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五年前,母親感覺胃部出了問題,里面陰火灼燒、滯氣脹痛,隔夜潴留感明顯。母親捂著上腹,茶飯不思,在客廳來來回回。要她去醫(yī)院,她就說,小病小災,忍忍就好。
可就是不好,一直拖著,拖了兩個月,還拖。母親總以為,身子這東西,被五谷雜糧喂養(yǎng),沒那么珍貴,那些小痛小恙,只要還能承受,就出不了大事。隔不了多久,自會走上正軌。
那年五月,八十多歲的外婆,被光陰榨盡最后一絲血肉和氣力,像一只皺巴巴的猴子,蜷縮著平靜地走了。外婆的葬禮很隆重,旌幡招搖,號歌嗚咽,紙錢飄飛。白日愁云慘淡,夜里陰風襲人。殯喪期間,陰間與陽間的通道,仿佛真的被打通了。
送別外婆,返回長沙,母親的心事就這樣重了,她開始焦慮,對胃部的自信心逐漸喪失。有時會失神好久,又無端受驚。這回她主動去了醫(yī)院。做了胃鏡,結(jié)果是胃幽門處潰瘍。然后她又按醫(yī)生吩咐,做了活檢。
等待診斷書的那段時間,母親臉上再無笑容,她開始吃齋,低眉斂容,陰郁肅穆,整天念著佛經(jīng),然后按時在窗外的鐵柵欄里焚香燒紙。但南風常不遂人愿,卷起紙灰,就朝家里倒灌,有時還帶著火星。弄得一家人挺是狼狽。
那會兒,情商低的父親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有一回,他失聲笑了。他笑母親的煞有介事,跟以前判若兩人。疾病或輕或重,已成事實,就藏在身體里不可改變,求佛有用嗎?
母親可生氣了,又哭又叫,把父親罵得嗚呼哀哉,一家人面面相覷,不敢拿話安慰她,只任由她發(fā)泄怨憤。同時暗暗埋怨父親,你笑什么???母親這是恐懼呢,惶然呢,焦躁呢。她只想做點什么,求個心安,你干嗎要笑?
然而,再怎么懼怕,事實正如父親所言,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低分化腺癌、印戒細胞癌,胃部兩種最惡劣的癌細胞,母親都有,并且已是早期轉(zhuǎn)中期。
化驗單幾乎與死亡判決書等同。母親把化驗單一字一字吃進眼睛,眸子頓時如蝙蝠飛舞的黃昏,忽然就灰暗下來了。她手腳冰涼,渾身發(fā)顫。她才六十三歲啊。做飯、上街、逛公園、跳廣場舞、跟車參加老年推銷團,她都樂此不疲。對親友兒孫、對故土瑤村、對眼前的新街舊巷、對這個溫暖的人世,她還保持著深深眷戀啊。她不想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呢。原以為撓過來的只是貓腳,現(xiàn)在驟然變成一只鋒利無比、懾人心魂的虎爪。
母親完全懵了,她不知所措,徹夜難眠。我們說什么都不管用。她只是搖頭,垂淚,哀聲嘆氣。父親半夜醒來,常常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人。母親就坐在客廳發(fā)呆,燈也不開。黑暗里,她眸光瘆人,里面滿是絕望。父親起來,陪著她坐,一聲不吭。這時候父親說什么,都可能引發(fā)母親對命運的咒怨。
母親一肚子恨意,恨老天待她不公。她一生向善,從不做虧心事,憑什么就這點陽壽?好人命不長,壞人活千年,老天瞎了眼啊。母親不停地哭泣,哭一陣停一陣,偶爾想起什么,又哭一陣。她嘆命運坎坷,一生都在艱難前行。臨到老了,想松一口氣,享享清福,不料竟是這般結(jié)局。前腳才送走她母親,后腳自己就要跟隨而去。掌握生死判筆的閻王,實在是太狠心了。
