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金鳳
十年糾結(jié),萬方終于克服心理障礙,帶著萬分的決心、勇氣和真誠,寫出這部長篇非虛構(gòu)的《你和我》。這是一部直面真實的回憶錄,書里有關(guān)于父親母親的愛情故事和隱秘生活,有曹禺、巴金的書信往來,有父親對女兒的深情期待,也有20世紀眾多知識分子的風(fēng)流聚散。作品記錄下一個個鮮活且燦爛的生命痕跡,也袒露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萬方父親曹禺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泰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戲劇家,被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而在萬方的筆下,我們看到了光環(huán)之外,一個世人不知道的戲劇大師,一個真實復(fù)雜、生動立體的曹禺,他的天賦,他的真誠,他的多情,他的焦慮以及他的脆弱。萬方說,“我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人,我覺得《北京人》里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生命的印記,他比他們的總和更復(fù)雜生動?!?/p>
萬方母親方瑞是一位名門閨秀,朱自清1933年在他的日記里寫到她,說她是一個“Classical Beauty”(經(jīng)典美人)。母親去世很早,那個時候萬方正處于青春年少時期,還沒有意識到要去關(guān)注、了解自己的父母,她坦言,“寫這本書的時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認識我媽媽的過程?!痹谌f方的印象里,母親是一個非常內(nèi)斂的人,看上去文弱、安靜、溫柔,但是她骨子里又是很堅強的,或者說她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她的純粹是她用女人這顆最真的心獻給了愛情。
契訶夫曾說,“生活里是沒有主題的。一切都摻混著:深刻的和淺薄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悲慘的和滑稽的。”寫完這本書,萬方對父母才有了真正理解,理解了他們的偉大和渺小,理解了他們的不完美,也認清了真實的自己,“我發(fā)覺自己變得比以前強大了,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獲?!?h3>談父親:“他比他們的總和更復(fù)雜生動”
《北京紀事》:《你和我》甫一問世就得到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書里有關(guān)于您父親和母親的真實故事,對于您來說的確需要足夠多的勇氣,就像書里寫的,“寫這本書究竟有什么意義?它無法把事情變好,卻讓人心碎?!蹦敲?,為什么還要寫這本書呢?
萬方:想寫這個東西,最初像一個火苗在心里,如果說寫作初心,實際上是出于一個女兒對媽媽的思念,這種思念一直糾纏著我。我從16歲就離開家,媽媽走的時候我又不在她身邊,我覺得我作為一個女兒,沒有為她做任何事情,這種想法在我心里是一個情結(jié),我一直想為她做點什么。而且這么多年來,偶爾看到有些地方提到她的,我覺得說得都不對,都不是她,而且有些甚至完全不是事實,我就覺得,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她寫出來,寫出真實的她。但是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實際上心理障礙還是很強大的。我想到她,首先我自己就會感覺心很痛;其次就是她當年跟我爸爸兩個人相愛的時候,我爸爸是有家室的,這個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障礙。
《北京紀事》:一提曹禺先生,我們立刻想到的是《雷雨》作者,是中國現(xiàn)代戲劇泰斗,很多時候就變成一個偉大的符號,但在您的書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豐富、生動立體的曹禺,看到他的天賦,他的真誠,他的多情,他的脆弱,等等。能與我們分享一下您心目中的曹禺嗎?
萬方:關(guān)于這個問題,其實書里全說了。我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人,我覺得《北京人》里每個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生命的印記,他比他們的總和更復(fù)雜生動。他不是一個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極度感性,時刻會被美好自由的感覺所吸引,內(nèi)心卻又悲觀,是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藝術(shù)家。但同時他又是熱烈的、天真的、真摯的。朋友間聚會,他鬧起來常常最瘋,一瞬間像個敢于搗蛋的男孩兒,但深入內(nèi)心,還是會看到“孤獨”二字,我爸爸愛說人真孤獨。
《北京紀事》:在《你和我》里,我們看到曹禺先生后期的創(chuàng)作焦慮,有惋惜,更有心疼,這讓我想起黃永玉寫給曹禺先生那封著名的“敲打”信,“作為藝術(shù)家和作家的你,曾經(jīng)是大海,可是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股溪流。何時你才會在紙上再寫出波瀾壯闊的場面?”據(jù)說曹禺先生收到信后把它裝裱、收藏起來。他為什么這樣做?
