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人語
包 倬:黃炳坤的這組散文樸拙、真誠、鮮活。他不是那種擅長于寫作技巧的作家,靠的是某種近乎先天的直覺。正是這種來自原初的敏銳,讓他的作品滲透了語言的表層,直抵生命的內(nèi)核。這是一組有“人”的散文,其人物的生命力如種子一般,自然而然地在土地上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這不是隔岸觀火的書寫,而是“在場”,和自己的生命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正是這種關(guān)聯(lián),給讀者帶來了切膚之痛。
林筱聆:看這組文章,有坐在山谷小屋窗前,聽清風(fēng)徐徐吹過山林的感覺。清新里透著淡淡的憂傷,憂傷中又含著微微的暖意。貧困小女生的后花園,追求自由的山茶花,鄉(xiāng)村教師在職員宿舍搭起的深夜食堂,鄉(xiāng)村老婦珍藏一輩子的南洋來信,讓我們看到偏遠山區(qū)的中學(xué)教師一個個簡簡單單甚至有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看到鄉(xiāng)村里一個個卑微而又樂觀堅強的鮮活個體,那些人那些事會悄無聲息地進入我們的心底,讓我們隱隱有些痛,但痛過,留存下的是陽光是希望。作者的語言質(zhì)樸,文筆流暢,他總是著眼于身邊的小人物,在生活的小處中著筆??上驳氖?,他的作品通常都會有著一個相對結(jié)實的內(nèi)核,這種內(nèi)核讓他的作品自然帶著情感。而這,正是當下很多人寫作時稀缺的東西。
后 花 園
一座破敗的黑瓦土墻老屋孤獨寧靜地立在山腳下。與離它不遠處幾幢嶄新氣派的鋼筋水泥小樓相比,這座灰黑色的老屋顯得輕描淡寫,與周邊的田園樹林勾畫出一幅古樸恬淡的山村景致。屋外的墻腳堆滿柴草,屋檐上有些瓦片已脫落,土墻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像一位耄耋老人,露出滄桑頹廢的面容。這應(yīng)該就是她說的家了。
她是班上極平常的女生,只是個子比同學(xué)小,坐在第一桌,總能清晰地聽到她踴躍的發(fā)言,因而給我留下認真好學(xué)的印象。開學(xué)不久,我從學(xué)校的貧困生資助對象的名單上發(fā)現(xiàn)竟有她的名字,之后,又從其他老師口中隱約知道她患有較嚴重的疾病,家庭經(jīng)濟比較困難。然而,我并沒發(fā)現(xiàn)她與其他同學(xué)有明顯的異樣,每次相遇,總能聽到她清脆略帶沙啞的“老師好”從她燦爛的笑臉中甜甜地流出來。她是班干部,交代給她的事她都能愉快地完成。平時她也與同學(xué)們說笑打鬧,覺察不到有什么陰霾籠罩在她的臉上。
有幾次下午放學(xué)后,我有事到街道,發(fā)現(xiàn)她正手握鐵鏟和她母親把垃圾一鏟一鏟地裝上車,看到我,她并不介意,朝我揮揮手,露出燦爛的笑。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她和她母親的身影一直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食堂,母女倆一起收拾食堂里的剩飯剩菜,之后,她母親挑著收集好的泔水回家,她則徑直回到教室。聽同學(xué)們說,到了這里的茶葉采摘時節(jié),白天她會到茶山幫人家采茶,晚上到茶店揀茶梗,賺取些許零錢。這女生還真與其他同學(xué)不一般,我決定到她家看看。
