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左 靠右側通行(組詩)
○王愛民
后半生
一只鞋在腳,另一只苦苦尋找
像一條小路,拐彎地愛著
筆畫暗合掌紋的流水
等影子回家
心在左,靠右側通行
抱石頭補天,把一座山叫答應
心頭不長荒草,麥芒穿過針眼
對牛說話
幫比米粒小的螞蟻搬家
不再害怕一塊石頭落下砸頭
把桃花看白
一雙眼睛里撈出水底天
把書讀出香味,黑筆寫出藍字
卷心菜里打坐
頭下墊一本詩集,當枕頭
茶葉潛入水底,清風自來
推門,門檻開花
向大地矮下半個身子,紙上輕落草色
中年貼
樹換短袖,我著長衫
椅子為誰空著,影子偏西
魚游走在魚尾紋里
青絲在白發(fā)里突圍
腰揣鑰匙,扔掉更多手機
醉了,跟骨頭打架
低頭跟小草說話
抬頭學星星閉嘴
狗叼走的一半
是切去一半的肺
繼續(xù)用竹籃子打水
樹葉砸頭,不忘說聲謝謝
熱 愛
機器咬掉的一根手指,沒活
要了十六歲少年命的池塘,半干
半夜樓下自言自語的男子
走得比一朵蜀葵、兩只流浪狗更慢
太陽愛著大地,枝條撫摸頭頂
一朵花從墻根牽出一頭牛
藤蘿奔騰上架像更多低頭吃草的馬
再愛一會兒,雨才會喊出熱愛
我們坐在一朵花里,會認識更多花
并一一叫出她們的名字
河灘上
母親的花被單收容了童年的天空
我和石頭彼此坐熱了屁股
我們赤腳踩石頭過河
水下的白像心中的白,像骨頭
一把木凳坐在木頭的影子里
貼近的時候,汗花的味道直逼年輪的初心
多少往事在大樹下乘涼
并被大蒲扇后面的螢火蟲一一點亮
小暑里邁開大步,小暑有大回聲
圍山水轉,你就是最好的山水
我愿是蓮,不喜不怒,不妖不艷
慢慢把自己洗凈,但不把自己寫滿
民族人物(組詩)
○王學芯
子夜
——給屈原
子夜是楚國最悲愴的時辰
喘息弱了 遠景和崇高變得愈加深沉
這幾十年最不成熟的一次沖動或痛苦
像塊淚水橫流的石頭
沉進黑夜 淹沒了
楚辭絕唱
河伯潭 吞咽下忠誠的軀體
漫長的 澎湃的汨羅江響出咕咚咕咚
水的一口一口仄聲 寒氣
浸入震顫到極限的肺腑
滑過一一
大袖袍服和姿態(tài)的飄忽曲線
交疊的瘦削雙腿 蓬松頭發(fā) 悲哀顴骨
以及很深的眼睛
臨界性格
嘴里塞滿了一把把
憂郁的水草
如此觸怒或如此憤懣的事情
夜在宏大的角落里 在波紋上啜泣
漂流里的歷史
自那一刻
停下某某世紀
穿過平原和涼爽的犬叫和寒風
用盡了最后一次必死的動靜
再說了一遍
曾經(jīng)說過的話
這是一個聲音的問題
這又不是一種聲音的呻吟
投入的地方 在那個地方鑿開了洞口
黑洞里激蕩的振動一一掠過的天空和
田野
像在再次闖入現(xiàn)場
浮現(xiàn)的過早腐朽
飛塵遮蔽
玩忽職守
明哲保身
一路重復 演變 夢游 絕望
似乎只有到了那個五月初五
才是永恒的今天
而不是初四或初六
一道思想筆直陷入事物的深淵
品質和忍受力從極端中隔開空氣
輕率的責難
迫使人
一再天問
為何 如何 因何的失衡
讓一個人
完成自傳
水里濺起的水花
變成了二千年之后
蒼穹采集的點點繁星
子夜是虛空和充實之間的沉寂
更是急切止了的一絲氣息
滄桑歲月 重要例子的遺跡 仿佛
唯有悲愴的時刻
方能悲愴感人
用最不恰當?shù)淖钔纯喾绞?/p>
變形一種警醒
走出聞一多紀念館時想到的景象
當幾顆子彈
擊中頭顱和心臟 世界漆黑
許多模糊的云片從驚人的高處
一閃而下 低低盤旋和飛掠
滿眼的枯葉蛾子
飄忽 隱入黑暗
我設想這種景象 瞪著眼
仿佛看到黏糊糊的血液
凝結住了倒吸的一口冷氣
想象那個扣動扳機的家伙
幾十年后 躲在絲絨窗簾內(nèi)的燈下
讀你的詩
