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事

楊映川

地面反光，是積水，剛下過一場大雨，車輪輾過去，細(xì)碎的水珠飛到車窗上。一路上車流稀疏，常見的是一些大卡車，這時間還在高速路上跑的多半是長途貨運，陳長河在心里念叨著不容易，誰都不容易。要不是張舒給他發(fā)的那一段語音，他不會往回趕。兩小時前才喝完一場大酒，這時間應(yīng)該躺在床上美美睡一覺，但張舒說了，“寶寶要抱抱”。

要說急著返程，張舒的語音只算個由頭，結(jié)婚半年，新鮮生猛的勁頭早過了，早上出門陳長河就計劃在田州過夜好好應(yīng)酬，后來覺得再待下去沒勁，有女人抱著能讓自己開心點。看晚上喝酒的情形，田州他還得再來，酒還得再喝，一頓酒搞不定的事情那就兩頓酒。他等嘴里的酒氣散得差不多，才開車啟程，回到家得四個小時。一大早出門辦事，沒歇過，他打了一個哈欠，又打了一個哈欠。手剎旁有一只小瓶子，他倒出一?？谙闾侨炖铮还尚翛龅谋『晌读r從喉嚨沖上鼻腔，通透，能把眼淚逼出來。這是一種特制的薄荷糖，專為提神用，美國產(chǎn)的，得到亞馬遜上去買。

他想起晚上給他灌酒的那個小領(lǐng)導(dǎo)，一陣不快從后背往全身擴散。這變態(tài)的家伙今晚上不知道拍了他多少次后背，一邊稱兄道弟暗示這事成與不成全在他掌控之中，一邊在明面上做鐵面無私狀把價格抬了又抬，再高他這邊就出不起價了，他只能干了一杯又一杯。

同一方向開了許久沒遇上一輛車，路程過半，陳長河又打了兩個哈欠，眼睛有些黏，他揉揉眼睛，看到一條瘦長的黑影從路中隔離帶快速躥出來，是野貓還是野狗？他下意識往右打方向盤，車子恰好駛過一片積水，輪子漂移，失控要撞向護欄，他趕緊往回打方向盤，車子不受控橫翻，打了兩個滾，滑出去老遠(yuǎn)頂朝下，車輪子空轉(zhuǎn)。在不到十秒的時間里陳長河的身子左沖右突上下撞擊，緊張或是恐懼都來不及從他身體里發(fā)散出來整個過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只有一個念頭：這次死定了，媽的，原來死這么方便快捷。

四下好安靜，只有自己的呼吸聲，還活著？頭暈，想吐，陳長河強掙著解開身上的安全帶，突然想起要先打開應(yīng)急燈，以防后面有車撞上來，燈打開，他看到一個灰蒙蒙顛倒的世界，他的眩暈更強烈了。手提包就在腦袋邊挨著，他一把抓住皮包，打開車門滾出去。依然是強撐著，心想不能害了后邊來的人，他掙扎著打開車后廂，取了安全三角架，在離車子有十米遠(yuǎn)的地方架起來。做完這些，他走到路臂上坐下來，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反復(fù)幾次，眩暈感弱了。

第一件事是打電話，他從手提包里取出手機報了路警，剩下就是等待。

陳長河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左邊額頭撞起一個包，還滲點血，其他地方可以說是毫毛未損。野外的涼風(fēng)拂過，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上下牙齒打起架，嗑嗑嗑響。如今是盛夏的季節(jié)，這浸透全身的不是寒涼，而是恐懼，剛才翻車時沒來得及釋放的恐懼從內(nèi)向外擴散，與夜霧攜手，把他身上的熱量和力氣吃掉，原來后怕是這樣的，一條斷掉的壁虎尾巴，無主自抽搐。

一輛車子從遠(yuǎn)方開過來，看到警示的燈光，繞開了。

又有一輛開過來，也繞開了。

他仍然恍然，是活著的世界嗎？似乎無法證明。

張舒這時間應(yīng)該睡得爛熟，即便是電話響也聽不到了。他試過，在她睡熟后，把她放到浴缸里，然后放上水，水差不多蓋過鼻子她也沒醒。陳長河甚至不懷疑，就算張舒在這時間聽到他的死訊，一樣能睡著。當(dāng)初娶她就是看上她沒心沒肺，大大咧咧。她人長得很漂亮，同時很會花錢，做一幅窗簾能花掉四萬塊。她扯開金線鳳尾的窗簾，問陳長河，窗簾配不配她，他說配，一樣高貴美麗。他記得有一次他發(fā)燒，她說會早點回家，后來回到家已是半夜，他的燒已經(jīng)退了。她說對不起，沒辦法，好些年沒見的閨蜜，拉著不讓走。他想，他的身體一向都好，最多來一場感冒，發(fā)燒都少有，這真是幸事。

姐姐第一次見張舒，他們尚未結(jié)婚，姐姐把他拉一邊去說：“小弟，我就擔(dān)心你老了沒有人在跟前。”他當(dāng)時聽這話有點想笑，他大張舒九歲而已，哪有這么可怕？

他還是覺得冷，他把雙手搓熱捂在太陽穴上。

有一輛車子放慢了車速，車主搖下車窗，“你還好嗎，有什么要幫忙的？”

