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堅
2021年8月29日。黃昏。
夕陽的笑臉懸在空中,給大街兩側(cè)高低錯落的樓房鑲上了一圈金邊,同時也投下一片片濃重的陰影,使街景顯得有些光怪陸離。此時,車流匆匆,行人匆匆,都在奔向不同而又相同的目標(biāo)——家。
這是一個銘刻在我記憶中無法忘懷的圖景,還記得,當(dāng)時看著這個圖景的我,心中洋溢著一種幸福而又充實的感覺,完全沒有意識到,一起大案即將在我眼前發(fā)生。
因為在偵破一起大案中的突出表現(xiàn),剛剛?cè)畾q出頭的我,從一個普通刑警,被破格提拔為永安分局刑警大隊長,同時也收獲了美好的愛情,有了幸福的家庭。此時,我覺得自己正處在人生最美好的階段,在事業(yè)上雄心勃勃,同時還享受著家庭的幸福。人生若此,夫復(fù)何求?
這就是發(fā)案前我的心境。不過,這份心境很快就要沒有了。
當(dāng)時,我騎著電動摩托行駛到十字路口,恰好遇到紅燈,我停下車,下意識地盯著對面紅燈的倒計時。眼看要變燈了,我做好了啟動摩托的準(zhǔn)備,一個半大男孩兒忽然沖上路面。隨著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孩子被撞飛老遠,周圍響起一片驚呼……
過往車輛都停了下來。我把電動車一丟,第一個沖上前。男孩兒閉著眼睛躺在地上,頭部有血跡滲出,不知死活。沒有專業(yè)救護人員在場,我不敢動孩子,拿出手機撥110的同時,讓周圍的人幫忙打120,然后直奔那輛肇事車。
其實,說肇事車不太準(zhǔn)確,肇事的不是這輛車,而是那個半大孩子,他冷不丁兒沖到馬路中間,而這輛車則屬于正常行駛。緊接著我注意到,這不是一輛普通的轎車,是輛豪車,而且是豪車中的豪車——賓利。
兩個男青年從車?yán)锵聛?,都在打電話,聽得出,一個在打120,一個在打110。車?yán)镞€坐著一個戴口罩的男子,也在打電話。我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最近這段時間,這輛賓利在我們江山市很出名。
賓利的主人打完電話也下車了,來到那個男孩兒跟前,俯身查看他的傷情。我正要向他表明身份,身后傳來女人的驚呼:“哎呀,他這是怎么了……”
回頭一看,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個中年男子身子歪斜著倚在一個女人身上,漸漸癱軟下去,他的手捂著左胸,手指縫中有鮮血汩汩涌出。
我已經(jīng)顧不上出車禍的男孩兒了,轉(zhuǎn)身奔向受傷的男子,看到他胸前的傷口,立刻判斷出這是槍傷。可問題是,為什么沒聽到槍聲?
來不及想太多,我迅速掃視圍觀的人群,也許兇手就躲在其中。但圍觀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戴著口罩,看不出有誰顯得特殊。我打開手機的拍攝功能,對圍觀者錄像:“大家注意了,我是警察,都不要走,都不要走……”
不說還好,我這一說,仿佛是給人提了醒,圍觀者意識到這是是非之地,都開始往后退,并且躲避著我的鏡頭,大有一哄而散的架勢。正在著急,身后一個年輕的女聲響起:“大家不要走,我們是永安公安分局的刑警,他是刑警大隊長黎斌,請大家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
原來是大隊新來的內(nèi)勤江澈。也許是她身上警服的作用吧——我今天穿的是便裝——最終,有些圍觀者留了下來。
我又想起被撞的男孩兒。一回頭,看到賓利的主人正要上車,我立刻上前阻止:“對不起,你現(xiàn)在不能走!”
對方說:“我有急事。”
“不行,你的車撞了人,怎么能說走就走?交警馬上就到。”
賓利的主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他是想讓我看清他是誰——他這張臉,最近在我們江山市很出名。沒等我開口,江澈過來了:“不管您是誰,在這種情況下,車絕對不能動!”
男子瞪著我倆,我倆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讓。正僵持間,警車和救護車相繼趕到,這才中斷了我們的對峙??粗泻汉椭袠尩哪凶颖惶蠐?dān)架,我給刑警大隊的弟兄們打電話,讓他們到隊里集合。
這里是我們分局的轄區(qū),案子自然由我們管轄。
幾位現(xiàn)場目擊者、賓利的主人以及他的兩個部下都被帶到了分局。
賓利的主人叫劉景龍,是外地來我市投資的著名企業(yè)家。對他的詢問很簡短,因為我當(dāng)時在場,看到了一切。他的車雖然撞了孩子,但那是交通事故,跟中槍男子無關(guān),我只是問了下他們有沒有注意到什么異常情況,讓他們在筆錄上簽字,就把他們交給交警了。
對其他目擊者的詢問就詳細多了,諸如他們當(dāng)時處于什么位置,看到了什么,問得最細的是中槍者身邊的幾個人。不過,他們的注意力都被交通事故吸引了,沒人留意受害人是怎么中槍的。最先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的那個女人說:“當(dāng)時只顧看熱鬧了,那個人使勁往我身上靠,起初我還以為他耍流氓呢……”
問了一圈,一無所獲。我把手機上的視頻資料轉(zhuǎn)發(fā)到大隊的微信群里,讓大伙兒都行動起來,想辦法找到這些人逐一詢問。麻煩的是,在場圍觀的人都是路過,誰也不認識誰,加之都戴著口罩——疫情鬧的,一一找到并非易事。所以,我向?qū)幘珠L匯報了情況,請他聯(lián)系市電視臺播放通告,請現(xiàn)場目擊者主動提供情況。其實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效果如何,我并沒抱多大希望。
布置完畢,我前往醫(yī)院。急救室門外,除了警方的人員,還有幾個焦急不安的男女,其中一個中年女人在低聲嗚咽:“這是咋回事啊,他也沒得罪過啥人啊……”
她是受害人的妻子。受害人是市教育局的一名中層干部,每天下班都走那條路,路過那個十字路口,至于為何中槍,他的妻子一無所知。在她看來,丈夫是個老好人,不可能得罪誰到這種開槍殺了他的程度。
急救室外邊等候的人里邊,就有市教育局的干部,他們證實了受害人妻子的說法。
等了一個多小時,醫(yī)生出來了,交給刑偵技術(shù)人員一顆帶血的彈頭。他告訴我們,受害人還在搶救中,子彈打中了左胸,萬幸偏了一點兒,距離心臟僅兩厘米,人應(yīng)該能救活。
聽了這話,我松了口氣。
回到隊里,我看到走廊兩邊辦公室的門都開著,每個房間都有弟兄在詢問現(xiàn)場目擊者。副大隊長富強告訴我,這些人都是主動來的,問得差不多了,但還沒什么頭緒。我看看表,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今晚只能到這兒了。不僅是刑警疲憊,那些被問話的人,耐心也是有限的。