萬方:他當時看了以后特別激動,而且我覺得他內(nèi)心會有一種為這封信喝彩的感覺,他覺得說到他心坎里了。其實,他看了這封信更加有一種對自己的憤怒,就是我為什么不能寫、寫不出來?但是又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就是對自己的無可奈何。黃永玉用那么坦誠直率的話戳到他心里的痛處,他覺得特別酣暢淋漓,同時也看到一種來自朋友的赤誠,覺得特別珍貴,所以收藏起來。
《北京紀事》:無論如何,曹禺先生在最富才情的年齡寫出了自己最好的話劇作品,代表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充分展示出他是一個對藝術(shù)、人性、生活極具感受力的天才,這四部作品您最喜歡哪一部?
萬方:我最喜歡《北京人》,不光是我,我爸爸自己也最喜歡《北京人》。一方面,從藝術(shù)高度來看,在他這幾部戲里,《北京人》是最精湛的,里面的人物復(fù)雜、微妙,代表了中國延續(xù)了很悠遠的人的生存狀況。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媽媽,就是因為愫方。
《北京紀事》:《北京人》里的愫方實際是以您媽媽方瑞為原型,哀靜、緘默、溫厚而慷慨,有著驚人的耐性,這大概可以看作是您的爸爸對您的媽媽的一種認識和理解,那么,媽媽在您心中形象是怎樣的?讀了父母之間的通信后,您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您沒見過的媽媽,那又是一個怎樣的媽媽呢?
萬方:實際上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認識我媽媽的過程。我從她身邊離開去插隊的時候才16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受,就是我們在青春年少的時候,很少能夠真正去關(guān)注自己的父母,去真正地了解他們。我本來的思念很濃很強烈,但又不那么具體,我不會想到那么具體的媽媽,只是覺得她走的太可憐了。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覺得我看見了她小時候是什么樣子,怎么一步步畫畫,怎么得病,怎么認識我爸爸,怎么等待了他十年,然后他們結(jié)婚,怎么成為了我的媽媽,最后痛苦地死去,我真是重新感受了一遍她的生命。
她是一個非常內(nèi)斂的人,看上去文弱、安靜、溫柔,但是她骨子里又是很堅強的,或者說她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當然小的時候我不會有這種認識,在寫完這本書之后,如果讓我用一個詞形容我媽媽,那就是“純粹”,她的純粹在于一輩子她心里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小小的單純的核心,無論外面怎樣的混亂、暴虐都動搖不了她。她的純粹還在于她用女人這顆最真的心獻給了愛情。
《北京紀事》:您的名字“萬方”,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是父親的姓(萬家寶)和母親的姓(方瑞)的組合,這似乎代表一種深情的承諾,對您來說或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印記,就像書里寫的“此刻我審視自己,我感到媽媽和爸爸在我身體里混合”。請談一談媽媽和爸爸對您的影響。
萬方:混合在某種程度上是自然發(fā)生的,所謂自然發(fā)生其實就是一種必然的血緣聯(lián)系。我的媽媽對我的影響就是基因的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我在為人處事或者人情世故上越來越像她。她是一個很宅的人,我年輕時其實是一個非常喜歡熱鬧的人,但是現(xiàn)在慢慢地特別像我媽,越來越靜,實際上我很享受安靜,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不那么鬧,又有所追求。
孩提萬方和媽媽
我爸爸對我的影響很多,但是他不是以父親的身份來教導(dǎo)我,他是以平等的姿態(tài),他的這種平等,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尤其在對人的觀察上,當你以一個平等的感覺和所有人、和你周遭的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你就會看到更多,感受到更多。爸爸給我的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生命的核:自由的感覺。這個很重要,對于寫作的人來說,只有擁有了自由的心靈,才能夠?qū)懗稣嬲玫臇|西。爸爸的真誠對我也有很深的影響,我說他真誠可能有些人不能理解,他的真誠在于,他把全部真誠傾注于作品里,當不能真誠自由表達的時候,他就寫不出來了。另外,他自身的復(fù)雜性對于后來成為寫作者的我也是極大的滋養(yǎng)。
《北京紀事》:后來您也成為一位作家、劇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舞臺劇、電影和電視劇,尤其《空鏡子》寫得那么精彩,《收獲》雜志編輯王彪評價您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女作家。是什么機緣讓您走上寫作這條路?