一天,我對她說要到她家去,“好呀,歡迎老師來!”她滿臉爽爽的笑容。學(xué)校地處茶區(qū),秋天是這個地方的茶葉采摘季節(jié),忙碌的茶季過后,我與她約好到她家的時間。
她告訴我,她家離學(xué)校不遠。一天午后,我按照她給我的路線——從學(xué)校出發(fā),在學(xué)校后面跨過一條小溪澗,沿著一條鄉(xiāng)間水泥小道直至山腳,就到她家。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早已在門外候著,遠遠地向我招手。走進屋內(nèi),里面房間的門板和窗戶大都破舊殘缺,并且堆滿農(nóng)具和雜物。碎青石板鋪設(shè)的天井埕院打掃收拾得還干凈整齊。她說這屋子只住她們一家,別家都搬走了,留下那些雜物堆放在房間里。老屋有前后兩進,后落是二層木板樓房,樓下拐角有一間是她家的廚房,臥室在二樓。
她引我走上一段緊靠墻壁的木質(zhì)樓梯,屋內(nèi)昏暗,幾乎看不清樓梯的臺階。“咚咚咚……”她快步小跑熟練地先上了樓,站在樓上,回過頭來說:“老師,小心點!”我停下腳步,借著映進屋內(nèi)的微光,才發(fā)現(xiàn)有段樓梯的扶手缺失,出現(xiàn)了一截豁口。
她的房間在老屋護厝邊角低矮的閣樓上,門口有個小小的天井,透著光亮。她打開房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她伸手熟練地在門框邊拉亮電燈。這是一盞釘在墻壁上的老式電燈,昏黃的燈光下,勉強看得清房間里的擺設(shè):一張老式眠床,一個老式衣柜,一張帶有兩個抽屜的老式桌子,一把木頭方椅。這些家具倒是可以搭上老屋的年齡,我似乎走進一個上了年紀且懷舊的老人的屋子。
她母親知道我要來,早早從田里回家,卷起的褲腿仍沾著點點泥巴。我問起她女兒的身體情況,她從昏暗的衣柜里拿出一個陳舊的購物袋,取出一沓厚厚的紙遞給我。我接過這沓紙,是她女兒住院治療的各種檢查單、診斷書以及收費單據(jù)。我發(fā)現(xiàn)診斷書上赫然寫著“慢性粒細胞白血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擔心起來。她母親說,她小學(xué)時就被診斷出這病,在市醫(yī)院斷斷續(xù)續(xù)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向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借了不少錢,因為家庭經(jīng)濟實在困難,再也無力堅持醫(yī)治,只好出院回家休養(yǎng)。醫(yī)生不放心,交代她還是要按時來醫(yī)院檢查。之后的一次檢查,醫(yī)生驚異地告訴她們,她的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也就是說她奇跡般地痊愈了!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對她說,是你的樂觀開朗戰(zhàn)勝了病魔。她咧開嘴,綻放出滿臉的笑容,用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望著我。
為了償還治病欠下的債務(wù),女孩的父親到外面打零工,母親則包攬了所有她能做的活——清掃搬運村里的垃圾,打理田園,種菜養(yǎng)豬,收集學(xué)校的剩飯剩菜。