手機響了,是江澈:“黎大,孩子醒過來了,醫(yī)生說,他受傷不算嚴(yán)重,只是一過性昏迷,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你看……”
我頓時醒悟,忙暈了。剛才去醫(yī)院,我讓江澈去看看那個被撞的孩子怎么樣了,之后就把這茬兒忘了個一干二凈。“你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
“我想通知他家人,可孩子說家里只有一個奶奶,臥病在床,根本下不了地,我只好留下了?!?h4>二
腦袋上纏著繃帶的男孩兒坐在病床上,一只手上吊著輸液瓶,另一只手拿著大半個饅頭,面前還擺著個快餐盒。他身材瘦小,看上去也就十歲出頭,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受傷,還是營養(yǎng)不良所致。不過,整個人看上去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這孩子命真大,被劉景龍的座駕撞飛了,居然沒什么嚴(yán)重后果,大概他這個年紀(jì),身體柔韌性好吧。
江澈說孩子之前一直昏迷著,身邊沒人照應(yīng)不行,她就留下來了。后來我才知道,孩子的治療費用也是她墊付的。這丫頭,心地不錯。
男孩兒狼吞虎咽,很快就把兩個饅頭和一盒菜解決了,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表情。從發(fā)案到現(xiàn)在,五個多小時過去了,如果他是中午吃的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多個小時了??礃幼?,他真是餓壞了。
江澈遞給他一張餐巾紙,告訴他我是刑警大隊長,有話要問他,讓他好好回答。孩子點點頭,看著我。于是,我就開始了詢問。
孩子的姓名挺有趣的,我一下就記住了——邵幸福。問他年齡,他說周歲十三,虛歲十四。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外貌跟實際年齡的差距可不小。問他在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他遲疑了一下,說是永安區(qū)第一小學(xué)六年級一班,然后又低聲補充:“我不念了。”
“為什么不念了?”
“啥也不為,就是不想念了……”
看他這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其實我大致猜到了原因。但現(xiàn)在不是糾結(jié)這些問題的時候?!霸趺淳蜎_到馬路中間去了,你知道多危險嗎?”
他低下頭:“當(dāng)時就是著急過去,看紅燈差不多了,我就……”
男孩兒都性子急,愛沖動,我小時候也這么冒失過。不過,作為一個刑警的直覺提醒我,不能完全相信這個孩子的話。
我轉(zhuǎn)了話題,問他家住哪里。他說在灣道街北居宅社區(qū),希望巷18號。那個地方我知道,靠近北郊,多是陳舊的平房,屬于市里少數(shù)沒有改造過的老舊住宅區(qū)。孩子既然來自那里,家里肯定不富裕。再問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沉默半晌,只回答了兩個字:“奶奶……”
細問才知道,他父親出去打工,死在外面,媽媽跑了。說著說著,孩子的眼眶里已經(jīng)有了淚光。我不忍心再問下去,而且時間太晚了,我讓江澈回去休息,我留在病房陪孩子一宿。江澈卻堅持自己留下,讓我回家陪伴懷孕的妻子。
沒想到她剛進刑警隊沒幾天,對我的家庭居然這么了解。
涉槍案件,上級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而且還傷了人,必然引起社會各界的矚目。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來到隊里,其他事都不管,先看案發(fā)十字路口的監(jiān)控資料。
首先是案發(fā)中心現(xiàn)場的俯拍,槍擊發(fā)生之前,我正站在倒地男孩兒的身邊,一邊俯身查看孩子的情況,一邊打手機報警。這時候劉景龍也走過來,向孩子躬下身。緊接著,我突然扭頭看向畫面的左側(cè),槍擊就是這個瞬間發(fā)生的。
另一段視頻是受害者正對面的方向,槍手大致就是在這個角度開的槍。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受害者、劉景龍似乎都處于子彈的射擊方向上。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騎上電動摩托直奔案發(fā)現(xiàn)場。
萬幸,路口的封鎖還在,我很快確認了我和劉景龍躬身觀察孩子的位置,我之前的猜測基本靠譜。難道槍手的真正目標(biāo)是劉景龍?只是因為射擊的瞬間,劉景龍正好彎腰查看孩子的情況,子彈打空,擊中了對面那個男子?
我又調(diào)出昨天用手機拍攝的圍觀者的視頻,男女老少一片人,里三層外三層,個個翹首張望,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又可疑又無辜的樣子。
返回隊里,兄弟們都來了,我立刻召集幾個中隊長開會,要求他們立即行動,把所有圍觀者都找到,逐一審查。即使昨天主動來的,也要重新審查,重點詢問當(dāng)時他們挨著的人是誰,有沒有注意到什么異常,有沒有人在槍擊案發(fā)生后迅速離開。
我知道這樣的調(diào)查相當(dāng)于大海撈針,僅僅靠刑警隊是不行的。分派完任務(wù),我又去了分局長寧春明的辦公室。
寧局今年五十出頭,但面相看上去也就四十五六,中等身材,戴著眼鏡,一副儒警形象。我向他匯報了目前的進展,他立即向市局領(lǐng)導(dǎo)請示,把全市的基層派出所都發(fā)動起來尋找目擊者。
派出所民警對自己轄區(qū)的居民總歸是比較熟悉,加上居委會的協(xié)助,那些圍觀群眾陸續(xù)被找到,不過,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撞的小孩兒身上,沒留意身邊的人有什么異常舉動。
一天很快過去,調(diào)查沒有任何進展。
沒辦法,我只好再次研究昨天用手機拍攝的那段圍觀者的視頻。一一核對了一遍,我發(fā)現(xiàn)尚有九個人沒有到位,估計是外地人的可能性較大,也許在事發(fā)后就離開了江山市。這就麻煩了,該去哪里找他們呢?而且,槍手是不是在這九個人之中呢?
