石磐陀回去，獨自踏上艱難險阻的征途。

瀚海茫茫，風(fēng)吼沙嘯，天地渾蒙，哪有道路可循？他只能辨認著一堆堆骨骸和駱駝與鳥類的糞便痕跡躑躇行進。白天太陽如火，夜晚風(fēng)寒如割。“晚則妖魅舉火，燦若繁星；宜則驚風(fēng)擁沙，散如時雨?！痹谶^莫賀延磧大戈壁時，玄奘迷了路，又找不到泉水，誰知禍不單行，隨身攜帶的水囊又失手落地，傾灑一空。沒有水，就意味著死亡。玄奘依然策馬前進，五天五夜，竟滴水未進，口干舌焦，幾乎葬身大漠。幸虧老馬識途，并聞到遠處有水腥味，在最危急的時刻，馱著他找到一處水源，這才幸免一死。又經(jīng)過兩天艱難跋涉，方穿過莫賀延磧，到達伊吾。

玄奘是孤獨的跋涉者，是真正的“文化苦旅”。易卜生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孤獨的人?！?/p>

玄奘繼續(xù)西行，過沙漠，越戈壁，攀越帕米爾高原，歷經(jīng)千難萬險，九死不悔，終于走進佛教文化的源頭。玄奘在印度學(xué)習(xí)、游歷、參觀、講學(xué)，進行十多年的活動，足跡遍及印度的東西南北。曾參加“規(guī)模宏大的經(jīng)典教義答辯大會，其中與會的有18個國家的國王，六千多博蘊經(jīng)義、造詣宏深、能言善辯的僧侶，玄奘作為主講人，大會連續(xù)舉行18天，大家聚精會神地傾聽玄奘的精辟議論，始終沒有一個敢上臺反駁他的意見?！焙笥謪⒓?0萬人佛教盛會。玄奘的大名聲震遐邇，受到印度佛教界的尊重。他決計回國時，又受到當(dāng)?shù)厣畟H千般挽留。鳩摩羅王甚至表示“只要他留在印度，愿為他造一百所寺院”。但玄奘一顆拳拳愛國之心，堅如磐石，于公元645年回到長安。

我曾路過甘肅天水縣，這里有條“通天河”，傳說玄奘路阻天水，白黿托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有個千年老黿愿馱玄奘過河。老黿不過提了個條件：求玄奘在西天佛祖面前詢何時脫殼成人形，玄奘滿口答應(yīng)。其老黿的要求并不高，誰知玄奘意念只在取經(jīng)，竟然忘了老黿的囑咐。取經(jīng)歸來，又過通天河，老黿將他同白馬馱在背上，將至對岸之際，忽然問當(dāng)年相托之事，玄奘無言以對。老黿頓生怒氣，一翻身，玄奘連人帶馬掉進河里，經(jīng)包、衣服均被打濕。玄奘爬上岸來，又忽然狂風(fēng)大作，天昏地暗，雷電交加，沙飛石走。玄奘按住經(jīng)包，直到天明，風(fēng)平霧散。玄奘便解開經(jīng)包，晾曬于崖上。至今這里還有玄奘的晾經(jīng)臺。

——這不過是吳承恩老先生撰寫的《西游記》的情節(jié)。

玄奘回到長安，得到官方的熱情歡迎。唐太宗對其跋涉五萬余里，歷經(jīng)千難萬險，“訪道殊域，今得歸還，歡喜無量”。且不說傳手諭于闐等沿途各國派衙役護送法師，并命沿途官員接待。如果說，玄奘出國是私費，是出逃，歸來時卻已是公費。一代佛教大師回到長安，被安置在太子李治修建的慈恩寺譯經(jīng)，又專門在寺內(nèi)修佛塔一座，收藏他帶回的經(jīng)卷。這便是至今巍然于西安的大雁塔。

一代佛宗歷經(jīng)坎坷和驚心動魄的千萬磨難，終于完成了一項振撼中國文化史的偉業(yè)。

大唐帝國納佛、儒、道不同宗教流派，相輔相成，各行其業(yè)，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不多見的王朝，比之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襟懷和氣度是何等寬闊、博大！這就造就了大唐文化教育的輝煌！