我站在她的書桌前,書桌上方有一扇窗,說是窗,不如說是一個小小的墻洞,再裝上一片陳舊粗糙的小木板而已。她推開那扇窗,一束亮光從窗洞鉆進來,房間頓時亮堂些許。在光線的照射下,房間里的家具更顯現(xiàn)出灰暗陳舊的面容。我發(fā)現(xiàn)窗子下方的桌子上有個碩大的石秤砣,壓在一本攤開的書上,我心里嘀咕,怎么把這么個沉重的大石頭放在書桌上呀,就問她?!斑@是我的玩具呀,做作業(yè)思考問題時我就敲著玩?!彼悬c不好意思,靦腆一笑。我看著這粗糙的石秤砣,無法想象,一個女孩子的玩具竟如此沉重。
書桌唯一有點亮色的,就是那個色彩斑斕的筆筒了,我順手拿上來,竟是礦泉水瓶的下半截。“這是礦泉水瓶做的,我在上面畫上了花草。”
窗洞的上沿掛著一串七彩的風(fēng)鈴,我用手輕輕一撥,“咯咯咯咯”,一陣沙啞低沉的聲響,全然不是風(fēng)鈴該有的金屬質(zhì)感的清脆?!袄蠋?,這是我用圓珠筆和水筆筒做的,我把它們涂上了色彩!”她略微沙啞的聲音就像這串風(fēng)鈴聲,不動聽,卻甜美得讓人心碎。
我不敢直視她清純的笑容,探身把眼光移向窗外。
窗外,屋子的后面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園,秋天鮮艷的陽光給菜花涂上了一層黃燦燦的色彩。菜園遠處是層層疊疊的茶園,一圈一圈,如綠色的腰帶繞在山間。茶園往上是被濃濃的墨綠浸染的樹林,更高遠的就是湛藍得如一汪倒扣的水潭般清澈的天穹。打開狹小的窗,外面竟是另一番生機蓬勃令人遐想的景象。這時,我覺得窗外傾瀉在天地間的閃亮秋陽,如涌動的浪濤撲面而來,我的內(nèi)心似乎被明晃晃的秋陽灼熱了一般。
“老師,這是我的后花園!”
深 夜 食 堂
山區(qū)的夜,沒有燈紅酒綠的裝飾,是最純粹的黑暗與深沉。幾聲零亂的犬吠,夜,沉入冷清寂寥的無底深淵。尤其是冬天或者春天,夜里10點,學(xué)校晚自修結(jié)束,學(xué)生散去,學(xué)校迅速陷入無邊的冷寂。
寒冷的夜,這時最需要一碗滾燙的夜宵鎮(zhèn)住屋外涌動的凜冽寒流,驅(qū)除盤踞在軀體里的饑寒。
李是學(xué)校的職員,負責(zé)學(xué)校的水電雜活。李身上總耷拉著一件夾克衫,嘴里叼著一支香煙,腳上趿拉著拖鞋,再添上一頭蓬松的頭發(fā),兩撇濃密的八字須,這形象,極似一幅鮮活的經(jīng)典速寫畫。他為人隨和,且喜小酌幾杯?;蛟S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阿木、大柯還有我,我們幾個與李特別投緣,常聚在李的宿舍泡茶講古;平時從食堂打來飯菜,大多在他那屋里一起用餐,你一言我一句,無數(shù)話題與飯菜一起咀嚼,一次單調(diào)的進食變得熱鬧而有趣;偶有好茶定然招呼共品,有煙分著抽,外人看來頗有臭味相投之嫌。
李的宿舍備有鍋碗瓢盆,方便做餐,我們就在這里搭伙吃夜宵。我們的夜宵極其簡單,甚至寒酸,通常是幾包方便面,加上幾個雞蛋,有時能加上幾葉青菜,便是錦上添花的“大餐”了。
然而這種“大餐”的配角——青菜是極難有的。山區(qū)不是每天都有集市,準確說,五天才有一次集市,人們把它稱作“圩日”,只有圩日,才有商販載來各種蔬菜。學(xué)校食堂會在圩日采購適量的青菜,以便讓接下來五天的餐桌上有了綠色慰藉。沒有青菜的日子,咸菜、蘿卜干就是餐桌上的日常。
有些老師的家屬會在校園人跡罕至的旮旯處開墾幾行菜畦,種上幾棵青菜,以此接濟沒有青菜的日子。我們有時會打著手電筒,到她們的小菜園里偷摘幾葉青菜,順便摘幾根蔥蒜,回來的路上,到她們的宿舍門口,不忘向她們喊道:晚上偷了你家一把青菜了。她們總是笑呵呵地說:偷吧!偷吧!彼此的笑聲回蕩在寂靜的校園,在寒夜中格外溫馨。