我把這段視頻拷貝到電腦上,放大畫面,反復(fù)審視,終于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人有些可疑。這個人和中槍者以及劉景龍正好處于一條直線上,不過,在視頻中,這個人正好站在兩個圍觀者身后,不但面部被口罩遮擋,大部分身體也被前面的人擋住了,連性別特征都難以分辨。第一感覺應(yīng)該是男的,卻穿了一件暗紅色的上衣;身材也不高,頭頂和左邊男人的肩膀齊平,和右邊較矮的男人相比,也要低半個頭。
所以,是男是女,無法定論。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是這個人開的槍,至少他(她)能夠熟練使用槍支,而且有得到或者自制槍支的條件。
想找到這個人,還需要搜集案發(fā)現(xiàn)場更多的視頻。這需要時間。而現(xiàn)在,又一天即將過去了。
次日上班后,我先布置重案中隊和交警聯(lián)系,進一步搜集發(fā)案現(xiàn)場周邊的監(jiān)控視頻。之后,我再次去了寧局的辦公室,向他匯報了我的判斷:槍手的真正目標(biāo)是劉景龍。
寧局嚇了一跳:“真要是劉景龍的話,事情就大了?!?/p>
我當(dāng)然知道,不止是事情大了,壓力也大了。而且對劉景龍進行調(diào)查,哪怕是簡單的詢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寧局都沒資格拍這個板。誰有資格拍板呢?“我得請示李局……”寧局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跟李局匯報過沒有?”
這話讓我心里來氣。當(dāng)然,寧局這么說是有緣故的。他說的“李局”,副市長、市公安局長李斌良,是我的岳父。
我一直認為我干我的工作,跟我的岳父是誰完全無關(guān)。但是,很多人不這么想,包括眼前的寧局也不能免俗。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認識苗苗——也就是我妻子的時候,壓根兒不知道她老爸是哪路神仙。我之所以能當(dāng)上分局的刑警大隊長,完全憑的是自己的能力??墒牵l在意我是怎么想的呢?但凡提及這層關(guān)系,人人都是一副盡在不言中的表情。也正是因此,一旦發(fā)生大案要案,我比誰都玩命,我需要用我的戰(zhàn)績證明,我不是靠裙帶關(guān)系當(dāng)上這個大隊長的。
現(xiàn)在寧局問我有沒有跟李局匯報過,讓我有點兒惱火。組織原則我還是懂的,寧局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怎么能越級匯報呢?在這里稍稍解釋一下,寧局本是我們永安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正職局長不久前退休了,他代理局長職務(wù),主持全局工作,刑警隊的事也照常管著。所以,案子上的事,我還是像以往一樣,直接找他匯報。
寧局大概看出了我的想法:“黎斌,你別多心,我就是說順嘴了。走,咱倆一起去市局匯報!”
往下的講述,可能會有些稱謂上的混亂。見到李斌良的時候,我在工作場合要叫他李局或李市長,在私下又要管他叫爹,反正不管怎么叫,最別扭的那個人肯定是我。
李局聽了我們的匯報,給出的回復(fù)是:“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p>
如此模棱兩可的回復(fù),讓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對此,寧局的解讀是:“看樣子,李局也做不了主,恐怕還要請示樊市長和許書記?!毕肓讼?,他又叮囑我,“黎斌呀,這案子恐怕非同小可,今后你有什么想法,采取什么行動,隨時跟我通氣,還有,不該讓外人知道的,千萬不能透露出去?!?/p>
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要隨時掌握我的想法和行動,而且要特別注意保密。
我覺得他的提醒有些多余,這不是常識嗎?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有什么想法和行動,當(dāng)然要向他報告,更別談保密了。
回分局的路上,寧局的手機響了。接電話之前,他特意把手機屏幕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看到上面的來電顯示是“李局”。李局在電話里說,可以啟動對劉景龍的調(diào)查,但一定要注意分寸,還特別強調(diào):“老寧,你和黎斌一起去跟劉景龍談?wù)劇!?h4>四
跟寧局一起去見劉景龍,不能太寒酸了,大隊里的徐曉聰家里有輛二手奔馳,這回派上了用場。
徐曉聰開車,我和寧局坐后排,一路無語。我估計,寧局的心情和我差不多。
我拿出手機,在百度的搜索欄輸入“劉景龍”三個字,和他以及他的企業(yè)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就排滿了好幾頁,足見他的實力和影響。而且,他是由市領(lǐng)導(dǎo)千方百計請來投資江山市新城建設(shè)的。面對這樣的角色,我們不能不慎重。萬一把他惹惱了,不在我們這兒投資了,這后果誰擔(dān)得起?
盡管李局(也可能是其他市領(lǐng)導(dǎo))事前跟他進行了溝通,他同意和我們見面,但他真的會配合調(diào)查嗎?我吃不準(zhǔn)。
凱麗大酒店是整個江山市最高檔的酒店,劉景龍和他的團隊暫時駐扎在這里,把十八層出電梯往右的一溜客房都包下了,還掛上了“騰龍集團”的標(biāo)牌。
在電梯口迎接我們的那個身材健碩、衣裝筆挺的男青年有點兒眼熟,應(yīng)該就是案發(fā)時從賓利上下來的兩個小伙子之中的一個,估計是劉景龍的保安人員。仔細看了我們的證件,他才客氣地把我們引向右側(cè)走廊深處。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們是警察,而且一個是公安局長,一個是刑警大隊長,卻要接受一個民營企業(yè)保安的審查??涩F(xiàn)在不是計較的時候,辦正事要緊。
劉景龍住在走廊盡頭的總統(tǒng)套里。百度上說他是1955年生人,算來今年應(yīng)該六十五歲了,不過,人看上去充滿活力,說話中氣十足,握手也很有力道。盡管在案發(fā)現(xiàn)場我們打過交道,但他并沒流露出曾經(jīng)見過我的一絲一毫跡象??赡苓@種人都這樣吧。
例行的寒暄過后,該進入正題了,徐曉聰打開手機錄音,拿出筆錄用紙,拉開了架勢。
劉景龍坐到他的老板臺后:“說實在的,我很忙,要不是市委許書記跟我說,我真的沒時間接待你們。哦,黎大隊長,其實那天你已經(jīng)問過我了。說吧,還有什么要問的?”
