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
一
空氣膩甜,流淌著泡桐花的蜜。我們站在窯頂,伸長手臂去摘夠得著的花。娟教我吸食泡桐花蜜。她粗暴地拔掉花朵尾部的蒂,將那嫩白的花莖含在口中,做著吮吸的動作,最后把花莖嘬得稀爛。
我們的身后是遼闊的麥田,像鋪展的綠色氈毯。面前是紫色的泡桐花。那不是一株兩株,是滿庭滿院。站在窯頂往下看,外婆家的小院陷落在紫色的花海里。我看見外婆踮著小腳,端著一只瓦盆從窯洞口向院門走去。
這是外婆家的三孔磚窯,它們分別屬于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母親領(lǐng)著我和弟弟借住外婆家的另一所老宅院,距離這里有四、五百米。那時我剛剛從武漢的祖母家來到母親身邊,北方村莊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鮮和新奇。和陳舊潮濕的老宅院相比,我熱愛這個院子。寬敞,陽光照耀,黃狗繞膝,有豬圈有雞舍,有滿院的泡桐花,還有表兄弟們熱熱鬧鬧地跑來跑去。
我總賴在這里,不肯回家。又時常趁外婆不注意時攀上窯頂。不過我并不胡鬧,我小心翼翼地沿著邊兒走,不去踩踏窯頂。沒有人知道我頻頻登上窯頂只是因為迷戀泡桐花。泡桐樹那么高大,站在平地我看不見它的花朵。外婆像看護寶貝一樣護著她的窯洞。我站在窯洞頂俯視小院,她在小院里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的樣子就像一艘小船在花影間時隱時現(xiàn)。小腳、碎步,顛簸著,是風浪里一艘吃力的船。
我和娟在窯頂窸窸窣窣的聲響,招來外婆一頓訓斥。她仰臉喊著,死妮子們,下來,別踩壞了窯頂。我們迅速貓下腰,躲在半人高的護墻后,像與外婆捉迷藏一樣,直到忍不住的憨笑聲再次暴露我們。
當然是招來了更強烈的訓斥,娟訕訕地回她家了。我仍然賴著不走,急紅了臉,我想對外婆喊,說我保證不亂踩,我只站在這里,我保證。
但是我開不了口,我是個啞巴。
是娟的母親,也是我的堂舅媽把我變成啞巴的。
我恨了堂舅媽許久??匆娝叽髩褜嵉纳戆蹇钢z頭和我纖瘦的母親并肩走在田埂上時,我就知道若是論打架,母親肯定不是她的對手,我也就掐滅了向母親告狀的念頭。不過她們從來也沒有想打架的意思,她們親密地說笑,說著娟和我。堂舅媽說,妹子,讓娟領(lǐng)著漢紅玩兒,就沒人敢欺負她。漢紅是我在外婆家的乳名,人人都這樣喊我,也人人都嘲笑我那一口純正的武漢話。他們拿腔捏調(diào)地學我說話,難聽無比。一群一群的孩子們喊著南蠻子從我旁邊跑過,我的口音成了小村莊老老少少難得的娛樂。尤其是娟的母親,她在我第一次開口喊她大妗子時,就笑得彎下了腰。她甚至夸張地拍著大腿,不顧我的臉已經(jīng)憋得通紅,讓我再喊一聲。當我怯怯地又喊了一聲之后,她笑得更加響亮,滿臉的雀斑都在舞蹈,那笑聲飛揚起來,驚飛了枹桐樹上不知名的鳥雀。我用袖管擦去臉上的眼淚,從此不開口和成年人講話,我成了半個啞巴。
別看娟是閨女家家的,但娟是孩子王。有她在,的確沒有人敢欺負我,但是她欺負我。當然她不常欺負我,只在想要我的花皮筋兒時耍個小心眼欺負我一下。娟像她母親一樣強悍,她能讓全村的孩子不和我玩,違背者會和我一起吃苦頭,書包的帶子被割斷或者是衣裳的后背被涂上污物。在村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里,有一次課間時間,我被困在座位上不能去廁所,我周圍的同學,他們誰都不讓我經(jīng)過他們的座位,那是他們的領(lǐng)地,不經(jīng)過允許,我不能借道通過。娟被他們簇擁著,像她母親一樣笑得響亮,也有雀斑在她臉上舞蹈。我擼下手腕上最后一根彩色橡皮筋,遞給娟,才在全班同學的哄笑聲中逃向廁所,避免了尿褲子這樣羞恥的事。從那以后,我也不想開口和孩子們講話了,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啞巴。