母親不甘心,決定鋌而走險,放棄保守的藥物治療,選擇做胃部切除手術(shù)。癌入中期,雖錯過了最佳手術(shù)時間,但她還是想試一試。
后來母親說,那天她就沒準備活著下手術(shù)臺。在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剎那,望著滿眼白色,仿佛進入了一個白色世界,惶慌的心,突然就安靜下來。仿佛一念間,就參透了生死,什么都不懼怕了。
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母親,的確變得沉靜從容,再不自憐自艾、怨天尤人。對于已發(fā)生或?qū)l(fā)生的事,都能應對自如。一期化療后,她不顧醫(yī)生反對,果斷停藥,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人體最重要的消化器官失去后,母親雖然迅速消瘦,但精氣神并沒有垮下。她積極調(diào)理,四處尋找偏方,家里草藥疊山。她不慌不忙,文火慢煎,在藥香彌漫中,安寧度日。有陽光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到她坐在陽臺,戴著老花鏡,捧著厚厚的藥書,仔細翻查,并身體力行,按照書中所言,調(diào)配飲食,適度運動。
死亡如影隨行,母親含笑以對。沒有人知道,母親走過了怎樣一段心路歷程。她仍然焚香燒紙吃素,不過不再是每天,而是每月初一、十五。母親說,她不再奢求,只是感恩,多活一天,都是天賜。樂天安命,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久病成醫(yī),母親也懂得如何打理無胃的身軀。她堅信,自己一定能看到笑兒考上理想大學。對母親來說,這是一個遠大目標。要知道,手術(shù)那年,笑兒才讀初二。
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干。戒酒戒辣,戒憂戒躁。相比以前,現(xiàn)在的生活障礙重重,處處受限,活得既艱難,又謹慎。可母親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每一天。性情開朗,心境豁達,胸中不藏無名業(yè)火,嘴里不吐怨恨之詞,對世事,是無限包容,對家人,是無盡珍惜。
她與父親做菜飯,我與妻子管教育。笑兒初中是名校,高中是名校,大學依然是名校。理想達成,一家人笑逐顏開??扇兆右踩缌髟骑h過,五年時間,一眨眼就沒了。
日子平靜,卻暗流洶涌,癌細胞不動聲色,在母親體內(nèi)轉(zhuǎn)移擴散,生命計日可數(shù)。等到有一天,再次接到醫(yī)院的診斷書時,母親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的心性已百煉成鋼。向往生,卻不憚于死。雖仍有遺憾,但世事難求圓滿,五年前她就學會了坦然面對。兒子事業(yè)穩(wěn)定,孫子已入名校,人世間,值得她操心的事兒,已經(jīng)不多了。
放下診斷書,母親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后事,一邊還要吩咐父親不落農(nóng)時,秋季的油菜、冬季的蔬菜,該種的都種上。還去附近集市,買了四五只雞仔,六七只鴨崽,準備養(yǎng)大長肥,以備春節(jié)之需。她完全不在意,當雞肥鴨腴、蔬菜蔥蘢、油菜結(jié)籽時,人世間,還是否有她瘦弱的身影?