老花眼鏡不斷墜落下來
手指難以置信地顫抖
混合的感覺
一道倔強的影子和從天而來的光芒
反復出現(xiàn)和移動
叩響藏身之門
倉頡之鄉(xiāng)
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
在作字之鄉(xiāng) 我記起我不曾經(jīng)歷過的事情
倉頡 手指纏滿古史荒昩的泥土
通靈的象形 比喻和夸張
排列出精準的風霜雨雪文字
自然禮儀或端莊的舉止
內(nèi)心力量 變成
故土生生不息的最大物種
我就這樣出現(xiàn)在倉頡面前
穿著雷同 長著相似的外貌
皮膚上一陣過來的風
覺得衣服如同一張華夏地圖
褶皺上江海湖河的山脊 替代了根脈
留白的未開發(fā)之地
撒下一把向日葵籽
看到風中的樹叢混淆成了飄飄須髯
非常熟悉的目光和翻飛長袍
覆蓋了我的額頭
在窗戶里
或在門邊
倉頡的眼不斷擴大
比記憶中更有光澤 激起的漣漪空氣
輕靈富饒 連同月亮太陽森林和大海
進入了我的內(nèi)心和詩歌
以及筆和脊骨
少娥山等雪(五首)
○舒梅
門 檻
文廟的宮墻萬仞
門檻只有六尺
院內(nèi),榕樹是鴻儒
鴿子是白丁
宮墻未開,皇帝沒來
三角梅開得,如中狀元
堅守,或者固若金湯
一些門檻總得跨過去
榕樹用盡一生
孔子用了一千年
少娥山等雪
少娥山上草枯,云重
不宜登高,望遠
金沙江兩岸雖滿目蒼涼
但可以邀請云南兄弟喝一杯酒,祛寒
可以燒一堆火
長一句短一句地煨
長短句是干柴,是微火
說到家國情仇,人心向背時
火焰就緊緊咬住柴禾
詞語噼噼啪啪爆開了花
等不到雪了
天空臉色陰沉,風在催促
就著黃昏,干了這杯就走吧
各人懷揣一團火
下山的下山
渡河的渡河
春 天
蜜蜂嚶嚶嗡嗡,鬧騰不休
父親瞇著輕微白內(nèi)障的眼睛,將蜂巢
舉向天空
風擺擺手
吵鬧的菜花頓時安靜下來
陽光趴在他的白發(fā)上,昏昏欲睡
濃稠的蜜,涂滿了田野山崗
世界像個新生的嬰兒
此刻的我,必須忍住悲欣交集
讀 詩
字字如藥
從此,我要修煉一雙眼睛
把每一個黑夜
都看成一張?zhí)幏?/p>
在眉州,與先生對飲
荊條返綠,荷蓮淪陷
古井上的月是最深的抒情詩
寂寞沙洲冷,孤鴻寂寂
東湖濕地,風雨無晴
在三蘇祠,我想
邀雪泥下的鴻爪,未竟的下闋
滴著墨汁的江山,芒鞋下的草民
與先生對飲
趁著三分酒性,在黑夜這張宣紙上
舉狼毫如刀筆
用貶謫的行草,替朝廷
安撫眾生
后園的合歡花落,并蒂蓮還在
母親紡紗機未響,八娘還在裁衣
小軒窗的妝一直在畫著
朝云的轎,還未啟程
如今,在紗縠行南街
我想和你再喝一杯
將,窖藏了一千年的酒,
傾倒進宋城的酒杯
鳥鳴(外二首)
○萬有文
我要一堆鳥鳴
必定裝飾好我的春天
我的春天只有幾株迎春花
開在凜冽的風里
它還是觸摸到了那風里的暖
便兀自開放了
其余的一切仍然蕭條、凄冷
這是這幾天的倒春寒
將人們的笑容和伸開的懶腰
仍然拉進它的冷寒
讓一切繼續(xù)在寒冷中沉眠
我揉著惺忪的眼睛醒來時
已有鳥鳴掠過我寂寥的夢境
把春風叼銜而來
顫抖著落向枝頭
我知道,等明天再次醒來的時候
枝頭上的鳥鳴便會變成
那萬樹綻開的嬌嫩葉芽
那是另一個春天在款款走來的身影呵
我猜想
這此后,還有更多的鳥會飛臨
會叫醒整個大地
春風擺柳
春風來的時候
它露出了個頭尖尖
毛茸茸的身軀嬌俏地站在枝頭
告訴我們:春天來了
不過多久,枝條上便長出了葉苞
葉苞像戀人對戀人偎依般地緊貼住枝條
此時的春風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它最懂風情地加緊吹撥一翻