村東頭的小瘋子是個好看的大姐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喊她小瘋子。大人們說,不要和小瘋子說話,她會打人??墒切’傋涌雌饋砗蜕朴职察o,臉盤俊秀,眼睛清亮。這么好看的大姐姐怎么就是瘋子呢?她的爹娘也嫌棄她,常常把她關(guān)在家里,還大聲訓斥她,好像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在春天的山桃樹林遇見她。初始的警惕讓我?guī)缀跆_就想逃跑,但是她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她直直地走向一棵山桃樹,旁若無人地對著滿樹的桃花抽泣不止,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聽不懂她說話不是因為口音,我的口音早就變成了純正的豫西話,爛熟無比,若是我現(xiàn)在開口喊那位大妗子,她一定會把眼睛瞪得像銅鈴鐺。
在那個山桃樹林,想當啞巴的我卻和小瘋子說了很多話。我的嗓子暖暖的,像打開的泉眼,話語汩汩流淌。那一天很奇怪,我的眼淚也流個不停,也像泉眼被打開了一樣。小瘋子姐姐倒是不哭了,她笑,她給我擦眼淚。她的小手絹干干凈凈,上面印著我不認識的花朵。我們說著瘋瘋癲癲的話,彼此聽不懂,卻仍然不停地說著,自顧自地說著。身邊的山桃花開得真稠密呀,像云霞一樣,樹上都盛不下了,力氣小的那些就被擠下了樹,一片片粉色的花瓣如春天的細雨在空中飄呀飄,又把小瘋子姐姐的眼淚飄下來了。
后來我們還拉了手,她的手上有被繩子勒出的傷痕。我摸著那道勒痕,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說,我要去找你的爹娘,告訴他們,你不是瘋子。她不哭,我看出來了,傷痕不會讓她哭泣,桃花會。
我后悔把最后一根彩色橡皮筋兒給了娟,若是能留到這會兒,我一定會把它送給小瘋子。她的頭發(fā)又黑又多又亂,就差那么一根彩色橡皮筋兒了。
她捧著一束山桃花走了,蹦蹦跳跳的背影,像個忘記了憂傷的孩子。
山桃花謝了的時候,大人們說小瘋子被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是用繩子捆著嫁過去的。
這個春天有些漫長??傆幸恍湓陂_花,又凋落,另一些再接著開。
我越發(fā)喜歡偷偷地上到外婆家的窯頂,站在那里往后面看過去,是綠油油的麥田。田埂上常走過提籃子的村人,他們走向隱在麥田中的一些墳塋?;@子都用一塊布覆蓋,我知道里面是白面的饅頭或烙餅、小菜、錫箔折疊的元寶和香火。我見過外婆準備這些東西,外婆裝好籃子,交給她的孫子們。然后我的表兄弟們就簇擁著這一籃子的東西往麥田深處走,走向高家的老墳地。
清明時節(jié)最吸引我的活動就是上墳。不過我被外婆以及這個叫作南石山的村莊排除在這項如踏青一樣的活動之外。
許多年以后,我迷戀寫作,回憶這段往事,我曾經(jīng)寫下一首《清明》詩:
那個時候我跟著母親住在外婆家
清明是我憂傷的日子
不是憂傷那些睡在土里的人
他們睡得太久,名字和稱呼一起模糊
也不憂傷連綿的春雨和在雨中被踩成泥巴的山桃花
那是村東頭寫詩的小瘋子的事情
我童年浩大的憂傷啊
是外姓人沒有上墳的資格
在清明這樣一個不能沒有墳的日子
偷偷跟在表兄弟們身后
我是個尾隨者,是個賊
沒有點著胭脂的白饃饃
沒有油炸的果子,沒有紙花和冥幣
裝飾我的空籃子。也沒有一座墳?zāi)?/p>
接受我剛剛學會的哭天搶地
我葬了幾朵野花
又活埋了倒霉的螞蟻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出生不久的昆蟲
它們從土里來又回到土里去
那邊飛來哭泣之聲
黃紙走過火焰涅槃而生的黑蝴蝶
紛紛揚揚,覆蓋我親手建造的小塚
我不知道啊