反倒是父親,想起所行之事,母親很可能看不到結(jié)果,滿懷感傷,心氣全無,根本不想再去折騰。惹得母親嗔責了,他才敷衍應對。
有時母親甚至親自上陣。有一回,大雨驟至,母親心心念念,還要把地里的油菜蒔完,讓村人看了,唏噓不已,趕緊勸攔回家。母親認為,一家人的日子,不能被病情阻滯。既然時日無多,她更要認真活好每一天,而不是諸事不做,垂坐待終。
我以為母親會樂觀堅強地走到最后,可臨到末了,母親再度恐慌起來,甚至比當初更加憂心忡忡。這回她懼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時間和陰間事物。她怕死不逢時,錯過吉日良辰,從而妨礙家族興旺、兒孫前程;又怕葬禮的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怠慢了地府鬼神,以致誤了她的陰間生活。一念天堂,一念煉獄,牛頭馬面的權(quán)威,可不是鬧著玩的。
母親是一個集唯物和唯心于一身的矛盾體。平常的日子,她身上的唯物主義因素多些,但每逢有大事發(fā)生,她就成了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唯心主義者。燒紙、焚香、食素,口中念念有詞,乞求神靈保佑,期望事情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最后這年,母親五次入院。每次出院,病情都比入院時更重。母親不再求神靈延續(xù)生命,只求神靈能給她一個良辰吉日。這個日子,除了吉利,還要方便親友。比如說,元月十號之前不能去世,因為笑兒和娟兒還沒放寒假。如果那時歿了,勢必會影響孫子和外孫女的期末考試。
又比如說,母親屬兔,屬兔的人不能終于子丑兩個時辰,若是子丑歿了,就會有礙兒孫未來福祿。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在她彌留之際,如果正逢這兩個時辰,要父親一定喊住她,讓她掙扎著,吊著一口氣,不落下。
最后一個月,我把母親從妹妹那里,再次接回長沙,我想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我親眼見證了母親在病魔無盡的折磨下,始終保持清醒頭腦,心心念念都是家族未來,仿佛要借此一死,換家族萬代昌隆。
黃歷、相書,她翻了又翻,查了又查,只想知道,究竟哪個日子才是她最佳歸期??伤劳鲇植灰运囊庵緸檗D(zhuǎn)移,等到她期望的那個吉日溜走,她又暗嘆不已,怪自己德修不夠,拖著無用之病體,白白浪費了一個好日子。我想,如果身邊沒人,她又能自己動手,她很可能會選個所謂的良辰,自我了斷,為兒孫謀一福愿。
隨著癌細胞往頭部、胸腔、骨髓滲透,母親全身都痛,痛徹肺腑。到最后,活著反成了最大的累贅。母親多次表示,要自行了斷。但我們又如何忍心?只能不停地給她按摩,并多方求醫(yī),去尋找一些鎮(zhèn)痛的麻醉藥。
疼痛稍有緩解,母親又去翻看最近的吉日,并再三告誡父親,葬禮要請道行高的陰陽師,半桶水的冒牌貨不要。萬一忌辰不好,就一定要聽陰陽師的,用乞討之法鑲補。要討七姓人家的米,一姓都不能落下,不然不靈的。
又說墓地她只定了個大概,具體位置、朝向,還得聽陰陽師的。要善待陰陽師,禮儀到位,費用給足,讓他把羅盤端平、碼正、測準。要一絲不茍,馬虎不得。家族未來的好歹和她在陰間的兇吉,就全掌握在陰陽師的手里了。
我們勸母親,說那是封建迷信,母親很焦急,忍著疼痛,給我們舉了好多例證。言之鑿鑿,讓人無法不信。其中最有力的證據(jù),竟是我舅舅家族。
我外公活著的時候,好吃懶做,整日呼酒買醉,沒置半分家業(yè)。結(jié)果卻憑借一死,揚眉吐氣,澤被家族,惠及兒孫。說是外公死時,尻溝有一丸干屎,蠶豆大小。給他穿壽衣的老頭一眼瞧見,連呼寶貝,遂用油紙包好,安置在外公家堂屋的檐瓦下,然后斂容宣稱,日后這個家族必興。結(jié)果,果然。我的五個舅舅,從此家家紅火、喜事頻傳。
