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編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術出版社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聯(lián)袂推出《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第一輯)》,本刊從2018年第一期開始,陸續(xù)刊登了法帖部分內容,受到讀者的歡迎?,F(xiàn)第一輯已介紹完畢,從2018年第十一期開始,本刊繼續(xù)刊登本書系第二輯和第三輯的內容,包含宋拓《東方朔畫贊碑》《劉熊碑》、民國拓《元顯(亻+雋)墓志》等精良拓本,以及董其昌行書《贈張旭、題盧道士房詩卷》、文天祥草書《謝昌元座右辭卷》等珍貴墨跡本,希望廣大讀者能喜歡并提出寶貴意見。
甲骨文,又稱為殷墟書契、契文、殷墟卜辭、龜甲文、甲骨刻辭等,1899年由清代學者王懿榮最早從中藥“龍骨”中發(fā)現(xiàn),最早出土于可南安陽。它是指商周兩代刻寫在龜甲和獸骨(牛骨、鹿骨、虎骨等)上的文字,是古人“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象形、會意、形聲、指事、假借、轉注為結構基礎形成的文字。
董作賓在《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一文中提出了區(qū)分甲骨卜辭時代的10個斷代標準——世系、稱謂、貞人、坑位、方國、人物、事類、文法、字形、書體,并根據(jù)這些標準,將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分為五個時期。第一期: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第二期:祖庚、祖甲;第三期:廩辛、康丁;第四期:武乙、文丁;第五期:帝乙、帝辛。隨著甲骨不斷被發(fā)掘,新材料不斷增多,斷代研究逐漸深化,陳夢家、李學勤等學者先后將殷墟卜辭分為賓組、師組、出組、何組、歷組、無名組、黃組七個類別。大驟風卜辭、眾人協(xié)田卜辭、御祭母庚卜辭即屬于賓組卜辭。
一、大驟風卜骨
傳河南安陽出土,初為羅振玉收藏,1959年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原中國歷史博物館),保存至今?!兑笮鏁踺既A》五、《甲骨文合集》一三七著錄。
卜骨長29.5厘米,寬16.7厘米。取牛肩胛骨磨制而成,反面右側殘存鉆鑿六處。正反兩面契刻甲骨文卜辭七條,字體涂朱,正面殘存91字,背面82字,屬于甲骨文斷代第一期殷商武丁時期賓組卜辭。上面記載了商代晚期,出現(xiàn)狂風、奴隸逃亡、“方”國入侵等社會生活場景。
正面卜辭四條:
這是一條關于商代氣象災害的重要資料,體現(xiàn)了商人對狂風給人們生活帶來影響的重視,反映出人們在缺少自然科學知識和抵御能力的時代,對于狂風可能崮戎自然災害,從而影響到農業(yè)收成的恐懼。見于商代卜辭關于天體氣象變化的還有風、云、雨、電、雷、虹、雪和日、月、星辰等。
這是一條完整的卜辭,包括前辭、問辭、占辭和驗辭。
前辭,用于敘述占卜時間、地點和占卜者,即卜辭中的“癸丑卜,爭貞”。大意是:癸丑這天占卜,史官爭問。
這條卜辭刻寫在甲骨上部,字體較小,卜辭殘缺嚴重,卜辭兩側刻寫“二告”“小告”,屬于刻在兆側的“兆辭”。
以上四條卜辭皆貞問一句中是否有災禍,由此可見《禮記·表記》所稱“殷人尊神,率民以事沖,先鬼而后禮”之一斑。從已發(fā)現(xiàn)的甲骨卜辭來看,當時的人們大都迷信鬼神,視萬物皆有神靈,不管是作為“國家大事”的戰(zhàn)爭和祭祀,還是關系殷人生存的風雨氣象、年歲收成,甚至是出入吉兇、疾病生育等都要卜問,并將驗證結果記錄于甲骨。古人的這一行為,也無意保留了珍貴的歷史檔案資料。
反面卜辭三條:
卜辭有殘缺,大意是問有沒有災禍。商王看了卜兆說:有咎,有不祥的夢,將有災禍來臨。第七日己丑,果然自……發(fā)生了災禍。敫戈化來報告,方屆(征)伐了我們的邊地……
卜辭有殘缺,大意是:甲子日有災禍來自東邊……
二、眾人協(xié)田卜骨
卜骨長14.7厘米,寬11.9厘米。正面殘存15字。卜辭殘存兩條:
(二)……受年。
卜辭大意為商王下令讓“眾人”協(xié)力勞作,以得到好的收成?!氨娙恕敝钙矫窕蚺`。
三、御祭母庚卜骨
御祭母庚卜骨長7厘米,寬2.4厘米。正面殘存11字。卜辭殘存3條:
(一)御于母庚。
(二)貞,御于母庚。
卜辭大意為反復占卜貞問,是否御祭母庚以求庇護。母庚,或指小乙配偶。
以上三塊卜骨的內容分別涉及商代的氣候、農業(yè)收成、戰(zhàn)爭、祭祀,在保存歷史記憶的同時,也以書法風格雄偉勁健著稱。其中的大驟風卜辭,以骨版大、字數(shù)多,更能體現(xiàn)同時期書法的藝術特征,成為近現(xiàn)代書法學習與創(chuàng)作取法的源泉之一。