原來,他還是記得我的。盡管語氣算不上尊重,但人家的錢太厚了,我也就不計較了。我說:“劉董事長,這次來找您,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是常規(guī)詢問,而這次,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和對現(xiàn)場視頻的分析,我們懷疑,槍擊可能不是針對那個受害人的,而是……”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劉景龍自然聽出了我的話外音:“?。侩y道……是對著我來的?”
這時寧局把話接了過去:“是啊,劉董,否則我們也不會貿(mào)然打擾?!?/p>
“這怎么可能?”劉景龍坐不住了,從椅子上站起來,“為什么有人要向我開槍?”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們,“我明白了,你們是想讓我提供嫌疑人,誰跟我有仇,誰可能殺我,是不是?”
跟聰明人談話就是省事。我和寧局同時點頭。
“要說仇人,我覺得沒有。我是生意人,結(jié)仇這種事,不劃算。要說恨我的人,那倒是保不齊,生意場上的競爭嘛,傷了和氣也是難免的。不過,不至于恨我恨到這種程度吧。再說了,我以前打敗的競爭對手多了去了,從來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我還真想不出誰會派槍手來殺我。”
我順著這個話茬兒說:“那就請劉董把這些傷了和氣的對手跟我們說說吧,其實,也不局限于商場競爭,也許是其他原因呢?”
劉景龍微微皺起眉頭,我意識到,是不是剛才的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正尋思著,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相貌出眾,氣質(zhì)不凡,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完全是白領(lǐng)麗人的形象。她把文件夾放到劉景龍面前:“這份文件需要馬上處理,您看看?!?/p>
“知道了?!眲⒕褒埖幕卮鹬挥腥齻€字。
女人瞟了我們一眼,飄然而去。望著女人的背影,我隱約明白剛才到底是哪句話觸動了劉景龍的神經(jīng)。這個女人跟董事長匯報工作,連門都不敲,連個尊稱都沒有,可以想見他們的關(guān)系。
我還想繼續(xù)問下去,劉景龍卻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你說的其他原因,我確實想不出來。寧局長,黎大隊長,我真的很忙……”
說著,他看了看桌上的那個文件夾,意思很明顯,這是下逐客令了。
再問下去,恐怕效果不好,我和寧局對視一眼,同時起身,徐曉聰也收起手機和筆錄紙。就在要出門的時候,我停住腳步:“劉董,您說您過去得罪的都是商場上的競爭對手,那么,您來江山市之后,有沒有這方面的對手?”
劉景龍自負地笑了:“我覺得應(yīng)該沒有,至于有沒有不自量力的,那就不好說了。”
離開凱麗大酒店,我有點兒灰頭土臉的感覺,說不客氣點兒,我們是被轟出來的。寧局倒是寵辱不驚,還對我剛才的表現(xiàn)評價了一番:“總體還行,就是稍微有點兒沖,年輕人,鋒芒外露是正常的,不過,還是要逐漸成熟起來,不然會吃虧的?!?/p>
我還能說什么呢?調(diào)到永安分局前,我沒有和寧局打過交道,只是聽說,他也是從基層刑警干起來的,偵查破案方面有一套。不過,我現(xiàn)在領(lǐng)教的卻是他做人的圓滑世故。我成為他的部下之后,他對我的工作倒還是很支持的,對我本人也很關(guān)心,說起話來就像個兄長。只是我無法確定,這里頭我那個副市長、公安局長的岳父占多大分量。
“劉景龍不是一般人,跟他打交道,咱們處處都得小心哪!”
寧局的意思我當(dāng)然明白。江山市的新城建設(shè)僅靠地方財政是無法承擔(dān)的,市里千方百計四處招商,以土地換投資的方式,開展新城建設(shè)項目招投標(biāo)活動。劉景龍看中了一項投資最大、利潤也最豐厚的項目,志在必得。據(jù)說,他是市委書記許致遠通過各種關(guān)系請來的。如果我們引起他的反感,就等于引起市委書記的反感,這就是寧局的擔(dān)心。
問題是,劉景龍擺明了是在敷衍我們。目前,這個案子已經(jīng)驚動了市委領(lǐng)導(dǎo),到時候破不了案,他這個分局長也沒法兒交代。
案子肯定是要繼續(xù)辦下去的,寧局對我說:“有什么想法,我們隨時溝通。工作上還是要盡量放開手腳,放心,我全力支持你?!?/p>
回到隊里,我了解了一下各中隊的進展,那九個人依然沒有找到。他們極可能是外地人,已經(jīng)離開了江山。盡管失望,但也在預(yù)料之中。
再次研究當(dāng)時的視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這個人的臉。按說,既然是開槍射擊,總該把槍口伸出來指向前面吧??砂赴l(fā)時是黃昏時分,視頻中的光照部分和陰影部分形成巨大反差,再加上前面人的遮擋,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出來??磥?,只能請省廳的專家進行清晰化處理了。
這條路暫時走不通,那就換個角度。如果槍手是沖著劉景龍去的,他一定要提前埋伏在路口,換句話說,他知道劉景龍的出行路線。僅僅知道還不夠,只有劉景龍的座駕停下來,劉景龍下了車,他才有下手的機會。
槍手怎么知道劉景龍要下車?劉景龍當(dāng)時為什么會下車?因為……
我招呼隔壁大案中隊的徐曉聰,讓他再跟我跑一趟。
徐曉聰今年二十四歲,剛到刑警大隊不久,幾乎成了我的專用司機。他有一輛二手奔馳,以他的收入當(dāng)然買不起,他父母也不富裕,不過,為了兒子,老兩口舍得,咬咬牙拿出十幾萬積蓄,讓兒子出門能光光鮮鮮的,以后也好娶媳婦不是?
