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小蜜蜂

一

小區(qū)封閉久了，父親常念叨，我得回家了，還有三脾蜜蜂呢！他神色憂傷，我安慰道，爸，你別老往心里去了，等槐樹開花，老唐來咱這兒，你買他三五箱。一兩年下來，怎么也能恢復(fù)到幾十箱的。

父親只是嗯嗯答應(yīng)著。

母親擦著眼睛，悄聲說，你爸咋不心疼呢！一百多箱子蜜蜂，說沒就沒了。他睡覺中猛然醒來，就念叨那些小蜜蜂。說著說著，就抹眼淚……我心沉沉的，那些黑色的記憶，猶如一把刻刀，只要談及，父親的心頭便流血。

去年中秋我回鄉(xiāng)，推開木門，院子里群飛的小蜜蜂好像受了驚嚇，惶恐亂飛，我游弋的目光落在地上，心如亂石穿空，疼痛、驚懼陣陣襲來。我失聲道：這些小蜜蜂到底得的啥病??？

蜂箱前，散落著數(shù)不盡的小蜜蜂。有的仰面朝天，已無知覺;有的拖著歪斜的翅膀，費力地爬著，然后倒斃;還有的臥在那兒，猶有不甘地試圖扇動翅膀，然后，搖搖晃晃飛起來，頃刻墜地;一只圓肚子的蜜蜂使勁向后拉扯一只死掉的同伴……

東屋里，父親顯得束手無策。我問，捎回來的藥用了嗎？他的臉色蒙了一層灰云，瘦削的臉上皺紋擠在一起。他盡力擺脫亂麻纏繞的情緒，“用了，好像不管事呢！”見我詫異，他一一道出，“后街李文的蜜蜂也折了十幾箱了，還有梁前的老趙，胡營子的老胡，都沒剩幾脾了……”

“難道這是蜂疫？”我想起了歷史上曾暴發(fā)的鼠疫等。父親似乎并不贊成我如此沉重的定義，他說：“夏天時，蜜蜂起了蜂螨（俗稱蜂子身上的虱子），抑制了差不多，這上秋了，地里一些人家種的高粱，撒藥治膩蟲?！蔽也唤?，“又有種高粱的？”父親“哎”了一聲，“還不是圖省事，產(chǎn)量高，酒廠收，來現(xiàn)錢？”父親接著話茬說，“早晨高粱起露水，蜂子飲水，有中毒死的，再有，前一陣子夏天好些天氣溫四十多度，蜜蜂采回來的荊條花粉，顏色都變異了。吃了后，肚子脹。還有爬蜂病，就跟一個人病了似的，好幾種病都跑來了。”

我聽了父親的描述，去網(wǎng)上搜索，找到了一種藥，告訴父親，他并沒有表態(tài)，母親一聽，催促我，趕緊去買吧！我買回了藥，父親的憂慮一絲也沒有減輕，他咳嗽了幾聲，丟掉手里的煙，“現(xiàn)在枯蜜期，正喂蜂蜜呢，環(huán)保的藥，也得少用。”

二

父親是在1973年開始養(yǎng)蜂的。

那時他是村里一名民辦教師，吃不上皇糧，白天教學(xué)，夜里讀書，假期種田。他期望考取公辦教師，擠了幾次獨木橋都未成。

夜晚，父親時常在昏黃的燈光中看養(yǎng)蜂書，書頁翻過，如自然質(zhì)樸的音符飄過。只是那時故鄉(xiāng)的山山嶺嶺，像刺槐、荊條這樣的蜜源草木還不多，荒山禿嶺上植被更少，一連多年小蜜蜂總是瘦瘦的身影。

而不幸突然降臨到父親頭上。

1985年暑假的一天，我剛進家，看見母親一臉憤怒，就聽見父親說，不干就不干，有啥？我一驚，連忙問怎么回事。母親掩飾道：“沒事，你出去玩吧！”我更不放心了：“到底咋了？你告訴我！”母親才含著淚水對我訴說。我心里猶如大潮襲岸，一個村小僅有的三個民辦教師遭遇了同樣的不幸。這個總校長怎么這么霸道？他說不讓誰當(dāng)教師就可以不讓誰當(dāng)？