母親嘆道,多虧這個見多識廣的好心老頭。若是不懂行,或是壞心眼,我的幾位舅舅,又哪會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又哭笑不得。
年關(guān)逼近,吉日頻現(xiàn),笑兒和娟兒都散學回來。瑤村外出打工的人也陸續(xù)回故鄉(xiāng)過年。母親將死未死,心里焦躁難安。瑤村有約,凡有喪事,每戶必出一壯年勞力,打雜、幫廚、抬殤,協(xié)助葬禮事宜。而壯年勞力,除年關(guān)春節(jié),一般長居城市打工。若死不逢時,讓人家誤工誤時不說,往返花費,也頗為不菲?,F(xiàn)在大家都回來了,正得其時,母親實在不想拖延時間,另煩他人。再者,春節(jié)即至,若歿在節(jié)中,還不知會遭多少人暗怨。
母親哀聲嘆氣,心緒不寧。死亡這件事,就像一座大山,壓在母親羸弱的身上。我們想幫她承擔一二,苦苦勸慰,可她依然萬事掛心,無法釋懷。
母親總算是一個有福之人。臘月二十八日,她終是去了。我看了黃歷,那是個吉日,宜于入殮。而此時的村莊,也是一年最熱鬧的時刻。大家都回來了,大年三十,一村人浩浩蕩蕩,將母親送上山。接著,各家各戶開始祭祀敬神,迎接春節(jié)。
在辭舊迎新的鞭炮聲中,我們家度過了自我出生以來最為凄清的一個春節(jié)。整個春節(jié),我都在想,母親歿于這個日子,有幾分是自然壽終,又有幾分,是她的意志所致?
母親,您這是何苦呢?做兒子的,心痛哪。
母親的塋址,是她自己選的。
母親是個完美主義者,既較真,又要強,一輩子有操不完的心。連身后事,都不肯相讓。一五一十,都安排妥當。葬禮上,請誰做大廚,買哪家屠夫的肉,她都有計較。而墓地,事關(guān)家族百年氣運,她當然更要自選。
母親所指之地,我反復詢問確認,才知是瑤村去楊沖路旁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山坡。小時候,我在那上面殺過茅草,挖過柴蔸。三十多年過去了,隔著歲月的蠻荒,雖依稀可憶,卻已無比陌生。想著母親從此竟要以彼為家,心里倏爾一痛,霎時淚霧漸起。
可背靠病床的母親,說起這些,如拉家常,神態(tài)平和,頰含笑意。我不能壞了她的心境,只好別過臉,偷拭一下眼角,接著傾聽母親的選址理由。
母親說自己是翻過歷書的,那是塊蔭澤兒孫的福地。山形水勢,進退有據(jù)。朝南當陽,視野開闊。母親吩咐,不要葬在山麓,得葬在山梁。這樣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的梯田,就盡收眼底?,幋迦饲诿悖八募径加忻谰?,比如現(xiàn)在,油菜花很快就要開了。
母親的絮叨里,甚至含著某種憧憬。我不忍嗔責,也無法安慰。胃癌晚期,病灶擴散,下肢浮腫,胸腹積液。母親知道自己的狀況,我們也知道。結(jié)局已注定,不可逆轉(zhuǎn)。只有前來探看的親友才會說,不要氣餒,且安心將養(yǎng),定能康復。
我們不會遷怨這些謊言,他們只能這么說,我們珍惜其中的暖意和善意,可我們自己再不會這么說了。如果彼此再這么打氣鼓勁,可能說不到半句,就會哽咽難聲?;靥鞜o力啊!再這么自我欺騙,只會加劇內(nèi)心的掙扎和絕望。
還不如保持母親此時的這份平和,不悲不躁,就事論事。父親對墳址的選擇有異議。那個被砍柴人刈光刨凈的山坡,據(jù)說現(xiàn)在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矮竹。父親擔心矮竹繁衍太快,沒兩年就會衍延到墳頭。母親睥了他一眼,嗔道:你不知每年刈嗎?
父親一笑,不與母親爭辯??梢患胰硕济靼?,這的確是個問題。七十一歲的父親,就算每年去刈,又能刈幾年?當然,我也可以去刈,可年近半百的我,又能刈多久?