再撩一撩,那葉苞便像花一樣開出葉瓣
然后它馬不停蹄又
惹醉杏花,羞紅了桃花
吐氣如蘭的梨花因得不到專一的愛情
發(fā)誓要將雪下滿整個大地
春風漸濃時,大地一片翠綠
青草如約來,麥田如油潑
白楊樹開枝散葉
而柳樹,更是長發(fā)飄逸
隨風而舞
春風擺柳,柳婀娜
春風又變成個十八的姑娘
正含情脈脈地站在河岸邊
給土地療治凍傷
犁鏵點了蘆水,上了磨刀石
讓鋒利插入土中
才能知道凍土化了多深
犁開的壟溝,像大地的一件外衣
拉開又合上
像是治愈這凍傷
反復進行了無數(shù)次
治愈的藥是撒在壟溝里的化肥和種子
只有讓種子發(fā)芽,抽出根須
才能讓土地重新團結起來
凝結成疏密的大地。就像土地的細胞
重新分裂又組合
等到糧食成熟,那些硌疼的沙粒、塵土
又會散亂一氣
它們各自懷傷
當春天到來它們又親如一家人
生命驛站里的鳥鳴(組詩)
○黎陽
一場大雪沒有阻斷思念的降臨
一粒米中的村莊,在放大思念的倍數(shù)
從蜿蜒的田埂上,映出父親寬厚的背影
雪亮的鋤頭清除雜草
有時候愿望也會被刀刃砍掉歸途
我跟著母親,亦步亦趨地貼在后背上
自己不走路,也走不出血熱的咳嗽
命運在我的肺里融化成積水,凝重把身
體
壓倒在203醫(yī)院的病榻上,9歲的我
真的很淘氣,即使拖著歪歪扭扭的腳步
也不愿意把呼吸落在安靜的呼吸機里
不明白輪回,而更不清楚死亡
從未想過站身起來,就會遺忘半生的村莊
一粒米中的村莊,有祖父的拐杖
還有外祖母的煙草,河溝里有記憶丟棄的泥漿
高大的麥垛上,姐夫用瘦小的身體
擎起來一叉麥秸,我用矮小的身子去壓實
我抱著外甥女,從小到大
從抱起她們的子女,到抱起自己的女兒
村莊,一直抱在我的身旁
一直抱到命運的大雪來臨
先是祖父,后是外婆
人世間是他們沒有看盡的花朵
再后來是母親,然后是大舅媽
我知道這場雪下得我害怕
每一場雪,都會有親人走開
一粒米的村莊,沒有米的牽掛
溫暖的回憶,在一場大雪中
不斷地破碎,不斷地累積
不斷地在思念里涌出落在腮邊
成為一輩子說不完的苦
從尺八縫隙里聽唐朝的吟誦聲
經(jīng)心不斷從音符中釋放
白馬的蹄音
滄桑不涼,只有三五行人不斷
我順著音律走上去
與李白 杜甫 白居易
面面相覷,我不說來意
他們自顧不暇,扁舟散發(fā)
酒一樽,他們是自己的神
草堂秋風未停
浣花溪畔總算有個家
琵琶行長恨歌,白樂天啊
依然是個不合時宜的賣炭翁
三生有幸,諸位也就別裝正經(jīng)
你唱一曲,我給你輕輕誦
他寫一首,我來緩緩讀
唐朝太遠了,你們走不過來
我也沒法留下,只有這根地無管
算是留給路人的回聲
一把小號的鐮刀,開始收割秋實
三滴汗珠流過父親的臉頰,秋天就會出現(xiàn)
在一把雪亮的鐮刀刃上,有了收割機以后
鐮刀只能去清除敗草和扶正株稈
我的童年也握著一把小號的鐮刀
左手刀,厚重的刀背推開泥土
才能讓我的努力完成一個笨拙的步驟
那時候,陽光多半很足
在大哥的背影里,我看到二哥
嫻熟地追趕父親的腳步
我躺在田埂上,眼里都是高遠的天
他們在盤算收成,我在計算怎么收完
自己丟在雜草里成長的心愿
我知道背叛田野的后果
一棵敗草都會成為最大的仇人
我揮舞著小號的鐮刀
從村到鄉(xiāng),從縣到市
從市到省,最后收割回秋天的風
致大師(五首)
○徐甲子
向日的葵花
——致凡·高
向日的葵花,在冬天的陽光下
被一位荷蘭人,用金色的油彩插進罐中
這些葵花并不艷麗,像來不及梳妝的女子
以不同的表情,講述一個相同的故事
法蘭西南部那個小小的畫室
這位荷蘭人用金色的畫筆
一邊緊忍饑餓,一邊溫暖自己的精神
在玫瑰色天空暴雨中,他瘋了