母親對父親請求：“你不是認(rèn)識那個縣長嗎？你去縣里找一找他吧！”父親的神色如蒙上了一層冷霜，他只是坐在炕上抽煙，藍色的煙靄緩緩飄著，他一言不發(fā)。

在失掉了教師飯碗一段時間后，父親將精力放在了侍弄那些小蜜蜂，它們是他的新弟子。

夏日的一天上午，我瞥見地上忽然多了不少緩緩爬行的蜜蜂，蜂箱門外，一些蜜蜂像折戟沉沙的戰(zhàn)士，倒在地上。我忙跑去找在田里除草的父親。父親一聽，張口而出，糟了，誰家給高粱打農(nóng)藥了。我瞬間明白，高粱起了膩蟲，人家噴灑敵敵畏或者1059等農(nóng)藥了，可憐的小蜜蜂。

父親急急忙忙往家趕，扔下鋤頭，將蜂箱封閉，忽然，又扳開了蜂門。我說，不關(guān)門，里面的小蜜蜂都得藥死。父親擰著眉頭，顯得無奈。天這么熱，封了門，蜜蜂還不捂死？不封，聽天由命吧，也許還有活的。父親就蹲在那里，熾熱陽光下的背影孤單而渺小。

第二天，父親打開了蜂箱，用毛刷清掃死去的蜂子，蜂箱前黑壓壓一片。地上，一只只蜜蜂如散落凋零的花瓣，三箱蜂子剩了不到半箱。父親說，我就不信這個邪了，等著吧，明年我一定有辦法的。

連續(xù)幾年的盛夏，父親的小蜜蜂大多難以躲避被農(nóng)藥毒死的厄運，他的預(yù)言落空了。小蜜蜂像行走于險境的歌者，一次次遭受冷箭襲擊，而父親手中并沒有一件足以防御的盾牌。其時，鄉(xiāng)村尚在溫飽中，高產(chǎn)的高粱可以多賣一些錢，養(yǎng)蜂的只有父親，指望不給高粱打藥又怎么可能呢？

秋天，山嶺上的荊條花開了，米粒一樣的花苞簇?fù)沓梢黄仙南樵疲恢恢坏拿鄯錇榛謴?fù)種群而戰(zhàn)斗。父親的神色仿佛解凍的水慢慢洇漫，或許，他的心思與小蜜蜂一同奔波在夢想的路上。

蜜蜂要過冬了，他給每一張蜂脾上裸露的小小蜂巢貯滿了蜜，金子一樣閃亮。他給僅有的三箱蜜蜂外面堆了很多的谷糠，最外層用厚厚的棉墊裹起來。

冬天里，父親每天都查看蜂箱子前懸掛的溫度計，盯著黑白電視上的天氣預(yù)報。一次，夜夢中我被驚醒，父親悄聲說：“外面下雪了?！蔽蚁雱由?，他大手摁住我，“快睡覺，沒你的事兒?！彼鲁鲩T了，塑料布“嘩啦啦”的脆響割裂冬天的翅膀。雪花落著，一只只小蜜蜂飛進了父親的心窩里。

春天里蟄伏一冬的蜜蜂長了精神，父親坐在蜂箱邊兒，望著湛藍的天空，望著太陽，望著蜜蜂，那些小伙伴們，給父親帶來了焦慮、不安、牽掛，也帶來了心靈的慰藉。

三

就在父親養(yǎng)蜂事業(yè)處于困頓與希望糾葛在一起時，1991年春天，村民們將父親選舉成了“村主任”。

早在1982年，剛剛土地承包改革，父親被村民們選為會計，他卻選擇了學(xué)校。世事難料，父親眷戀的民辦教師職業(yè)在三年后被人暗中擠對失掉了，他選擇了養(yǎng)蜜蜂。這一次何去何從？

晚飯后，老屋來串門的鄉(xiāng)親擠了一地，煙霧繚繞，“大哥，這次你得干了，咱這老少爺們可是心氣很高的。說句不太妥當(dāng)?shù)脑?，這是窮哥們將你抬進了‘聯(lián)合國。”……后院的高叔叔是父親的學(xué)生，他的一番話，說得滿屋子笑聲。

父親成了村干部，去鄉(xiāng)里開會，排解鄰里土地糾紛，從離村七八里的狐貍溝引自來水到村里，秋收前領(lǐng)著大伙修路，辦白酒廠……

他幾乎沒有多少時間照看小蜜蜂了，三箱蜜蜂剩了不到一箱。父親干了四屆村干部，十二年光陰下去，霜染白發(fā)。“爸，這次選舉，你歇一歇身子骨！”“真可以了，你看看，多少草屋換成瓦屋了，大彩電也進門了……”面對我們的勸說，父親輕描淡寫，“我沒事。”