其后,指望散落遠方的兒孫輩嗎?不現(xiàn)實呢。在時光的洪荒中,我們注定要被后輩以及整個世界,忘得什么都不剩。這么一想,內(nèi)心不免悵然。可又想,所有的親友和熟人,最后都要殊道同歸。要不了一百年,這個世上,就只剩下跟我們毫不相干的人和事。那時就算泉下有知,對陽間的一切又有什么可眷戀的呢?
何況,“泉下有知”,那只是一句空話。沒有泉下,泉下也無知。死了,無非一抷黃土,連陰陽相隔都沒有。有的,只是單方面的追憶和思念。這么說來,我們擔心的問題,其實是不存在的。如果父親和我都不在了,母親的墳頭是否會被黃竹侵占,又有誰在乎呢?
突然間,就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我忙打開抖音,對著病床上的母親,錄了幾段視頻。一邊錄,一邊又后悔,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不把母親每年的音容笑貌都錄下來呢?發(fā)達的科技,都給白白浪費了。
或許是天天相見,已成習慣,根本沒意識到,不管能跟母親相處多久,后面總有一段時光,只能過著沒有母親的日子。那時無論再怎么想見一面,都是不可能的。
現(xiàn)在,盡管母親形銷骨立、病容難飾,我也顧不得這么多了。至少她還活著,能動,能笑,能說話聊天,這就夠了。就算不夠,又能怎么辦?時光無法逆轉(zhuǎn),只能退而求其次。這是個教訓,往后要與時俱進,把親友歡聚時的生動時刻,攝錄下來,并成為習慣。
母親逝于臘月二十八日凌晨。當天下午,我們帶著堪輿師去了那個山坡。身臨其境后,童年僅存的那點記憶,也因與現(xiàn)實嚴重錯位,而迅速泯滅。
面對眼前遍布的苦竹、叢生的荊蔓,以及零星散落的短松,我心里既迷惘,又感傷。母親生前真的來這里探測過嗎?這樣岑寂荒蕪的地方,怎么適合安葬?
站在山岡,只一會兒,無處不在的陌生感,就將我的神魂給吞噬了,湮滅了。如果不是母親的遺愿,我寧愿選擇火化,然后將骨灰?guī)г谏磉叀?/p>
夜里守靈,跪燒紙錢。三張一折,一折焰暗,延燃另折。這需要特別專注。若延引不及,火便滅了,那樣就得起身去借助案桌上的燭火。這時內(nèi)心并無多少悲傷和楚痛,只有麻木的平靜。葬禮事雜,忌諱也多,一樁一件,馬虎不得。都要做到位,才能讓逝母陰府安寧,讓兒孫福祿綿長。
靜夜,豆燈一顫,心突然亂了。這些年,淺葬之風,遍及瑤村。前年堂嫂去世,墳坑挖得好淺,棺木放下去,頂蓋完全露出地面,需要培土壘起,才能遮掩。當時我嘴里沒說,心里卻挺是難受。若遇急雨沖涮,枯土下滑,亡者恐怕難安?,F(xiàn)在一忙,居然忘了這茬。而出殯就在明晨,我一急,忙匆匆尋了把鋤頭,準備夜半上山。卻被管事好心勸住。
管事說,葬得淺,逝者恩澤多蔭及兒方;葬得深,則惠及女方。我表示并不在意這些。管事便又說,天干久旱,土硬難挖。兩位掘坑人年事又高,氣力難繼。好在夜里有雨,雨潤土松,明晨再通知人去挖,一定來得及。我心始安。
大年三十,送母親上山。用繩索吊下棺木,看著棺頂稍低于地面,我這才放下心來。不管風俗如何,這至少符合我的審美??翱皦竞脡灠笥牦E至,抬殤者匆忙奔散,我一個人綴在最后。任雨水模糊眼鏡,天地頓失。我正好放下所有的人事,全部心思,都系在泥土下面再無知覺的母親身上。