這輛二手奔馳總是被徐曉聰收拾得錚明瓦亮,而且絕大多數(shù)里程,都貢獻給刑警隊了。大隊里的其他兄弟們也是這樣。每個中隊有一輛車,辦案專用。如果周轉(zhuǎn)不開,就要自己想辦法,有車的開私家車,沒車的開電動摩托,比如我。而徐曉聰呢,不管是否辦案,只要我需要,就開著他的奔馳為我“服務(wù)”。坐他的車坐習(xí)慣了,有時候我都發(fā)愁,萬一哪天他調(diào)走了或者另謀高就了,我會不適應(yīng)的。
去醫(yī)院的路上,江澈來電話了。她說昨天墊付的醫(yī)藥費花完了,醫(yī)生說邵幸福沒什么大礙,也沒必要繼續(xù)住院了,她就辦了出院手續(xù)。我一聽就急了:“你讓那孩子走了?”
“沒呢,孩子出院就嚷嚷肚子餓,我?guī)コ渣c兒東西?!?h3>第二章 可疑的少年
第二次見到邵幸福,他依然處于狼吞虎咽的狀態(tài),專心對付面前的一大碗餛飩,旁邊還放著兩個空碗。
第三碗餛飩下肚,他終于心滿意足。我跟老板借了個包間,讓徐曉聰守在門口,不要讓別人靠近。孩子不解,不過還是聽話地跟我進了包間。
我說:“邵幸福,你十四歲了,也不算小孩子了,是吧?”
他糾正:“我還不滿十四歲,周歲十三?!?/p>
我點點頭:“所以,哪怕你違法犯罪,也不會受到刑事處罰?,F(xiàn)在叔叔問你話,你能如實回答嗎?”
他目光閃爍:“能……”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在紅燈的時候突然沖上路面?”
“我當(dāng)時……就是著急……”
“看著我的眼睛!”
他和我的目光對視,又馬上垂下眼皮。
江澈開口了:“邵幸福,你不是說姑姑對你好嗎?還說沒法兒報答我?,F(xiàn)在,你說真話就是對姑姑的報答?!?/p>
孩子小聲說:“對不起姑姑,對不起叔叔,我……不該對你們說假話,我是……故意的?!?/p>
我和江澈對視一眼。江澈說:“那你跟姑姑說,當(dāng)時為什么要那么干?”
我倆高興早了。孩子的實話是,他想訛一筆錢,給他奶奶治病。合理嗎?非常合理。可是……
我把孩子帶回隊里,徐曉聰和江澈給他做了筆錄,讓他簽字按手印。我告訴他,一旦將來發(fā)現(xiàn)他沒說實話,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
其實,也就是嚇唬嚇唬他而已,這話我自己說完都覺得沒力度。對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孩子,怎么追究法律責(zé)任?
放他走之前,我召集富強、韓健兩個副大隊長和重案中隊長開了個小會,我們四個各帶領(lǐng)一個小組,交替跟蹤邵幸福,看他離開后和什么人接觸,或者有什么人接觸他。
邵幸福的身影出現(xiàn)在平板電腦的屏幕上。
從公安局大院出來,走了沒多遠,他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打車的錢,是我給的。根據(jù)他提供的家庭住址,我估算了一下距離,覺得十塊錢足夠了。
出租車向北駛?cè)?,那確實是孩子家的方向。我們四個跟蹤小組開車跟在后面,我和徐曉聰?shù)能囋谧詈?,隨時聽取各組的報告。
似乎一切正常,我心里卻不太踏實。孩子家住灣道街北居宅社區(qū)希望巷18號,那里是一大片雜亂的平房區(qū),各種小路岔路交錯縱橫。別到了地方,把人跟丟了。
很快,我擔(dān)心的情況出現(xiàn)了。對講機里傳來副大隊長韓健的聲音:“黎大,孩子下車了,拐進東邊的岔道了,咋辦?”
咋辦?能咋辦?我對韓健說:“當(dāng)然是繼續(xù)跟著?!?/p>
正在開車的徐曉聰?shù)吐曕止荆骸斑@老韓,真是的……”
他的意思我當(dāng)然明白,韓健這是成心的。
片刻,韓健又請示:“黎大,這里的岔路太多了,道越來越窄,來往的人也少,跟得太近肯定會引起他注意,我們該怎么辦?”
一個老刑警,還是副大隊長,這種情況下難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盡量壓住火氣:“隨機應(yīng)變吧,反正既不能失去目標(biāo),也不能暴露自己?!?/p>
說話間,我們也來到了岔路口,下了車,我通知第四組追上韓健,把他們換下來。可是,晚了。韓健匯報:“前邊有岔路,孩子不見了……”
平板電腦上已經(jīng)看不見孩子的身影,圖像在劇烈晃動,顯然,韓健他們加快了步伐。很快我就趕到了韓健跟丟目標(biāo)的位置,再和老韓聯(lián)系,老韓說:“找不著他了,我直接去他家,看他回家沒有。”
也只能這樣了。
這里大概是江山市最老舊的平房區(qū),沒有一條道是直的,而且坎坷不平,下起雨來遍地泥水橫流。聽說,本來市政府的老區(qū)改造計劃中包括這一片,居民們都盼著,以為終于可以翻身了。沒想到,最終政府決定建造新區(qū),新區(qū)建好后,整個市區(qū)都要南遷,真不知那時這里會是什么樣子。
幾番曲里拐彎,我和徐曉聰終于找到了希望巷18號,一座破舊的平房。這時,背后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江澈的聲音:“黎大隊!”
回過頭,我看到江澈和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徐曉聰露出笑臉:“江澈,你也來了?”
中年男人就是韓健,此刻,他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是沖我點點頭,就直奔平房的門口,敲門的同時高喊一聲:“屋里有人嗎?”