方便面很快就能煮熟,幾個人圍坐著小茶桌,一人舀上一碗,“哧溜”“哧溜”,暗夜的空氣充滿了有聲有色的香氣。除了吃方便面外,有時會小酌幾杯以驅(qū)除圍繞在周身的嚴寒。啤酒比較少喝,三杯兩盞淡酒,敵不住山區(qū)的夜深寒重,況且,我們幾個啤酒一喝就沒個數(shù),喝多了,消受不起,太貴。最適宜的就是那種“金冠”牌白米酒,一杯150毫升,一杯一元,一人一杯,經(jīng)濟實惠,又恰到好處地爽口。一口面,就著一小口米酒,在口中稍作停留,慢慢咽下喉嚨,“啊——”長長的一聲,回味無窮。
紅酒是我們不可多得的口福,山區(qū)氣候濕潤寒冷,不少農(nóng)家有喝自制紅酒驅(qū)寒的習(xí)慣。有的農(nóng)戶對外出售紅酒,一斤兩三塊錢,幾個人集資舀上三五斤,甜甜的紅酒與方便面,是我們以為的絕美搭配。
奢侈一點的,會加一碟蕎頭炒雞蛋,或者一碟蒜泥花生米,幾塊煎豆干。散漫不羈的李卻是個廚房高手,幾樣極普通的食材,在他的巧手下總能變出可口的下酒菜。有時候,實在沒什么可以下酒的東西,一包榨菜絲,幾條蘿卜干,一碟咸干菜,泡上開水,呷一口酒,咸酸甜辣五味雜陳的口感,慰藉著要求不高的味蕾,別有一番滋味。
待一盆面吃完,幾杯酒下肚,恰到好處地滿足,身上的寒氣也被熱騰騰的酒氣逼退。夜色深了,趁著暖暖的酒勁,回宿舍睡去。
幾年的山中歲月,我們大抵是這樣度過。我們在李的宿舍搭起的深夜食堂,雖然異常簡單,甚至寒酸,卻充滿溫馨,讓山區(qū)寂寞寒冷的歲月,溫暖而熨帖。
山 茶 花
“老師,節(jié)日快樂!送您一束山茶花!”每當教師節(jié)來臨,她都會準時在微信上給我送上一朵“山茶花”的問候。此時,那碎了一地的山茶花總會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如她的座位一樣,她是一個容易讓人忽略卻又令人頭疼的存在。她的成績不好,又不上進。更怪異的是,她上學(xué)總是帶一枝新鮮的白色山茶花來,別在她課桌邊的窗欞上。上課時,她不是在看課外書,就是看著那枝山茶花,長久地發(fā)呆。為此,我多次警告她,并數(shù)次與她談話,嚴厲批評她,甚至收了她的山茶花。但第二天,又一枝新鮮的山茶花插在窗戶上。學(xué)校地處茶鄉(xiāng),漫山遍野都是茶園,山茶花是這里的尋常之物,山上,田野,有的是。令我不解的是,這尋常的山茶花,并不艷麗,那花香淡得幾乎聞不到,為何她卻情有獨鐘?
課堂上,她又一次癡癡地望著窗欞上的山茶花,我再次不客氣地厲聲批評了她。她撅起嘴,別過臉去,用憤恨的表情倔強地抵制我。我實在忍無可忍,走下去,拔下窗戶上的山茶花,摔在地上,用腳重重地來回碾壓。那山茶花在我的腳下瞬間香消玉殞,化為碎屑。我又順手收了她攤在桌上的課外書。她雙手握拳,重重地捶向桌面,瞪了我一眼,埋下頭去,整節(jié)課再也不抬起頭。
我似乎解了氣。下課后,我冷靜想想,覺得有必要去她家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情況,和她父母溝通。
傍晚放學(xué)時,我叫住她,說要到她家家訪。
“我家不要你去!”她歇斯底里向我叫嚷著,頭也不回跑開了。
我被這意想不到的公然高聲拒絕弄得尷尬無比。這是在眾多同學(xué)面前啊,我只覺得顏面盡失,心灰意冷。
第二天,上交日記作業(yè)本時,她獨自將日記本交給我。打開本子,里面夾著一沓厚厚的被折疊成四四方方的紙張。這是她給我的一封信,寫了滿滿四張作文紙。
“老師,對不起,昨天當眾拒絕您的話,還望您不要記恨在心。其實,我心里并不是這樣的,我是說了違心的話?!?/p>
這孩子,能及時認錯,還會安慰人。其實,作為老師,我哪會因這種事而記恨一個學(xué)生呢?