首先,大驟風卜辭顯示出甲骨文是中國最早的、系統(tǒng)化的文字。作為一種成熟的文字,它為漢字成為書法藝術“奠下了先決的條件”。
其次,大驟風卜辭為“刀筆文字”,呈現(xiàn)出雄偉勁健的藝術風格。
甲骨文自發(fā)現(xiàn)之初,研究者就注意到其書法形態(tài)的不同,劉鶚首次提出甲骨文乃“殷(商)人刀筆文字”嘲,董作賓則從書體上將商代甲骨文分為雄偉、謹飭、頹靡、勁峭和嚴整五期,并總結出各期不同的藝術特征:或雄偉勁健,結構勻稱;或形體端莊,恪守成規(guī);或草率隨意,無拘無束;或刀法放逸,勁峭有力;或秀麗莊重,趨于嚴謹”。其中以雄偉期的甲骨文最能彰顯書法之美。
大驟風卜辭行筆(刀)有序,虛實相生,是雄偉期甲骨文代表。契者已經(jīng)注意到甲骨的紋理以縱式為主,故行筆(刀)時,先刻豎筆,豎畫細長而刀刻痕淺;再刻橫筆,橫畫粗短而刀刻痕深。即使是曲線,也行筆(刀)從容,由短的直線接刻而成,由于起刀和收刀直落直起,刀法犀利,故線條呈現(xiàn)出中間稍粗、兩端略細、平直勁挺、硬如鐵線的特征。如潘主蘭所分析的:“刀筆起處帶有尖形,但不是十分尖利;收處多尖形,但不甚利尖者不多見。筆畫中部,下刀略重,較起筆收筆略大些。其轉筆銜接平衡,如天衣無縫,巧奪天工?!?/p>
郭沫若曾感嘆:“卜辭契于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shù)干載后人神往?!边@種刀筆文字具有的書法美,也對近現(xiàn)代書法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甲骨文研究大家王國維、董作賓、羅振玉、郭沫若皆擅甲骨文書法。羅振玉早年習大篆,中年見到殷墟甲骨文字,于是師去一變。他取殷契文字可識者,集成偶語,三日得百聯(lián),用毛筆筆法成功闡釋了契刻刀法的意蘊,成為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精擅甲骨文書法的第一人。董作賓主張“書法只是美術品之一,不能夠用學術立場加以限制……有些字須借用‘初文,有些字又須利用‘假借,有些字須只從‘一家之言”,提倡“舊瓶新酒”,“用古文字,作新篇章”。對于如何學習甲骨文書法,如何用毛筆表現(xiàn)刀刻的風格,又具有毛筆的筆意,王宇信認為:要用毛筆寫出殷人刀筆文字的風格,需要體會殷人甲骨文字的沖韻和在甲骨上的篇章布局,只有先深入殷人“法帖”——拓片,再“出帖”,才能形成自己書法的風格和特色。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即不論你如伺變化,總要規(guī)范在甲骨文原篆的形沖之上”。
再次,大驟風卜辭講求章法,彰顯契者的審美追求。
郭沫若在《殷契粹編》自序中說:“存世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鐘、王、顏、柳”是指中國古代書法大家鐘繇、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
由于甲骨卜辭多是記錄商王占卜的結果,顯示的是神的意旨,因此,契者在契刻卜辭時,內心是非常嚴肅認真的,充滿了對神的敬意以及對商王的敬畏。他們在契刻卜辭之前,就要考慮甲骨的合理使用,考慮通篇布局的和諧美觀。比如大驟風卜骨的正面,契者自上而下刻畫了兩條豎線,將骨面均分成三個部分,每條依照字數(shù)的多少,分三至四行,或疏或密,完整、均勻地將卜辭契刻在預先分出的區(qū)域內,從而使通篇行距勻整,字體錯落有致。
不僅如此,對于同一篇中的字,注重字與字之間輕重錯落的關聯(lián);相同的字,則力求變化。如大驟風卜骨正面卜辭一和卜辭二,由于兩條刻辭中的前辭與問辭皆有“貞,旬亡(囗+卜)(禍)”四字,契者將它們并排刻寫在作為區(qū)域分割的豎線的左右,但在每個字的形態(tài)、筆畫處理上加以變化?!柏憽?,字形大小一致,左邊“貞”字豎筆,左長右短,右邊“貞”字豎筆,左短右長,二字相互呼應;“旬”,姿態(tài)胖瘦各異,左邊“旬”字,字形瘦長,筆畫粗圓,第一個字在收處出了兩個尖角,似乎是刻寫者對第一筆刻寫不滿意而作的補筆。右邊“旬”字,字形偏方,轉角處作方折狀;“亡”字,左邊的“亡”字轉角圓轉流暢,字形第一筆外擴,右邊的“亡”字轉角折筆向內收,二字上下錯落,收放自如;“(囗+卜)(禍)”字,左邊的“卜”朝左,右邊的“卜”朝右,二字高低錯落分明,利用了“卜”字點畫左右通借,使字形得以變化。其他如“乙”“人”“(女+壴)(艱)”字(大驟風卜骨局部),同字筆畫皆有方折或圓轉的變化,彰顯了契者充滿個性的審美追求。
通觀大驟風卜辭,字形方正優(yōu)美,結構勻稱,書體雄偉,刀法剛勁,章法清晰,疏密錯落變化,顯示出武丁時期的文字“字里行間,充滿了藝術的自由精神”,呈現(xiàn)了甲骨文作為書法篆刻作品的藝術特征,體現(xiàn)了漢民族“平和穩(wěn)重”的美學原則和共同心理,堪稱“以刀代筆”書法的典范作品。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