五

高天上懸著一輪熾熱的太陽，陽光如瀑，波波濺濺地傾瀉在這片荒曠的土地上，遠處的地平線被陽光烤干了，像一條曬干了的羊腸子，橫亙在天地間。我孤獨地走進蒼茫，走進空曠，走進原始的鴻蒙。天山在遠處蹲踞，大漠在遠方休憩，腳下的戈壁灘是岑參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靜寂得能聽到石子被陽光曬裂的嗶剝聲。天空干凈得連一片云朵也找不到。車子翻過一座山丘，越過一片高地，除了白花花的陽光和我，還有我乘的豐田，什么都沒有。在一片沙丘前，我們停下車子，我真想掬起一捧沙土，親吻歷史，摭拾駝鈴的殘韻。那飛揚的馬蹄，那野營的篝火，那天涯孤旅的喟嘆，斷落的詩行，那蒼涼暮色中的疲憊，還有羌笛的哀怨，烽火狼煙的驚惶……這古絲綢之路從關(guān)中平原的長安奏響第一個音符，穿越河西走廊這輝煌的中音部，走向古西域高音部……

在落日殘照里，我依稀看到一個背影，那是仗劍去國的詩人岑參。盡管詩化的大唐帝國，留下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之煥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等等千古絕唱，但沒有岑參，漢唐的邊塞詩就頓然黯淡失色。翻開那些詩人的履歷，只有高適西出過陽關(guān)，而大多數(shù)詩人只憑浪漫主義想象，根本未涉足西域。李白算是個游吟詩人，放浪山水，嘯傲江湖，詩侶酒酬，他根本沒去過天山，一生只不過東游齊魯，北游幽燕，東游江東吳越，更多的是纏綿于巴山蜀水。而岑參卻在西域生活了6年：暮投交河城，晨登火焰山，嘯傲戈壁風(fēng)，策馬天山路。逸興遄飛，豪氣干云，那是一種生命和精神的張揚與馳騁。

岑參出身于世代為相的官宦之家。曾祖父、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但均無善終。岑參出生時，伯父——作為宰相的岑羲因太平公主事發(fā)而受牽連，籍沒家產(chǎn)，放逐家族，身首異處已有兩載。曾經(jīng)是青石丹墀、飛檐翹瓴、庭深如海的相府早已荒草沒階了，昔日翠華搖搖的威儀已化為一頁冷夢。

岑參青年時代命運多舛，仕途蹇澀坎坷，出入長安，奔波多年，卻未應(yīng)舉登進士及第，一事無成。30歲當(dāng)了一名“參軍”，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師團參謀，或秘書角色，八九品的芥豆小官。岑參郁郁不得其志，難展雄才大略，不得已投筆從戎，西出陽關(guān)，踏上漫漫軍旅生涯。

岑參生活的開元、天寶年間，從軍出塞是士人進身的主要途徑之一?！短埔艄锖灐肪?7載“蓋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疏落才士，更多因緣幕府，躡級進身”。高適20歲時在長安求仕不遇，然后北上薊門，以期獲得從軍立功的機會，這是士人晉升的捷徑。到了李林甫、楊國忠為宰相的玄宗時代，朝政腐敗，官場黑暗，文恬武嬉，醉生夢死，莘莘學(xué)子想躋身仕林更是難于上青天。但他們又不甘于寂寞，憂國憂民之心如焚，便只好奔波在從軍出塞的小徑上。我想唐帝國制定這一政策，很像我們今天干部下放掛職，或援藏支邊一樣，鍍金幾年，回來加官晉爵。岑參也未能免俗，熱衷功名，羨慕富貴。當(dāng)然，不能否定，岑參也懷有以身許國、志在四方、為國安邊的抱負。

岑參兩次沿著絲路到達西域，先后任高仙芝幕府書記，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在西域服役六年。六年間詩人一身戎裝，仗劍縱馬，踏遍天山南北。在火焰山下，詩人騎一匹瘦馬，仰望赤土如火、熱浪炙人的火焰山，吟哦道：“赤焰燒虜云，炎氣蒸塞空?！泵鎸χ[石遍野，碎石如斗的荒曠的大戈壁，嘆道：“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倍鴮ξ饔虻膮枀栭L風(fēng)，更有深切的體驗：“十月天山風(fēng)似刀，城南獵馬縮寒骨”，“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北風(fēng)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我依稀看到詩人滿面風(fēng)塵，飲馬伊克塞湖畔——古稱熱海：“蒸沙礫石然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長吟短嘆；我看見詩人策馬天山腳下，急驟的馬蹄激濺出火星；在高昌故城，交河故城的驛館里，在瀚海闌干百丈冰的隆冬，愁云萬里，北風(fēng)卷地，暮雪飄飄，那種使人感到天高地遠，浩乎千里，一片曠遠渾茫的北國氣派。