“我這樣做,一方面是想讓您認為我無可救藥,不再管我,從而把那本《夢知我心》的課外書還給我,那是我找別人借的。另一方面,我是真希望老師能來我家,卻又不敢讓您到我家,怕您知道了,從此便看不起我,鄙視我。”
我狐疑地往下看,她說,她家里藏著一個秘密。
原來,她的父母只生了她姐妹倆,沒有男孩,她是老大。因此,在她12歲那年,她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帶回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說是給她做“哥哥”的。年少的她并不知道這“哥哥”意味著什么。后來,她從鄰居們的閑聊中,隱約知道了真相——這個“哥哥”是個外省人,是她父親物色來入贅她家的,是她以后的“老公”。
我不敢相信,這是什么年代了,這山村居然還存在這樣愚昧的觀念和可怕的陋習(xí)。更難以接受的是,這種事竟然就真真切切、無可置疑地發(fā)生在我班級學(xué)生的身上。
面對霸道固執(zhí)的父親,年少的她除了驚恐,束手無策,更無能為力。無法想象,這對一個孩子的身心是怎樣的摧殘和傷害。
進入初中,業(yè)已懂事的她仍然不敢向父親當面直言,給父親寫了好幾封信,對父親強加給她一個“哥哥”的行為表示抗拒:“我還小,我想讀書,我還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況且,我不是父母傳宗接代的工具,我也是人,我有自己的生活和未來,我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自由和權(quán)利?!比欢?,她的父親根本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從不理會,責(zé)罵她不懂事。因此,她沉默了。
“我不敢把心里的委屈告訴父母,我只要一說出口,便遭到一陣數(shù)落。
“我沒有朋友,我也不敢交朋友,不敢讓她們到我家里來。因此,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一句心里話,我也無法把郁積在心底的事告訴她們。每天,我只能默默無語地面對我喜愛的山茶花。
“滿腹心事找不到一個人訴說,只有把淚水偷偷地往肚里吞。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擺在面前,容不得我不信。殘酷的現(xiàn)實,使我對未來心灰意冷,也使我的性格、脾氣一天天開始惡化。不想讀書,上課開小差,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滑下去。我無法自己站起來,也沒有人能拉我一把?!?/p>
于是,那個活潑好學(xué)的女孩不見了,教室里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無心學(xué)習(xí),又玩世不恭的“壞學(xué)生”。她只能憋著滿腹的心事對著那潔白的山茶花發(fā)呆。
難以置信,這是一個15歲的學(xué)生經(jīng)歷過的事,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真實而沉重的心聲。
“當您當了我們的班主任,我多想您是我們的知心朋友??墒?,您眼里根本就沒有我。您根本就沒有真正負責(zé)任過。您不是開導(dǎo)我,而是粗暴地責(zé)罵、訓(xùn)斥、懲罰。您從來就沒有關(guān)心過我,了解過我,不過問我的真實情況,不問一問我有何難處,有什么心事……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也需要關(guān)心和理解,更需要一份愛心啊。”
我像被當頭重重地敲了一棒。不曾料想,我自以為是的教育方式,其實簡單粗暴得讓多少學(xué)生心寒,甚至于毀掉多少學(xué)生花一樣的青春年華。她的話,令我羞愧難當,更讓我不寒而栗。
“我多么羨慕山茶花,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地生長、開放。即使生長在山野,沒有嬌艷的容顏,沒有襲人的花香,也要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清清爽爽地綻放?!?/p>
教室里那枝被我殘暴地碾碎的山茶花,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碾碎的,豈止是一枝水靈靈的山茶花?捧著信,我?guī)缀醪蝗套渥x。
“老師,現(xiàn)在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訴您了,希望您可以理解我,也能夠為我保密。如果可以,老師,告訴我該怎么辦。”
信的末尾,她加了一句:“老師,別忘了,您欠我一枝山茶花!”
