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村凈土寺歷史質(zhì)疑與淺探

孟滿喜

凈土寺，位于介休市張?zhí)m鎮(zhèn)史村南二里，始建年代不詳，明嘉靖、萬歷年間屢次擴建。佛殿五楹，禪房數(shù)十間，僧寮七楹，并有琉璃寶塔一座，占地三四十畝，可見其規(guī)模宏大。

隆慶元年（1567年），俺答兵劫介休，該寺僧人明曉招呼史村百姓千余人避于寺中，飲食三天，都獲安全，由是名聲大振。現(xiàn)存五部舊版《介休縣志》都有記載。

但是，我在翻閱現(xiàn)存五部《介休縣志》時，發(fā)現(xiàn)其中對凈土寺始建年代、復(fù)修年代、復(fù)修原因、復(fù)修者身份的記載前后矛盾。最近發(fā)現(xiàn)兩塊古碑新證，試做些淺探，對其錯誤予以糾正，以對本土文化的研究略盡綿薄之力。

凈土寺歷史推斷

航拍凈土寺遺址

康熙《介休縣志》卷二“寺觀”載：“凈土寺，在縣東四十五里史村寨”。該志“藝文志”有萬歷十三年（1585年）孝義梁明翰所撰《創(chuàng)建真武廟記》，并無后志所載同年同人所寫凈土寺碑文，這大概是此志無凈土寺始建年代和始建人的主要原因吧。

乾隆、嘉慶《介休縣志》都在卷三“壇廟”中載：“凈土寺，在史村，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建，萬歷十二年（1584年），僧明曉先后修葺。孝義廉訪使梁明翰撰記?！?/p>

光緒《介休縣志》地理志“古跡”載：“史村凈土寺，明僧明曉募修。”無確切始建和修葺年代，是不是當時修志者己存質(zhì)疑，不得而知。

民國《介休縣志》卷十六“壇廟”中凈土寺歷史，與乾隆、嘉慶縣志所述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汾州府志》卷十六“寺觀”載：介休縣“凈土寺，在縣東五十里史村寨上，庶吉士楊元祥撰記”，并無萬歷十三年（1585年）介休凈土寺碑記，故無該寺始建年代。但比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介休縣志》晚一年，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汾州府志》卷二十四“祠廟”中，又把萬歷州志關(guān)于介休凈土寺記載刪了，是何原因，不知其然。

按舊版省、州、縣志所載寺廟體例，“建”和“創(chuàng)建”為始建年代，“修”“重修”“重建”為復(fù)修年代，無始建和復(fù)修年代時，就寫“某某寺（廟），在某某村”。

據(jù)此，乾隆、嘉慶、民國年間的縣志確認史村凈土寺始建年代為“明嘉靖四十五年建”、復(fù)修為“萬歷十二年僧明曉先后修葺”，表述十分明確。

但是，乾隆、嘉慶《介休縣志》“藝文卷”載：萬歷一十三年（1585年）孝義梁明翰“修史村凈土寺記”，全文如下：

清代《介休縣志》中凈土寺記載

史村之有凈土寺久矣，明曉上人卓錫之。明年，聿新舊宇，為一方壯麗道場，此僧家供養(yǎng)瞿曇，不為懶慵道人，無足異也。先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壬寅，俺答內(nèi)寇，掠自綿山之陽，軍士多殺傷，廑朝廷西顧之憂，臺臣檄縣郡修整封堠里堡，為保聚計。史村有寨雖久，卑隘不足恃，而寺離寨南二里地方，三十畝有奇，四面高崖，環(huán)以深澗。車馬不能過。惟南一線微徑，僅通人行，形勢若天塹然。上人謂，數(shù)年后邑中尚有兵劫，此寺址險固，足以備不虞。爰持缽告檀那布金，改佛殿三楹為五楹矣。筑禪房數(shù)十間，市田七頃，聚僧徒十余人，朝夕誦法華不輟。鄉(xiāng)人咸目為高僧，敬禮之。越丁卯，為隆慶元年，寺方修葺，而寇陷石州，復(fù)自向陽峽焚劫縣境。上人乃悉呼鄰寺居民，攜老幼避入此者千百人，遍給饘粥。凡三日，寇始退，咸獲安全。于是一方之民謂：上人非但戒行高潔，其知見廣大深遠，能度一切眾生苦厄。如法華導(dǎo)師，多諸方便，于險道中化作一城。是時，疲極之眾，前入大城，生已度想，生安穩(wěn)思。抑如如來，生住于種種之地，所謂解脫相也。眾既感德不已，而上人猶思預(yù)弗己，續(xù)建僧寮七楹。此心直是空際法云，欲遍覆世界。眾更頌其功之無量無礙，謂不可不昭示來茲，特走數(shù)十里問余為記。余曰：善哉，佛法慈悲，上人欲度盡大千方證菩提乎？今之牧民者，各有解倒懸登衽席之責，而視官若傳舍，不肯憂民之憂，素餐尸位，如粥飯僧者何可勝道？上人不過紺園一開士，而能俾千百生靈免于鋒鏑，厥功實非淺鮮，無論預(yù)識劫灰，即其有備無患，皆牧民者之所聞而滋愧也！余邑梵剎所在多有，而攙槍向處，百姓呼號驚竄莫之能救，言之至今痛心。噫！天下安得胥上人者而保我黎民哉！上人，蒲郡僧也，聞楊襄毅公謂其世尊化身，信然。