沒動靜,看樣子,十有八九沒有回來。江澈也跟著喊:“邵幸福,我是江姑姑,你在家嗎?”
半晌,屋里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沒在,屋里沒人……”
邵幸福說過,他家里有個生病的奶奶。不過,這回答有點兒古怪,明明自己在屋里,怎么說屋里沒人?
“老大姐,我們進去了啊!”老韓不耐煩了,干脆推門進屋。
一共內(nèi)外兩間屋,外屋是廚房,里屋是居室,屋子很小,一眼就能看個遍。里屋的炕上躺著個老太太,屋子里光線較暗,又是躺著,看不太清相貌。我們幾個互相看看,我聽到江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老韓上前一步:“大姐,您這是生的什么病,有啥需要幫忙的嗎?”
老太太動了動身子,伴隨著輕微的呻吟:“我這個樣子,要錢沒錢,房子還是租的,得的又是絕癥,你咋幫???”
“大姐,我們都是警察,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幫您,但我會向民政部門反映您的情況,他們會幫您的?!?/p>
我覺得,老韓這話說得還算得體。我向老太太走近一步:“大姨,您家的情況,您孫子跟我們說過。我們來就是找他的,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這孩子,誰知眨眼工夫跑哪兒去了。他媽還在的時候,他挺聽話的,等他媽一走,他就變了個人,成天不著家。剛才倒是回來了,進屋轉(zhuǎn)了一圈,話沒說兩句,轉(zhuǎn)眼就沒影兒了?!?/p>
“他沒說去哪兒嗎?”
“他說去找他媽……”
據(jù)邵幸福自己說,他媽早就拋下他們不知去向了,能去哪兒找?
老太太繼續(xù)說:“幸福昨天一宿沒回來,剛才回來,腦袋還包著藥布,他是不是惹啥事了,不然,你們警察來找他干啥?”
江澈安慰她:“沒有,是別人惹的事,把他牽扯上了,姨您放心,他沒事?!?/p>
老韓說:“大姐,您可不能哄我們哪,我覺著,幸福是個懂事的孩子,很惦念您,他就這么狠心把您一個人扔在家里,自己走了?您可一定跟我們說實話呀,現(xiàn)在社會可不那么太平,孩子是好孩子,可我們擔(dān)心有人利用他干壞事??!”
老太太明顯有點兒緊張了:“啥?有人利用他干壞事?誰利用他?”
“我們正在查,為了孫子,您也不能跟我們藏著掖著呀,對不對?”
老太太臉上顯出焦慮的神情,枯瘦的手哆嗦著從枕頭下拿出幾張百元鈔票:“這是他留下的,看來,他一定惹事了,你們拿走吧!”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在醫(yī)院的時候,邵幸福身上還一分錢沒有,回家是我給拿的打車錢,這轉(zhuǎn)眼間,他從哪兒變出的五百塊錢?
老太太回憶說,孩子臨走前去了外屋,好像在哪兒鼓搗了一下,然后進屋把錢塞給了她。
我們在外屋搜索了一番,在碗柜后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有一塊磚的形狀不太規(guī)則,而且是松動的。把磚頭抽出來,原來只有半塊,看來,這兒是邵幸福平時藏東西的地方,只是此時這里面什么都沒有。
臨走,我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老韓摸了摸口袋,沒摸出錢,向徐曉聰借了二百塊現(xiàn)金,說一會兒通過微信支付還給他。江澈也拿了二百。徐曉聰身上現(xiàn)金不多,還借給老韓二百,最后只掏出一百多。一共七百塊錢,我放到老太太手邊,說是一點兒心意。
離開邵幸福的家,徐曉聰噓出一口長氣:“再待下去,非憋死我不可。”
的確,在那個環(huán)境里,我們都感到壓抑。江澈問我:“黎大隊,如果邵幸福不回來,老太太怎么辦哪?”
這個問題我沒法兒回答。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邵幸福,他能去哪兒呢?
眼看天色已晚,早過了下班時間?;丶野桑蛟S,明天會有新的靈感跳出來。
我失望了。第二天醒來,奇跡沒有出現(xiàn),更別提什么靈感。
還是集思廣益吧。剛上班,我就在群里發(fā)了通知,全體開會分析案情,找突破口。
距離開會還有十分鐘,我進了會場,弟兄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每個人都是一副疲憊的表情。這兩天大家?guī)缀跖軘嗤?,案子卻沒什么突破,誰的心情都不輕松。
人到齊了,我正要宣布開會,坐在第一排的富強卻輕咳一聲,指了指他身邊的位置。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韓的座位還空著。我讓江澈給老韓打電話,通知他馬上到會。
江澈撥通了電話,低語幾句,扭頭對我說:“韓隊說他有點兒事,得等一會兒才能到?!?/p>
我心里光火,不等了,隨即宣布開會,直奔主題,把兩天來的工作和目前面臨的局面概括了一下,然后讓大家都說說自己的想法。
沒人出聲。我看向幾個中隊長,他們一個個都回避著我的目光??磥恚紱]什么高招兒。我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技術(shù)中隊的兩個技術(shù)員,問子彈檢驗的情況。他們說,已經(jīng)送省廳物證鑒定中心了,正在等結(jié)果。
目前全國各類槍支都建了檔,如果能通過子彈查到槍,那離找到槍手也就不遠了??裳巯逻€指望不上。
我問重案中隊長,現(xiàn)場周邊的監(jiān)控搜集得怎么樣。他回答說,搜集了不少,初步篩查下來,還沒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
看來,這個會不好往下開了。我正在琢磨怎么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讓大家暢所欲言,門突然開了,一個人闖進來:“對不起,對不起,有點兒事來晚了?!?/p>
五十多歲,青虛虛一張老臉,不知幾天沒刮的胡子,皺巴巴的夾克衫,不是韓健是誰?他沒有走向前排自己的位置,而是在后邊擠了個座位坐下來。
“韓大隊,到前面坐!”我指了指富強身邊的座位。
他一個勁兒擺手:“別別,我已經(jīng)辭職了,不是副大隊長了。跟大伙兒說一聲啊,今后,大伙兒不能再叫我韓隊了,年輕的弟兄叫我韓叔就行,叫韓哥也沒關(guān)系,我虛歲才五十二,也不算太老?!?/p>
大家的目光都看著我。我明白,老韓鬧這一出,是沖我來的。
一年前,我調(diào)到永安分局任刑警大隊長,就感覺老韓明里暗里總是跟我別扭著。有人私下跟我說,如果不是我,大隊長的位置應(yīng)該是韓健的。我的到來阻礙了他前進的腳步,更重要的是,他的年齡已經(jīng)到坎,失去這個機會,他就沒有再晉升的可能了。
了解到這個情況,我釋然了。換成我,恐怕也會有想法,所以,我對他也就處處表現(xiàn)得格外尊重??伤麉s不肯跟我釋然。一個班子里,我是大隊長,他是第一副大隊長,總跟我擰著,工作怎么干呢?想不到,他居然向分局黨委提出了辭去副大隊長職務(wù)的申請,不過他申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刑警工作,不想離開刑警大隊。
如果他真的辭職了,對我倆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可分局黨委不同意,結(jié)果就形成了如今的局面。這不,現(xiàn)在他就不想坐到副大隊長的座位上了。
氣氛有點兒尷尬。還好,富強硬生生把老韓拽到了前面:“你這是干啥呀,你不是黨員嗎?組織沒批準(zhǔn),你自己放棄責(zé)任,可是嚴(yán)重違反組織紀(jì)律。再說了,我挨著你坐習(xí)慣了,你不坐我旁邊,我都坐不穩(wěn)。”
周圍一片笑聲。老韓抹不開面子,只得隨著富強坐到前面。為了化解尷尬,我也順便給他個臺階下:“韓大隊,您經(jīng)驗豐富,說說您對案子的看法,咱們下步該怎么辦?”