我埋葬的是我一去不復返的童真和歡樂
那世上綿綿不絕的艱難和沒有姓氏的悲傷
正在墳?zāi)怪?,在活人的世界?/p>
等著我
那個春天,母親說,你再不開口說話,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啞巴,你的嗓子會像被堵住的泉眼,再也打不開了。我聽了這話,心里震了一下。母親也把嗓子比作泉眼,看來它就是泉眼了。我想告訴母親其實人的眼睛也像泉眼,但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母親說這話時表情夸張,像每每在夜里給我和弟弟講神話故事一樣,她慣于在這些故事里預先下個預言,然后這些預言在故事的結(jié)尾都得到了印證。
我下定決心要去上一次真正的墳,也下定決心要在春天開口說話。
二
那一個夜晚是下著雨的。白天晴朗著,陽光通透,可是到了夜晚,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這個深秋僻靜小村里昏昏黃黃燃起來的時候,不知怎么的,細細的雨絲就飄下來了,打在一半是枯葉、一半是綠葉的泡桐樹上,沙沙沙的,像從遠方而來的密密麻麻的腳步聲。雨滴砸在無精打采的枯葉上,枯葉趁勢就離開了樹枝,它和雨滴互相擁抱著,一起墜落。
外婆家院子里的地上除了這些濕濕的落葉外,還有一片片黑蝴蝶一樣的紙灰。一些花花紫紫的紙衣服和一個個疊得精致的小元寶,正在燃燒的火堆里冒著淡淡的煙,一團一團的灰燼,被清風一吹,在夜空里飛散。
輕煙、細雨、枯葉和黑蝴蝶形成我對這個場景的最深刻的記憶。
外婆三寸金蓮點著地,繞著火堆轉(zhuǎn)圈走,然后就端坐在火堆旁的矮凳子上,喃喃自語:這幾件棉襖是你的,拿走吧,拿走,天冷了,穿厚一點,還有這些錢,都拿走,不要舍不得花,記得多多保佑孩子們。
她好像是在和一群人交談。這些人,我看不見。一只一只的黑蝴蝶,就在她的身邊,低低飛舞一陣子,又漸漸碎掉。
我躲在母親身后,露出半個小腦袋,好奇地看著這一幕的時候,是個七歲的小女孩。
外婆抬臉對我們說,沒錯吧,下雨了,肯定會下雨的,他們不走干路的,他們來把東西取走了,他們還記得回家的路呢。
外婆說這話時,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驚嚇走了什么人。她看著一朵朵火焰由亮轉(zhuǎn)暗,最后枯萎成紙灰,滿意地拍拍手,站起身來,又拍拍黑色斜襟夾襖上的紙灰,而后扭著小腳,在長方形的院子里踱來踱去。
我躲在母親身后,瞪大眼睛盯著那一小堆燃燒的余燼。一片片在火焰周圍飛舞的黑蝴蝶和表兄弟們在春天的墳地放飛的黑蝴蝶一樣。它們真的會飛向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帶去外婆想要給予某些人的御寒的冬衣和不盡的錢財嗎?這一天為什么總是會下雨?雨是引領(lǐng)他們回家的精靈嗎?他們?yōu)槭裁床蛔吒陕纺??小小的我,實在是有太多的疑問想在這樣一個雨聲沙沙如腳步的夜晚,像弄明白故事的結(jié)局一樣把這些神秘的事情問個水落石出。
深秋里飄著冷雨的那一天,是民間的鬼節(jié)。那個夜晚的外婆,無論坐在火堆旁,還是圍著火堆走,都不像我的外婆了。她神色凝重、目光肅然,臉色隨著火焰的跳動而明暗變換著。在我稚嫩的眼里,那一天晚上,她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在開滿淡紫色的泡桐花下,悠悠地招呼她的小雞們啄食的小腳老太太了,亦不是那個坐在冬日背風朝陽的墻根下?lián)u著紡車,在吱吱扭扭的聲響里教我和我的表兄弟們唱一首鄉(xiāng)村歌謠的老人了,她變成了一個通靈的神婆,光亮可鑒的發(fā)髻和一雙本來就令我充滿好奇的小腳,更是令外婆全身散發(fā)著未卜先知的神秘。
我一直緊緊地拉著母親的衣角,不敢離開她半步。母親無奈地拍拍我的頭,笑著說:別信外婆的話,傻丫頭,世界上沒有鬼神。