這位來自荷蘭的病人,為了向陽的葵花
忍受了多少嘲諷與孤獨
他把手指放在燭火上,以此尋找摯愛
告訴那些神智健全的人,愛從何而來
當生命溶入流動的氣體里
那只仍在高燒的耳
已然化作另一朵開放的葵花
玫瑰色的天空
——致博爾赫斯
玫瑰色的童年,南美浩大的天空下
一篇《致命的護眼罩》,書寫出童年的神話
巴勒莫塞拉諾大街上奔跑的少年
在父親的書屋埋首涉獵,樂此不疲
從南美湛藍的海洋出發(fā)
抵達日內(nèi)瓦溫暖的陽光下
面對樹木,村舍和田野
面對寫作,一些人用手,一些人用腦
而你,將博學的汁液融入語言
為人類注入養(yǎng)分,即使現(xiàn)實世界從眼內(nèi)消失
你心中的世界一如腳下的南美大陸
浮出大海,壯美而遼遠
意志之花
——致叔本華
這個典型的日耳曼人
愛因斯坦欣賞的哲學家
你將東方哲學植入西方的土壤
培育出意志之花
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
你站在大師面前,向黑格爾挑戰(zhàn)
以美善,打造人類內(nèi)心的花園
人生就是一場苦難
死亡即是哲學的起點
是此世界與你不配
還是你不配這個世界
深秋的法蘭克福,那只卷毛小狗
成為你最終的陪伴
冷浴之后,你安靜地靠在沙發(fā)上
讓思想走入屬于你的王國
從此不醒
魔笛
——致莫扎特
從風雪中而來,黑白相間的琴鍵
注定是你一生的顏色
四歲學琴,五歲作曲
從灰暗的薩爾茨堡街頭
到金色維也納
你生活的那個音樂的王國
一個天才少年,攜音樂而行
成為一個不受貴族供養(yǎng)的人
《魔笛》吹出的《唐璜》
是你為這個世界譜下的《安魂曲》
是你為清貧人生留下的最后遺言
從風雪中而來,在風雨中死去
你的人生只有黑白,沒有顏色
一聲嘆息
——致米斯特拉爾
多山的智利北部,一朵云默默飄出山谷
當年的一聲槍響,成為你永久的創(chuàng)痛
你用三支玫瑰花編織《死的十四行》
以此祭悼心中不滅的魂靈
教書育人,是你必需的工作
一生未嫁,學生是你眾多的兒女
是你寫下的一首首美麗的詩歌
天空不會永久晴朗,雨水隨時可以降臨
當你遠離教育,遠離你的祖國
孤獨野獸般將你追逐
一部《絕望》響徹家園
一聲嘆息,波及美洲大陸
運石頭的卡車(外一首)
○吳春山
運載石頭的卡車,在鄉(xiāng)野小道緩慢行駛
或許并無人計算過,一條泥沙之路
將承受多少重負。仿佛某種無法預知
韌性的悲傷。好吧,請忘記一群赤膊的漢子
蝴蝶用翅膀攪動,時光的波紋
置放在天空的貨架,白云的禮物
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
那些被鋼釬和鐵錘分解的石頭
沉默一生,卻莫名失去了孤傲的勇氣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需要表達——
是路現(xiàn)出轍痕,固執(zhí)的卡車沿著俗世的指引
是荒野處的蠻石,撲朔的未來
還是一個歲近中年的路人
串供了一些互為映照、被洞悉的命運
車過滴水巖
越過山澗,鳥獸和蟲蟻飲水的樂園
越過絕不等同于困境的斜坡地
大片大片身披過晨光和暮色
微小而舒緩的草木。也越過俗世的掌聲
羞愧,以及短暫的緘默
停下來,我想我并不能帶走什么
而流水可以帶走我的想象
有人掏出香煙,點燃,深深吐納
忽然想問自己,當汽車沿盤山公路返回時
流水,或許還有那些
深情而秘密的事物,能否指引我
學會某種順從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