可他偏偏不下這個臺階:“別別,還是叫我老韓吧。我沒啥看法,也沒有好主意。不過黎大隊你放心,我絕對聽從指揮,你發(fā)話,指哪兒我打哪兒。”
這話聽著刺耳,而且他這么陰陽怪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我是大隊長,不能回懟,否則就鬧笑話了。富強又適時地開口了:“老韓,你什么意思啊?當(dāng)著全大隊的面,你覺得你說這話合適嗎?讓弟兄們怎么想?。坷璐箨犚恢狈浅W鹬啬?,可你呢?黎大隊和我都是后來的,你可是我倆的老前輩呀!”
還是富強的話有分量,比我自己說效果好多了。果然,老韓收斂了些:“黎大,是我不對,過分了。我年齡大,昨天又累著了,一晚上沒睡好,影響了心情,您別跟我一般見識!”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繼續(xù)讓他發(fā)表一下對案件的看法。他想了想說:“我覺著,還得從那個小崽子身上想辦法,看看能不能通過監(jiān)控找到他的去向。”
暫時只能這樣了。我安排一二中隊去邵幸福家周邊搜尋所有的監(jiān)控探頭,把有用的資料拷貝過來,讓三四中隊去孩子曾經(jīng)就讀的學(xué)校,找老師同學(xué)聊聊,看能打聽到什么。
回到辦公室,重案中隊長跟著我進來了,交給我一個U盤,所有包含嫌疑人的鏡頭都存在這里了。打開U盤看了看,第一段視頻還是嫌疑人離去時的鏡頭,身影依舊被周圍人遮擋,看不清晰,目測個子不高,也不是很健壯。走著走著,嫌疑人突然拐進一條巷道,不見了。下一段視頻是巷道另一頭的出口,總計二十八分鐘,沒有發(fā)現(xiàn)嫌疑人出來。
是一直躲在小巷里邊,還是換了衣服化了裝,或者是乘坐事先準(zhǔn)備好的車輛離開的?難道還要對巷道里的每個住戶,以及走出巷道的每個人、每輛車進行審查?那又是巨大的工作量……
有人敲門,沒等我回應(yīng),門開了,是徐曉聰。
“黎大,這個老韓也太過分了吧!太不把你當(dāng)回事了!你是大隊長,老這么忍著讓著,也不是長事啊?!?/p>
徐曉聰?shù)脑挄簳r帶偏了我對案情的思考。的確,剛才在會上我雖然控制住了情緒,可長此以往,大隊長的威信就被老韓毀了,一個沒威信的大隊長,還怎么指揮部下?但我不能順著徐曉聰?shù)脑捦抡f,那等于是給徐曉聰鼓勁兒,萬一他再跟老韓鬧起來,其他人各自站隊,拉幫結(jié)派,豈不是要把刑警大隊搞得烏煙瘴氣?
“他是有點兒過分,可他畢竟是警察,是副大隊長,還是黨員,我們要從刑警大隊的工作出發(fā)……”
“都快趴窩了,還出發(fā)個啥?當(dāng)你面都敢這樣,你知道他背地里怎么說你嗎?以前我都沒敢告訴你。有一回,他喝了點兒酒,對我們幾個說,你破的那個系列殺人案純屬運氣好,換了誰都一樣。還說,你這么年輕就當(dāng)上了刑警大隊長,還不是借了老丈人的光!”