讀此碑文，問題來了：

一是該寺始建年代不是“嘉靖四十五年建”，而是“久矣”，嘉靖年間只是將原“佛殿三楹”改為“五楹”，同時又“筑禪房數(shù)十間”。

凈土寺明嘉靖二十二年殘碑

二是這么大工程，以當時的條件，在離史村寨二里遠，只有一條小路可行的地方，一年可能完成嗎？如是次年完工，按古代行文格式，應(yīng)寫為“越明年”，此文卻是“越丁卯”。本文確稱：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介休遭俺答兵劫后，明曉說“數(shù)年后邑中尚有兵劫”“爰持缽告檀那布金”，才開始化緣籌資，怎么突然次年就建好？難道是政府重點工程，財政撥款？且本文開頭稱“凈土寺久矣，明曉上人卓錫之”，分明已經(jīng)確認明曉早就在此居留，豈是一年？

康熙年間的縣志因無此碑文，故未載此寺始建年代。乾隆及后志，均依此碑文確認為“嘉靖四十五年建”，就是始建，是否存些輕率與欠妥？

據(jù)上推斷，筆者以為，明曉此次復(fù)修，應(yīng)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至嘉靖四十五年之間，記述宜為“始建不詳，嘉靖年間明曉修葺”，較為符合歷史史實。

明曉原是何處僧人

各種縣志均載為修復(fù)凈土寺者為僧人明曉。那么，明曉原來就是本寺僧人嗎？回答這個問題前，先看一塊新發(fā)現(xiàn)的古碑。

2018年6月17日，我在史村禪慧寺東配殿南角見一古碑，僅識二十余字，回來以照片告知好友、碑拓專家陳全。他說有拓片，四天后專門送來，令筆者欣喜感激不已。次日，我逐字辨認抄錄，全文如下：

（無前款）

大明之世，遭□□事，人民驚恐，遇虜患而世界不平（焉）。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歲在壬寅，七月初一日，達賊入境，殺搶（多）方，遇女男而□劫虜，逢老幼任意傷殘，血（流）遍地，白骨盈郊。誅父子情深割斷，殺人妻恩愛離難，家家父南子北，戶戶□□財散。尸靈認的者，各家埋在墳土，不辨者在野外沙灘，尸骸□便惡犬食。嘗有本村禪慧寺僧人遺秀、南張村觀音堂僧人真千，見得生靈無主□□，誠心建枉墓，方境數(shù)十余具尸骨，盡一埋在枉墓之中，并村眾人等同發(fā)善心，各舍資財，請僧做三晝夜水陸大齋，超度生天者矣。

木村會頭? 宋仲禮? 平遙縣會頭 程友慶

史村凈土堡遠景

并本村一會眾信人等

功緣人 宋□秀 宋仲義 王甫 張信義

同起意人 宋良用 宋仲雄 真千 祖蓮? 遺秀 祖鷹 道智

觀音堂僧 明曉

女善人 呂氏 侯氏 梁氏 郭氏 賈氏

□工人 宋官 侯優(yōu)倫 宋公路 宋真□ 王子千

平遙縣七同里石匠? 郭堅

明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初二日吉旦書

請注意，正文已有“南張村觀音堂僧人真千”，后面又將真千列在“同起意人”中，緊挨下面專列“觀音堂僧 明曉”，但并未在此處觀音堂前注明“南張村”，肯定不是疏忽，應(yīng)是另有含義。

史村現(xiàn)存觀音堂一座，或許明曉就是這座觀音堂的僧人。如果真這樣，那么史村觀音堂的歷史也很久遠。

聯(lián)系碑記“史村之有凈土寺久矣，明曉上人卓錫之”的記述，可能是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兵劫后，明曉從本村觀音堂遷于凈土寺“卓錫”。

因此，推斷明曉原為史村觀音堂僧人，后為凈土寺僧人，更為妥當。

明曉修葺凈土寺動因探究

梁明翰所撰碑文，確認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兵劫后，明曉為保百姓躲避兵禍而修葺。

先看關(guān)于俺答入侵介休的記載：

康熙《介休縣志》卷一“兵劫”（附）：“嘉靖二十一年，蒙古大舉入寇，至城下。遍地舉火肆掠，攻破石屯、王里二堡。”“隆慶元年，九月十五日，蒙古大舉入寇，自汾陽向陽峽入，四鄉(xiāng)多被殺擄焚劫?！?/p>