真的沒有鬼神嗎?我?guī)е抖兜穆曇糇穯?,希望得到母親更加肯定更加堅強的回答。
世界上沒有鬼,怎么有鬼節(jié)?鬼節(jié)的夜晚,無論天空多么晴朗,為什么總是會稀稀疏疏地落下幾滴雨?雨聲怎么宛如匆匆的腳步?這些問題,母親沒法回答我。她除了緊緊地摟住我,沒有更充足的理由來解除一個孩子內(nèi)心的疑慮。她把這個問題推向了未來,像解答很多她無法回答的問題一樣,輕嘆一口氣說:等你長大了就懂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神。
似乎所有的母親在面對年幼孩子的一些奇妙問題的時候,都擅長用這一句話來激發(fā)孩子長大的渴望。長到多大才是長大呢?長到母親這么大就是真正長大了嗎?
而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在聽到她的女兒的這番言辭后,用一句低沉的責備,推翻了我關(guān)于長大的界定。她定定地看了母親一會兒,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呀,自己還沒長大呢,經(jīng)的事兒少,懂什么?
深秋的寒意中,細細的微雨里,兩位母親和兩個女兒,容貌酷似的祖孫三代人,站在北方一個栽滿了泡桐樹的鄉(xiāng)村小院里,在一堆小小的灰燼旁,議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秋風穿過夜晚的天空,一片一片的紙灰揚揚飛起,它們最終都碎在小院的角角落落。外婆說,它們是信,在燃燒的那一刻就寄到了另一個世界。
三
我喜歡看外婆繡花。一根細小的針,串著彩色的線,在外婆的手指間飛舞。在她細密的針腳下,花一瓣瓣地綻開,葉一片片地舒展,季節(jié)就那么無聲而又有序地從她的指間鋪陳開來。繡花的外婆端莊又嫻靜,眉目慈祥又溫婉。她繡被面、繡枕套、繡孩子們的虎頭鞋、繡我和表姐的新布衫。
她繡的最美麗的是她自己的壽衣。在一塊紫色的緞面上,她繡一朵不知名的花,那花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間沒有。世間的花都太嬌貴,不足以千年不腐、萬年不朽。世間的花也太華麗,經(jīng)不起另一個世界的黑暗和虛無。她還繡了一朵云,那是一朵祥云,我在很多圖書里見過這種云,祥云托著神仙們?nèi)招星Ю?,去到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想小腳的外婆是需要這樣一朵祥云的,云朵慈悲,它將是外婆在另一個世界的腳。紫色的緞面在陽光下閃著神秘的光澤。那種光澤仿佛具有一種魔力,令我既不敢靠近去撫摸它,又牢牢地被它吸引,陷入想象的幻影里。
這件壽衣,外婆斷斷續(xù)續(xù)繡了很多年??偸窃诖禾?,在泡桐樹經(jīng)過了一個季節(jié)的沉默、終于在某個陽光絢爛的上午開出了格外稠密的花朵、滿院子飄著濃濃馨香的時候,外婆才坐在花枝下,繡這件壽衣。她是一個重視儀式的人,她操辦、主持家里一切的儀式,繡壽衣無疑是一次幻想死亡的儀式,春光是最好不過的背景。
我不是這項工程的完整見證人,我母親也不是,我們后來離開豫西小村,只在一些重要節(jié)日才返回。我外公或許是的,不過外公是個大大咧咧的老頑童,他可能沒有這份細心來留意一件最華美的也是最后的禮服的完工過程。只有外婆自己才是見證人,別人都是過客。
我十八歲那年,外婆辭別她的小院也辭別這個世界去了另一個地方,她的祥云托著她、她的花朵擁著她。春日盡頭,她的泡桐花瓣撒落一地。
而那時,外婆唯一的女兒,我的母親卻遠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陪伴我重病的父親度過生命中的最后幾個月。