這話真的是觸到了我的軟肋。別的我都看得開,就是受不了有人這么說。我這個大隊長,是拿命換來的!不行,這個老韓,一顆老鼠屎壞一鍋粥,我要去找寧局,把老韓調(diào)整出刑警大隊……
這時,虛掩的門又被推開了,說曹操曹操到,正是老韓。
“黎大,”他先跟我打招呼,又看一眼徐曉聰,“你們在忙?。俊?/p>
徐曉聰有點兒尷尬,估計是擔(dān)心老韓聽到他剛才的話:“啊……沒有,小事,說完了?!?/p>
“那我跟黎大說點兒事?!蹦且馑己苊靼祝亲屝鞎月敾乇?。
徐曉聰不情愿地出了門,臨走,老韓還提醒:“把門帶上?!?/p>
門關(guān)上了,老韓轉(zhuǎn)向我。我迎著他的目光,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黎大,是這么回事,我剛才反復(fù)看了現(xiàn)場視頻,看出點兒東西,不過,我年紀(jì)大了,老眼昏花,也不知看得準(zhǔn)不準(zhǔn)……”老韓把手機遞到我眼前。
原來,他是來找我研究案子的,是我格局小了。
老韓的手機上是槍擊案現(xiàn)場的視頻,不過,不是中心現(xiàn)場,也不是正對受害者位置的圍觀者,而是我等紅燈的路口,邵幸福也是從這個方向沖上路面的。
“你看啊,注意這個人……”
老韓說的那個人,站在邵幸福斜后方大約兩三米的位置,盯著邵幸福的背影,全神貫注。接著,邵幸福向路口沖去,片刻,畫面中的行人也都向那個方向涌過去,這個人卻轉(zhuǎn)回身,走出了畫面。
“也不知是我多心,還是真有問題?!崩享n說,“出事前他死死盯著那個小崽子,出事后行人都上去看熱鬧,他卻轉(zhuǎn)身走了……”
毫無疑問,這個人有重大嫌疑。我又慢放了一遍視頻,想辨清這個人的面目。看身形也不像成年人,最多十七八歲,瘦瘦高高的,至于面貌,因為戴著口罩,只能看到眼睛。
我馬上把視頻發(fā)到技術(shù)中隊,讓他們聯(lián)系市局技術(shù)部門,進行人臉識別。打完一圈電話,再看老韓,我突然覺得這張胡子拉碴的老臉變得順眼起來。
“韓大隊……你可千萬不能辭職??!”我也不知咋說出這么一句。
人臉識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視頻中的青年戴著口罩,增加了識別難度,最終結(jié)果就無法百分之百確定,市局技術(shù)部門匹配上十二個人,剩下的事,就是我們的了。
只要有名有姓,這十二個人不難找。當(dāng)天下午就查否了九個,其余三個里,一個案發(fā)時段不在本市,另外兩個,一個叫呂超,一個叫范大剛。
范大剛是在一家小旅館里找到的,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兩個人在干什么就不說了。女的給范大剛作證,案發(fā)時段她和范大剛在一起,時間地點我們核實了,她沒說謊。
這么一來,就剩下呂超了。我端詳著呂超的照片,心里有點兒不托底。這個人太年輕了,資料上說只有十六周歲。有兩次違法犯罪記錄,一次是盜竊,一次是嫖娼。才多大就嫖娼,肯定不是好東西??墒?,他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能是邵幸福的后臺,能指使這樣一起復(fù)雜的涉槍案?
三中隊傳來消息,他們調(diào)查了邵幸福曾經(jīng)的老師和同學(xué)。有一個同學(xué)提供,他多次看到邵幸福和本校的一個輟學(xué)生在一起。這個輟學(xué)生經(jīng)常在校門口堵截同學(xué),勒索零花錢。沒錯,他就是呂超。
手上沒急活兒的弟兄都被我派了下去,人手一張呂超的照片,我也騎著電動摩托車上了街。一個小時后,徐曉聰打來電話:“黎大,找到他了!”
我立即趕到徐曉聰?shù)奈恢?。徐曉聰還是開著那輛二手奔馳,老韓也在他的車?yán)铩N矣悬c兒意外,徐曉聰和老韓不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嗎?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是琢磨這種事的時候。一上車,我就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徐曉聰。徐曉聰往左前方努努嘴,一男一女正手挽手在街上溜達?!澳械木褪菂纬??!?/p>
我皺起眉頭,呂超在步行,他們坐在車?yán)镌趺锤??徐曉聰解釋,呂超和女人剛從出租車上下來,江澈在盯著他們?/p>
我費了點兒勁兒才認出江澈,原來她化了裝,穿了件深色的舊上衣,還挎著個籃子,像個流動商販。徐曉聰說:“籃子里裝的是熟玉米,她把一筐全買下來了,還借了人家的衣服。是老……是韓大隊出的主意?!?/p>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老韓,老韓的目光緊盯著呂超的方向,似乎對我們的談話充耳不聞。
呂超和女人進了一家服裝店,江澈在門口走了兩個來回,一邊叫賣玉米,一邊向服裝店里張望。片刻,她通過對講機報告,呂超在給那個女人買衣服。
等兩人從服裝店出來,女人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行頭,呂超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這時,我終于看清了呂超年輕而缺少血色的臉,而他身邊的女人,少說二十大幾了。
兩個人上了出租車,江澈快步跑過來,上了我們的車。我估計,徐曉聰和老韓之間,江澈充當(dāng)了潤滑劑。
一路尾隨。十幾分鐘后,出租車在一家小旅館門口停下。接下來呂超要干的事情,估計和那個范大剛差不多。
我們稍等了片刻才跟進旅館,徐曉聰走向吧臺,問剛才那兩個人要的是哪個房間。前臺的服務(wù)員露出警惕的神情,問徐曉聰打聽這個干什么。徐曉聰把手伸進兜里想掏警官證,被老韓一把拽到一邊。老韓對服務(wù)員點頭哈腰,說那個女的是他侄媳婦,瞞著侄子在外亂搞,侄子想離婚,可是沒證據(jù)。今天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想抓個現(xiàn)行,請服務(wù)員行個方便。說著,還悄悄塞過去一百塊錢。
服務(wù)員立刻改變了態(tài)度:“這個女的確實不是好東西,來我們旅館好幾回了,每回帶的男人都不一樣?!?/p>
我們一起來到三樓,服務(wù)員沖一個房間努努嘴,里面隱約傳來說笑的聲音。老韓沖我們使個眼色:“注意錄像,這是證據(jù)。”
徐曉聰拿出手機:“好?!?/p>
服務(wù)員剛把門打開,老韓就搶先一步?jīng)_了進去:“不許動,警察!”
服務(wù)員愣住了,我沖她亮出了警官證。
屋子里,呂超褲子都脫了,女人躲在被窩里,一臉驚恐。老韓對呂超說:“趕緊把褲子穿上!”又指指那個女的,“你,也把衣服穿好!”
我扭頭找那個服務(wù)員,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兩個人哆哆嗦嗦穿衣褲的空當(dāng)兒,老韓沖我擠擠眼:“我們是不是有點兒殘忍?”
呵呵,這個老韓,有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