頓時,那粉碎的山茶花,像是在我心上碾過一般,沉痛得令人窒息。
我在她的日記本上,給她回復(fù)了一封長長的信。鼓勵她振作起來,堅強起來,要勇于抗爭,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向她的父母堅決說“不”,決不屈服。
就這樣,她用日記的形式,告訴我她與父親抗爭的過程,談學(xué)習(xí),說理想,傾訴苦悶,也分享歡樂。這時候,堅定的支持、充分的鼓勵和適時的安慰,是我給予她每一篇日記最好最給力的“評語”。
課堂上,她坐姿端正了,漸漸地又有了青春少女該有的甜美笑容,也見到她與同學(xué)們快樂地玩在一起了。我允許她,仍然可以每天帶一枝山茶花插在窗欞上。
“老師,我爸讓那位‘哥哥走了,他離開我們家了!我贏了!”終于,在一次日記中,她欣喜地告訴我。文末,她畫了一朵盛開的山茶花和一個大大的笑臉。
初三畢業(yè),她考上了高一級學(xué)校。離校時,她來看我,送我一束鮮嫩的白色山茶花,感謝我拯救了她。我笑著說,其實,你也“拯救”了老師哩!
臨別,她回過頭來,說:“老師,您還欠我一枝山茶花呢!”說完,調(diào)皮地給了我一個笑臉,像一朵怒放的純潔無瑕的山茶花。
信從南洋來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正在學(xué)校宿舍看書,樓下與我搭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來到門口,身后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婦人。
或許是領(lǐng)我的學(xué)生家長來訪,我請他們進門。
聽數(shù)學(xué)老師說明來由,我才知道,她與數(shù)學(xué)老師同村,就住在學(xué)校后山的一個山坳里,是來找我代她寫一封“僑批”的。
我讓她坐下,她拘謹?shù)囟俗诳勘骋慰客獾囊唤牵恢皇职庵巫吘?,一只手放在腿上?/p>
我詢問她寫信的緣由。
不料,我這一問,就像無意間打開了一本殘破不堪、充滿悲劇色彩的劇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生長在山坳里的她,如同那個時代其他女子一樣,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6歲時嫁給了同樣長在山村的一個鄰村男孩。婚后不久,丈夫隨人下了南洋。
從此,思念如那剌剌的凜冽山風(fēng)刮拭著每一寸肌膚,日子在無盡的思念和等待中一天天被撕扯拋棄。曾說一去三兩載,誰料一別不復(fù)返,杳如黃鶴,再無音信。
她不曾走出大山,不知道山外世界有多大,她到得最遠的就是送別丈夫時村外的那個山侖尾。
一有時間,她總要去那個山梁張望。她的眼望不盡山外一層又一疊的山,更看不見山外的海,想象不到丈夫的南洋。她不知道山外還有多遠才是海,海外還有多遠才是她心中的南洋。她覺得,耳畔不絕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的松濤,就是山之外、海之涯的南洋吹過來的,帶著她丈夫的信息,裹挾著丈夫的氣味。每回張望,都是一次渴望,一種釋然的安慰?;蛟S,風(fēng)中有他們曾經(jīng)的呢喃。
山脊的烈風(fēng)里,除了樹葉的沙沙聲,她捕捉不到縹緲空氣中丈夫的絲毫氣息。從青絲到白頭,她柔弱的光陰終究敵不過那個滿是憂傷與期盼的堅硬山脊,她的腳步再無法去丈量她與丈夫最近的距離。