萬方:這個機緣還是因為我爸爸,你別看那時候他被批判,實際上看過他的戲的人,在當年是被深深打動的,是不會忘記他的。當時沈陽軍區(qū)的一個政委,就是他的觀眾或者說是他劇本的讀者,聽說是曹禺的女兒,就愿意幫助我,甚至他認為曹禺那么能寫,他的女兒可能也行吧,所以就以創(chuàng)作員的身份把我招到部隊參軍,后來當編輯,再成為編劇,那時候身份已經(jīng)確定你是一個寫作的人。
但是我自己真想寫是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最早的那篇小說叫《星星離我們并不遙遠》,寫的是自己對于生活、愛情的感受。我爸爸,他是一個以表揚為主的父親,他看了我的小說,就說,“你應(yīng)該站得更高點,眼界更開闊一點,看看別人,不要只盯著自己?!彼]有說我寫得不好,但實際上我覺得他是不滿意的,因為我爸爸曾經(jīng)跟北京人藝搞創(chuàng)作的人說過,寫作要眼高手低,眼高才知道你要往哪兒去,你要達到什么,你去追求什么。其實我自己也不滿意,但是那時候的能力就是那樣,直到我寫出一篇小說《殺人》,寫一對農(nóng)村婆媳的故事,前兩年我把它改成話劇《新原野》,一直在演。這個小說在《收獲》發(fā)表以后,我給我爸拿去一本,那時候他住院了,他看了,抓住我的手說,“小方子,你行哎,你真能寫啊?!蔽揖椭浪钦嫘牡卣J可我了。
《北京紀事》:除了父母以外,哪一位長輩對您的影響最大?尤其是對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的影響。
萬方:如果說有影響,巴金先生應(yīng)該算一個,我跟他的女兒李小林是很好的朋友,我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經(jīng)李小林發(fā)表的,她是特別好的編輯,也退過我的稿子。后來小林跟我講過,她說,“方子,我爸認為你是能寫的。”但是李伯伯(巴金)的話說得很少,我只是從旁觀察,他跟我爸爸在一起,我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他們。
《北京紀事》:您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作家?或者說在您的作品里,您希望呈現(xiàn)怎樣的思考?
萬方:其實我寫東西就在想,什么是我想寫的?首先我要寫我熟悉的,這一點也是受我爸爸作品的影響,他的作品都是他吃得透透的人,除了《原野》,《雷雨》《日出》《北京人》里面的人物他都是吃得透透的。然后就是往人性里鉆。再有就是表現(xiàn)人的困惑。其實寫作就是一個探尋的過程,不管對于人性的挖掘到什么程度,還是對于使你困惑的社會問題、人生困境等,都是一種在探索、在摸索、在尋找答案的過程。我近些年一直在寫話劇,選擇的題材就是困惑,困惑使我想寫、使我琢磨,我們?yōu)槭裁蠢Щ螅雽ふ掖鸢浮?/p>
《北京紀事》:疫情時期的生活狀態(tài)是怎樣的?是否有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計劃?
萬方:宅在家里,看看書。我覺得疫情對于我,不像對別人影響那么大,因為我平時寫作也是一個人,現(xiàn)在可能戲不能排了,但是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比較容易接受。所謂隔離,我覺得寫作也是某種隔離狀態(tài)吧。最近在琢磨一個話劇,所謂琢磨也動筆了,但是在不斷地推翻再寫,再推翻再寫。我覺得這是一次很有趣的寫作,因為它是一個虛構(gòu)的東西,想寫出這個人物的疑問,就是剛才說到的一種探尋的過程。另外,我在疫情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寫我的狗乖乖,它是今年1月9日走的,我已經(jīng)寫了大概三四萬字,也算是一種記錄、一種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