就在父親準(zhǔn)備再一次競選村主任時，縣里提倡村干部年輕化，年已六旬的父親“靠邊站”了，他頗不服氣，“要是沒有這一條，我敢說，誰也沒有我的票數(shù)多。”來瓦屋串門的鄉(xiāng)親依然很多。

只是人走后，父親總像缺少了什么。他翻出那幾本蒙塵許久的養(yǎng)蜂書，夜晚的燈光里，小蜜蜂的身影時而閃現(xiàn)。

四

父親再一次養(yǎng)蜂是2008年，村里來了幾撥南方來的趕蜂人。

自從承包荒山后，不少刺槐已經(jīng)枝繁葉茂，一到初夏，一穗穗槐花如懸垂的流蘇，遠(yuǎn)方趕蜜的養(yǎng)蜂人將幾百個蜂箱擺在路邊，嚶嚶嗡嗡。從地里一身汗回來，父親像被一根弦拽著，溜達到了湖南人老唐那兒，先是嘮嗑，后來扯到蜜蜂的事情，老唐很驚訝父親還懂養(yǎng)蜂。

老唐很想看看父親的寶書《養(yǎng)蜂手冊》等長得啥樣?！敖枇藛?？”我明知故問?！爱?dāng)然借了，我還請他們爺倆來家里吃飯呢！”父親與他們熟了，晚飯后依舊往村部跑，談?wù)撁鄯涓務(wù)撟约旱暮⒆右粯拥氖煜?。有一天，父親提出買一箱蜂子，這是一個猶豫了一段時間的決定，他知道，一路趕花采蜜的養(yǎng)蜂人有一個規(guī)矩，不賣蜜蜂的。老唐想了想，答應(yīng)了，還多送給父親三脾蜜蜂。

這一回父親鉚足了勁頭，西屋已經(jīng)像父親的養(yǎng)蜂車間，一個個木制蜂箱摞得貼近了天花板，專門盛蜂蜜的小桶擺了十幾個……滿屋子充盈著蜜香。

父親精心侍弄，幾年下來，蜜蜂已三十多箱了，房檐下的月臺、月臺下的墻邊，擺了好幾溜。早晨，推門而出，耳畔蜂陣嚶嚶，有的落在父親的肩頭，有的落在父親的蜂帽上，憨態(tài)可掬地踽踽爬著。父親手里拎著的蜂脾上聚集著數(shù)不清的小蜜蜂，透過縫隙，金色的蜂蜜在蜂巢內(nèi)閃閃亮亮。

蜂蜜漸漸多了，父親買來好幾個沉沉的塑料桶，“一個能裝八十斤，等我去城里過年，你們?nèi)乙蝗艘煌??！备赣H喜不自勝。他還買來一堆兩斤裝的食品罐，一罐兩斤，開著電動車去集市上賣。

2015年，我們給父親在城里買了一處樓房，讓父親安排好了給蜜蜂過冬就來城里，好多待幾個月。

臘月里的一天，我去看望父親，客廳的幾個紙箱里，一瓶瓶的蜂蜜緊挨著。我隨意抽出一瓶，“哦，爸，這是新弄的標(biāo)簽？”父親正鼓弄快手，發(fā)家里養(yǎng)蜂的視頻，他似乎不好意思，然后鄭重其事地說：“這樣人家買了放心，我上面都留著我的電話和名字呢，你看，”父親指著標(biāo)簽，“咱不能像有的人昧著良心摻了白糖賣假蜜?！?/p>

飯后，我們一起給荊條蜜、槐花蜜、棗花蜜貼標(biāo)簽，弟媳笑著跟父親說：“爸，這么好的蜂蜜，你下次不能太便宜了?！备赣H直言道：“人家一講價，我就沉不住氣了，一次買兩瓶三瓶的，少算一些?！?/p>