想念無休無止,暗夜最難將息。然而,她說暗夜里的她最能接近南洋,她年輕的夢,總在暗夜中翻山越嶺,漂洋過海,下南洋。夢中,她會被那洶涌的浪濤打濕醒來,那是滿衾的淚水呀。
這期間,唯一的兒子終于在她含辛茹苦的拉扯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她的內(nèi)心終于有了些許的慰藉。親戚鄰里勸她再找個依靠,都被她堅定地回絕。她堅守著山村女人最淳樸的思想,在骨子里相信,她的丈夫遲早會回來的。
她很平靜地講述,如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暗淡的臉龐沒有異樣的表情,似乎在向我講述一個無關(guān)她自己的別人的故事,故事的曲折傷感絲毫打動不了她的內(nèi)心?;蛟S這是她向旁人講述了無數(shù)遍的話題,我今天偶然成為其中的一個聽眾。
她瘦小的身軀還是直挺挺地端坐在椅子的邊緣,像一座雕像。歲月把她的臉龐揉搓得皺皺巴巴,就像是雕刻家無心的肆意潑刀留下的零亂刀痕。她紋理縱橫的灰暗臉龐,被一律向后梳得整整齊齊的發(fā)髻放大,暴露得一覽無余。那瘦小的軀體,似乎只剩思念的骨骼勉強支撐著。
我訝異于這個干瘦弱小的軀體里竟藏著這么一個曠日思念的凄苦傳奇。
她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忘了“那個人”的形象,再也拼湊不起他清晰的面容,只剩下模糊得幾近蒼白的離開山梁時的背影。幾十年過去了,她曠日無果的思念榨干了她的期待,她失望了,了然了,放下了,忘記了,也木然了。
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黑夜,后來的暗夜里再沒有了夢。有夢,也不再有海濤,不再漂洋過海,也沒有海浪來打濕夢境了。她的夢,不再下南洋,也早已沒了南洋。
命運似乎總是跟她開玩笑。不久前,她收到了她那消失了近50年的南洋“丈夫”托回鄉(xiāng)探親的華僑帶回的一封信。她不識字,請人看了信,得知南洋的“丈夫”在南洋早已又有了家室,負疚和羞愧讓他選擇了沉默與消失。
她掀起外衣,從里層衣服的口袋里取出那封被她折成對半的信,雙手摩挲著,儼然是一件珍寶。
她垂下眼瞼,盯著手里摩挲著的那封信,暗淡的臉龐沒有絲毫的漣漪。
我接過那封帶著她體溫的信,她說,想給她南洋的“那個人”回信,告訴他,她還在,她一切都好,不恨他,若有機會,請他回家看看,就好。
說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異樣的光芒,將那枯瘦無華的面容點亮。她閃著光華的眼睛熱切地看著我,似乎對我充滿著信任與某種期待。
我無意再去剖開她那早已被歲月風(fēng)干的凄苦心事,匆促地合上那被我不經(jīng)意打開的不忍卒讀的劇本,執(zhí)筆為她寫了一封給她南洋“丈夫”的信。
寫罷信,她雙手遞過寫著收信地址的紙片。我看那干瘦細小的手,如一截被人隨意丟棄在山野的干枯樹枝,似乎一折就要斷了。
折疊好信,封好信封,遞給她。她接過信時,或許因為午后斜射進來的陽光,她的面容再不是剛來時的暗淡,而是現(xiàn)出閃著光亮的神采來,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她遞給我一包煙謝我,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對她說:有需要寫信盡管來,我?guī)湍銓憽?/p>
她干瘦的臉龐終于露出了笑容,歡喜地連聲道謝。我送她走出房間,她瘦小的身子像一片樹葉,輕飄飄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