母親在外婆的心目中一直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外婆覺得她的女兒幼稚得經(jīng)不起人生的變故。她卻不知道她的女兒一直瞞著她一件大事——我父親的病重。不過最終是瞞不住的,也沒有瞞多久,外婆和我父親就在另一個世界相認了。
母親憔悴不堪地從遠方回來的那個夜晚,一向篤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鬼神的母親,用一聲悲戚的哭聲點燃了一堆小小的火焰,也點燃了我多年以前的那個記憶。依舊是淡黃色的火苗,依舊是一片一片的黑蝴蝶在飛舞。不同的是,跪坐在火堆旁的,不再是我眼里通靈的外婆,而是帶著顫抖的哭音語無倫次地訴說著滿腔愧疚之情的母親。母親開始相信這些憂傷的蝴蝶真的會飛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去,飛到外婆的身邊去,帶去她的懊悔,帶去她的悲傷,也帶去她為重病的父親的祈禱。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另一個夜晚就來臨了。在黑暗中,我和母親緊緊相擁,我們豎起耳朵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弱的聲音,不放過每一次窗簾的抖動,不放過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暗夜在我們睜大的眼睛里,仿佛連空氣的游動都清晰可見。終于,我母親近乎歡呼地低喊了一聲: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聽見了你爸爸的拐杖聲,他回來看我們了,他總算回來看我們了。
我父親在治療期間曾被截肢,舍去了一條腿也沒能保住他的生命。他殘缺不全地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的雙拐托著他。
我們泣不成聲,一塊厚實的枕巾也堵不住的痛哭聲在那個夜晚一定傳得很遠很遠,遠到另一個世界的外婆和父親,聽到了,都會為之心疼的吧?
后來,每一個春天和每一個秋天,我母親都會重復她母親做過的事情。她總是提前幾天就早早地折好各種顏色的紙衣,折好金色的小元寶,動作日漸嫻熟。和外婆不同的是,她會用兩個大信封,把紙制品分好,再寫上外婆和我父親的名字。給父親的那個信封里,有一對紙剪的拐杖。
春天來了又走了,秋天來了又走了,慢慢地,母親需要準備的大信封又多了兩個。外公的、祖母的,他們加入了那個世界親人的行列。外公彌留之際悠悠地說,他對不起外婆,獨自多活了十年。祖母在世的最后一年,她請求母親日后給她的那一份要寫清楚地址。祖母說,你給我燒紙時,要寫清楚了,我們那里有兩個泉塘村呢。祖母語氣淡定,仿佛說的只是一封尋常的家書。祖母葬回了南方,她和早她而去的我的父親團聚在家鄉(xiāng)的祖墳山上。
我母親在一個又一個的深秋的暮色中,燃起了那一小堆淡黃的火苗。四個信封在頃刻間化為灰燼,火焰映紅了母親的臉。母親做完這些并不勞累的事情之后,常常略顯疲憊。有一年,碰巧也有微雨,她緩緩地站起身,把額前被雨打濕的一綹白發(fā)撫向腦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是否憶起了多年以前那個北方的鄉(xiāng)村小院、憶起了那個躲在她背后的膽怯的小姑娘、憶起了那些泡桐花開了又敗了的日子?
終于,在長長的沉默之后,母親輕嘆一口氣說:你要學著做這些事情,等我也去了,不能沒有人做。
我沒有回答母親,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母親。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外婆是司花的女神,她的祥云所過之處,百花盛開,淡紫色的泡桐花開得最艷。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