乾隆《介休縣志》卷一“祥異”：“嘉靖二十一年，俺答入寇，直薄城下，破王里、石屯二堡。隆慶元年，九月十五日，俺答自向陽峽入境，多被殺掠。”

嘉慶《介休縣志》卷一“兵祥”：“明嘉靖二十一年，七月朔，介休晝晦，星見如深夜，俺答大舉入侵，直薄城下，破石屯、王里二堡?！薄奥c元年，九月十五日，俺答自向陽峽入境，多被殺掠。”

民國《介休縣志》卷十二“兵防略”：“明嘉靖二十一年，七月朔，晝晦星見，如深夜。（下同）”

比對以上記載，有以下不同：

入侵者稱呼不同：康熙縣志稱入侵者為“蒙古”，此后縣志均稱“俺答”。古代蒙古族有多個部落，稱“蒙古”過于籠統(tǒng)，“俺答”指向更具體確當。

入侵時天候不同：康熙、乾隆縣志沒有天候記述，嘉慶縣志記述為：“七月朔，介休晝晦，星見如深夜”，民國縣志記述為“七月朔，晝晦星見，如深夜”更簡潔些。

入侵地點先后不同：對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入侵，康熙縣志為“攻破石屯、王里二堡”，乾隆縣志改為“破王里、石屯二堡”，嘉慶和民國縣志又改為“破石屯、王里二堡”。按照地理位置，先石屯、后王里更為妥當。

應(yīng)當注意，以上舊志，并無俺答兵掠史村的記載。

按萬歷十三年（1585年）《修史村凈土寺記》碑文載，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兵掠介休后，明曉預(yù)見“數(shù)年后邑中尚有兵劫”，就去化緣籌資修葺凈土寺，各版舊縣志又載隆慶元年介休遭兵劫的“七月朔，晝晦星見，如深夜”。這樣，就使明曉預(yù)言帶有某種神秘色彩。其實，這既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也不符合歷史事實。

萬歷十三年（1585年）的碑文中，明確記述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介休遭俺答兵劫后，“臺臣檄縣郡修封堠里堡，為保聚計”。說明朝廷對各地官民僧道已有防范要求，這是明曉修寺時的政治大環(huán)境。

新發(fā)現(xiàn)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碑文，詳細記載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血洗史村的慘狀。明曉作為本村觀音堂僧人，既是慘案見證者，又是水陸大齋的誦經(jīng)僧，于是產(chǎn)生修寺的愿望和行動，以保護村民免遭再次涂炭，這才是歷史真相。

修復(fù)凈土寺的新發(fā)現(xiàn)

現(xiàn)有史料記載，最后是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僧明曉先后修葺”。但是，新發(fā)現(xiàn)的碑文記載，二十八年后的萬歷四十年（1612年），還有過一次大規(guī)模修繕。

2018年6月24日，我專程考察凈土寺遺址草叢中的殘碑。沒有上款，下款為：“萬歷壬子孟夏中呂□生有八起立”，萬歷壬子即萬歷四十年（1612年）?？逃小敖樾菘h澗武里人家”“介休縣城里羅城”“平遙縣七洞村信士李世德施銀二十兩”“汾州府汾陽縣冀家莊趙天星施銀五兩、地十畝”，共計二三十人，名后均記所捐銀兩或地畝數(shù)額。

看完后我讓史村支書、村長等人將碑翻過來，用水清洗干凈，細看半天，既無上款，也無下款，密密麻麻名字接名字，足有幾百個人，名字上有介休縣、文水縣、平遙縣等縣名。碑頭殘破，僅留一個“碑”字，認定為該碑正面。幾人推測說，好像都是勞工的名字。我說，無上下款，這種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但是，僅從背面所捐銀款與地畝數(shù)額之大，正面人數(shù)之多，涉及介休、文水、平遙、汾陽四個縣份，足見萬歷四十年（1612年）這次修繕規(guī)?？胺Q凈土寺史上之最。

筆者史村文發(fā)表后，市博物館段青蘭說：“凈土寺原有琉璃寶塔一座，后毀，殘件現(xiàn)存我館?！币部勺糇C當年凈土寺修復(fù)后的規(guī)摸和輝煌。

難怪史村老人們說“凈土寺原來共有48院”，并說凈土寺“廟前廟后，廟左廟右，廟塌廟修?！?/p>

最后，要強調(diào)指出：萬歷《修史村凈土寺記》的結(jié)尾，贊頌僧人明曉為保村民不受兵劫，數(shù)次修葺寺廟善舉后，斥責“牧民者”即為政者，“視官若傳舍”，把官位當做祖?zhèn)鞣可?，“不肯憂民之憂，素餐尸位?！蓖瑫r嘆道：“余邑”，即孝義“梵剎所在多有，而攙槍向處，百姓呼號驚竄莫之能救，言之至今痛心”。

這些責問和感嘆，即便在今天，仍然有深刻的警示和教育意義。

以上淺見，錯訛難免，敬請方家和讀者指正，筆者不勝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