大年初五,母親生日,我?guī)е鴥鹤樱ソo母親上墳。焚香、燒紙、敬酒后,我讓兒子先返,自己則坐了下來,細細感受周遭的一切,并再次去感念地下長眠的母親。面容端莊,神態(tài)安詳,釘上棺木之前,我多次撫摸過母親消瘦的臉廓,她最后的樣子,已刻在了我心上。
天氣晴好,風細細膩膩地搖曳周身的草木,陽光照在人身上,挺是暖煦。我不知坐了多久,等我站起身時,那種噬人心魂的陌生感,就這樣消失了,這個地方突然就變得熟悉起來。這是母親的新家,我在心里平和地接受了它。
過了頭七,要離開故鄉(xiāng)時,祖孫三代,帶了兩把鋤頭,又去了母親墳前。我們要把墳頭壘得高些、圓些,然后三面挖溝,好導流南方即將到來的春雨,同時還要把墳邊的竹鞭清除干凈。
別看父親年紀大了,可活計依然數(shù)他最好。我有二十年不握鋤頭了,用力稍久,就氣喘如牛,汗如漿出。我把鋤頭塞給兒子,倆人輪流上陣。兒子是第一次揮鋤,雖然東歪西倒,卻也有模有樣。
祖孫三代,圍著新墳,一邊勞動,一邊聊天,商議三年后如何立墓碑、砌圍墻。石碑上,母親不想留我們的名字,怕不吉利。我們都會聽她的囑咐。圍墻的基腳得下深些、厚些,這樣就可以阻止竹鞭橫刺進來,那樣墳地就再不怕被矮竹侵占了。
我們甚至商定,父親百年后,就傍著母親下葬。父親吩咐到時一切從簡,不必回故鄉(xiāng)辦葬禮,火化后把骨灰?guī)Щ乇憧?。我答應了?/p>
好些年了,我偶爾想及自己的身后事,也會發(fā)愁。不是著急上火的那種愁,是一種輕愁。我不想像城市人那樣,擠擠捱捱,葬在公墓里,周圍盡是陌生的面孔??煞祷毓枢l(xiāng),也不現(xiàn)實。讓兒子在一個陌生之地,操辦一場葬禮,這不是為難他嗎?
可若把骨灰揚于高山,撒入江海,那樣又顯得過于灑脫。兒子現(xiàn)在愚昧懵懂,不諳世事??晌蚁?,他總有明悟深情的時刻。等到某年清明,陌上花開,他突然頭腦發(fā)熱,要回鄉(xiāng)祭掃,我總得給他一個可以憑吊寄托的地方不是?
嗯,就在父母身邊,栽一棵樹吧。把骨灰埋在樹底,再立一塊碑,就算我百年后的歸宿了。清爽簡潔,不會讓兒子太為難。
聽了我們的閑談,還不到二十歲的兒子,竟也意有所動。我忙嗔責了他。他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劍指未來,遠沒到反思歸途的時候。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處處是青山,年輕人就該一往無前。要不然,真要辜負這精彩的時代、這豐富的世界了。更何況,他連繁衍生息之地都還沒著落,先談歸宿,不是很可笑嗎?
風柔陽暖,我們花了一上午,把母親的墳塋整理得妥妥帖帖?;仡^去看,這里竟有了家園的感覺。三十歲時,我曾在散文《活多久才可接受死》中寫過這樣一句話:家只是暫住的旅館,墳塋才是永遠的家。那時這話中有一種很濃的抒情成分,今天在母親墳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種事實的呈現(xiàn)。
父親選擇暫時留在家鄉(xiāng),再多陪母親一些時日。我答應了,同時建議他,若有精力,可圍著墳塋,多移栽一些松柏。前些天,父親打電話告訴我,已繞墳一圈,移栽了一些苗木。
而此時,我又有了更大的野心,我要移栽更多松柏,若干年后,滿山岡都是郁郁蒼蒼的林木,那才是溫馨家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