大西北啊，這里有天的深邃，地的曠達，云的高遠；這里有沙的浩瀚，風(fēng)的狂妄，山的崢嶸；這里有太陽的肆虐，月亮的冰冷，星辰的縹緲；這里能使人目光舒展，胸意豁然，呼吸暢達；這里能使人情感升華，靈魂飛騰，浮想聯(lián)翩；風(fēng)起風(fēng)落時，那燥烈中的宏偉；日出日沉?xí)r，那靜默中的莊嚴(yán)，任憑你胸中塊壘猶如冰山，也會化為一池靜波；任你有一腔憂怨，也被高天長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在這里，你能尋到生命的高度；在這里，你能志存高遠；在這里，你會感到生活的曠博，創(chuàng)造的浪漫。玄玄宇宙，地老天荒。在這里，你會感到人生該有一個多么廣闊的空間。中國歷代文人都有強烈的功名欲，都想躋身仕途，展示經(jīng)天緯地的雄才大略。當(dāng)他們受到挫折，郁郁不得其志，在譎波詭浪的宦海中沉淪后，有的就胸藏丘壑、遁隱山林、寄興煙霞、詩酒風(fēng)流，以示對世俗的超脫；面對斜陽暮樹，孤村荒水，松窗竹戶，芳徑平蕪，淡煙疏柳，抒發(fā)心中塊壘，營造那種詩情畫意的氛圍。那種詩是一種病態(tài)的分泌。而岑參恰恰相反，他是伴著風(fēng)沙，就著飛雪寫下的詩篇，字里行間有著詩人發(fā)燙的情感，有著熱血的燃燒，生命的騰騰烈焰。

披襟當(dāng)風(fēng)，長歌當(dāng)吟，壯年的岑參為古西域這部古老的巨著圈圈點點，寫下無數(shù)注釋，留給后人一把解謎的鑰匙。

文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詩。詩是自然的靈悟，是一種天籟。岑參破空而來，絕塵而去。西域六年的軍旅生涯，可謂他一生的華采樂章。

詩人的邊塞詩決非“酒侶詩儔，潦倒風(fēng)流”之作，而是忠烈之心的騷動，憂國憂民的感懷。他曾“不為妻子謀”，“不愁前路修”，關(guān)樓城堞，大漠曠野，冰雪浹骨，戰(zhàn)馬長蕭，甲戈碰撞，槍劍撥擊，勁風(fēng)狂雪，都有一種很強的歷史穿透力，片紙尺牘背后凸現(xiàn)出強烈的民族意識，憂患意識。詩是西部苦難的河流。苦難造就了詩人，也使西部充滿了詩意的芬芳。

結(jié) 語

我在大西北奔波，我循著昨天的地平線，行走在河西走廊，盤桓在天山腳下，飲大漠長風(fēng)，踏戈壁礫石，亞細亞的陽光照耀過古人的身影，也照耀著今人的身影。踏上西部這漫漫征途，無疑走進一部令人回腸蕩氣無言的史詩，悲壯的史詩。

這是一個黃昏，我孤獨地徘徊在戈壁灘上，望著沉沉落日，那巨大的圓，紅得像血，天空霞光飛騰，暮野一片靜寂。天與地相連處是一條縹緲的線，像一根弦，落日就是在那根弦上跳蕩的音符，我仿佛聽到相撞時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在這天地間，歷史上有許多人物就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他們沒有留下姓名，沒有留下墓碑。然而，他們的背影，長長地鋪在這廣袤的充滿苦難的土地上，他們的足跡已被大地收留珍藏。歷史演繹，歲月遞嬗，天地浩茫，雪泥鴻爪，要尋訪到中國文人的足跡，也實在難。然而，他們傳播的文化的火種，以及他們本身豐富光揚的人文精神，卻依然爝爝不熄地燃燒著，光照千秋，光照人類精神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