五

前年初秋，玉米正灌漿，連續(xù)好多天不見雨，父親說，那是“掐脖旱”，山上的花兒也瘦了。父親打聽到，雹神廟那兒山上開了不少王母骨頭花。

我給父親打電話時，他正在離家四十多里的山溝里。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稀奇古怪的花兒，疑惑而擔(dān)心，勸父親：“這種花兒有蜜嗎？爸，不行就回去吧！你的腰再累著……”“有蜜，有蜜，這兒后山上滿坡都是。我沒事，我和李文在一起，不用擔(dān)心?！薄澳浅燥堅趺崔k？還有，住在哪兒？”我擔(dān)心父親睡帳篷，上秋了，晚上露水下來，父親的腰得過腰椎病，怕涼?！拔揖妥≡诤隅骷?，就是你二奶奶的侄子，他們家?guī)块e著，有柴火，沒事的?！备赣H輕描淡寫。

撂下電話，我的淚水滾下來。這么多年，父親對于蜜蜂的這份感情，早已經(jīng)不是昆蟲與飼養(yǎng)者之間那么簡單了，蜜蜂早已經(jīng)異化成了我們的背影，成了父親的精神寄托。一只只蜜蜂飛出家園，他的心也跟著去了遠(yuǎn)方。蜜蜂采蜜回來，他喜不自勝，像我們假日里歸家一樣。

國慶節(jié)我們照例回家去地里收秋，我們再一次勸年逾七旬的父親將土地、果樹送給親戚管理，去城里養(yǎng)老，至于蜜蜂，賣掉。父親頗不服輸?shù)卣f：“我可是沒意識到自己多老呢！再說了，我每個月還有教齡補助，賣玉米，賣蜂蜜，賣錦豐梨，我不缺錢，我還干得動，用不上你們養(yǎng)我老呢！”

吃完飯，他照例去院子里看那些小蜜蜂們。父親喜歡跟我時斷時續(xù)講蜜蜂的瑣事，比如，他不止一次說，咱們國家一年采的蜂蜜，人均食用量只有五十克左右，那個德國，人均三斤呢，聽得我詫異，年已七旬的父親似乎還有很多的夢想去實現(xiàn)。

母親偷偷地跟我們念叨，你爸盼著你們一個個都回來，搖蜜的時候，好幫著他抬抬蜂箱，沒事學(xué)學(xué)這養(yǎng)蜂子啥的。要不然，他干不動了，誰來養(yǎng)這些蜂子？不是我夸他，這么多年，你爸他養(yǎng)蜂子肯鉆研，已經(jīng)很熟練了。母親的話猶如重錘撞擊我的心靈深處，掀起綿延不已的波瀾。我瑣事纏身，身不由己，即使無事，也總能為自己找個理由不回鄉(xiāng)?；剜l(xiāng)的腳步已經(jīng)越來越沉重，我與鄉(xiāng)村已愈來愈遠(yuǎn)。

弟妹說，我想回去跟我爸學(xué)，可是，哪有工夫？冬天防火，夏天防汛，扶貧駐村……哪一個任務(wù)都沉甸甸的，連著多少個周末都不休了。

母親嘆了嘆氣，只有路軍你能了。母親寄希望于我，我說，不上班了，回家跟我爸學(xué)養(yǎng)蜂子。母親笑了，我知道我話不由衷，只是想安慰母親與父親而已。

六

去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令父親措手不及。

我中秋時已經(jīng)目睹了父親小蜜蜂的慘狀，回城后我打電話，父親極力在掩飾憂傷，不到半天就收一銼子死掉的蜜蜂，恐怕不行了。

我詢問他有沒有用過托人買的新藥，他說，用了還是不管事，我給遠(yuǎn)近不少養(yǎng)蜜蜂的打過電話，都控制不了了。他自責(zé)，要是知道害病這么厲害，早點預(yù)防。我的安慰顯得蒼白無力。

不到一個月，父親一百多箱蜜蜂只剩三脾。這像晴天霹靂重重?fù)舸蛑赣H。父親一輩子與蜜蜂分分合合，年歲越大越難以割舍，小蜜蜂是他的心頭肉??！

痛苦了一段日子，父親說，那剩下的我已經(jīng)讓它們過冬了，太少了，太弱了，開春也不見得行。回頭我跟湖南老唐打電話，等他明年來的時候，我再買十箱蜂子。

父親回鄉(xiāng)下了，沒有了蜜蜂，他依然想著那些小蜜蜂。春分那天，他打來電話，蜂子有信了。電話里，蒼老的父親，依然透著不服輸?shù)恼Z氣。

責(zé)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