他揮揮手說：“謝謝，不用了，我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路警了?！?/p>

車子開走了，真還是有熱心人啊。

手機放在膝頭上，他還活著，真好。他想打一個電話，和一個活生生的人說上幾句。深沉的夜，人人都在沉睡，有誰能聽他的電話？宋好雨的名字其實已經(jīng)在他的胸口，他的心似乎安穩(wěn)了些，他可以確定，無論何時他撥通她的電話，她都會接，即便是現(xiàn)在凌晨兩三點的辰光，即便她身邊還躺著一個男人。他馬上又為他的自信感到羞愧，無論如何，他是負(fù)了這個女人的，他們有將近四年不聯(lián)系了。

如他所料，電話通了。

“吵到你了?！?/p>

“嗯，剛睡下一會兒。”宋好雨的聲音像是著了涼，帶著濃重的鼻音。

他記起她是經(jīng)常失眠的，晚上睡不著就爬起來看書，她看的那些書他一本也不喜歡看，他看一兩頁就能睡著，她是越看越投入，還要做筆記，寫摘要。他喜歡看她看書的樣子，那時候的她最好看，一兩縷頭發(fā)掛在額前，小巧的鼻子顯得很聰明，嘴巴是緊閉的，像是不愿意漏掉一點內(nèi)容。他在那種時候騷擾她，她會說“等會兒”，“我把這章看完”，她越說他越來勁，最后都是他贏了。

“想跟你說說話，你還好吧？”

“就那樣，不好不壞?！?/p>

“副教授評上了嗎？”

“兩年前評上了?！?/p>

“以前那個姓姚的副院長沒有再為難你吧？”

“他調(diào)別的院去了。”

“你的課重嗎？”

“天天有課?！?/p>

“你注意身體，多出去活動活動，別上完課就窩屋里看書，讓自己陽光點?！?/p>

“嗯?！?/p>

“沒吃藥了吧？”

她沉默了。

“生命也許真像你想的那樣，但每個人不都這么走著嗎？把自己弄得開心點，好吧？”

“嗯”。

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他似乎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睡裙側(cè)躺在床上，眼睛是閉著的。

一輛車子呼嘯而過，她在那一頭聽到了?！澳阍隈R路上？”

她一貫這么敏感，什么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她會被廁所里水籠頭滴下的水珠吵到，會因為一張僵硬的床單發(fā)出窸窣的聲音睡不著。她有抑郁癥，需要吃藥的那種。他對她最感無能為力的就是這個病，他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有了他，有了愛情，她還會抑郁？他問她，她也說不清楚，或是不想說。表面上看不出來多少端倪，他們在一起，看電影、游泳、旅游、睡覺，和別的情侶一樣，她還為他墮過一次胎。她稍稍有些刻板，很樸素，沒有花哨的衣服，房間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任何一個物件用過后要放回原來的地方，一雙襪子能對疊成一顆糖果般大小。她不喜歡在外頭吃飯，說不衛(wèi)生不健康，她樂意在家做飯，一碗面的配菜能弄出九種。她不看韓劇流量小生劇，她看理論大部頭。她馬不停蹄地在外頭兼上各種課程，她說她喜歡為人師表。

有一次，他們一塊騎馬上玉龍山，臨近坡頂縱觀，藍(lán)天、草坡、野花、馬匹、湖水、樹林，他聽到她吁出一句：“人活著真是虛無啊?！闭f話時她的表情是淡然的，沒有悲傷。這話讓他心里發(fā)涼，這句話能讓這絕色的天地都暗下來了。他終于認(rèn)定她不是個健康的女人，無論肉身還是精神，他隱約擔(dān)心他對人世的熱情會被她悄無聲息地冷卻掉。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有了退意，他慢慢冷淡她，疏遠(yuǎn)她，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來問：“你周末還過來吃飯嗎？”“不了，以后你都不用給我做飯了?！彼胨锹牰?，她一貫?zāi)敲疵舾小Ｋ央娫拻炝?，從此倆人沒有再聯(lián)絡(luò)。

“開車的時候要小心，不要一邊打電話一邊開車，你應(yīng)該用藍(lán)牙?！?/p>

這些話久違了，像走了很遠(yuǎn)的路，回到他這里來了。過去她坐在他車上總是警醒的?！凹t燈”，“有人”，“慢點”，“你剛才應(yīng)該讓人先走”，“和前邊的車子靠太近了”……有一天他煩了，吼了一句“閉嘴！有本事你來開！”她的嘴閉了一天，第二天繼續(xù)。醒腦的薄荷糖最初是她給他買的，讓他疲勞開車的時候吃上幾顆，醒一醒。他們分手后，他自己買。

“我會注意的，你繼續(xù)睡吧，我掛了?！?/p>

農(nóng)闊在穿衣服，皮帶扣砸地上刺耳地響了一下。

宋好雨還在打電話，其實聊的時間并不長，主要是雙方的語速都很慢，好像在夜晚就得這么說話，像說夢話一樣。

剛才電話響的時候，手機擱在床頭柜上，宋好雨原想跑到客廳去接，但她看到農(nóng)闊的身子動了一下，這說明農(nóng)闊多半是醒了。這時間有電話來本來就很詭異，如果再跑到客廳里去接后面很難說清楚，這么一轉(zhuǎn)念，宋好雨就沒離開床鋪，她側(cè)著身子和陳長河說話。

農(nóng)闊走出去的時候，她電話打完了，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上，但她還是做出正在聊天的樣子。她不打算挽留他，脾氣越來越壞，哪里來這么大的火氣？一個電話就能說明她出軌劈腿？就要摔門出走？早先不是這樣的，早先他給她做夜宵，送過來的時候，她恰巧到外頭散步，他在門外頭站了一個多小時，衣服裹著塑料盒，怕湯涼了。早先，她失眠，他念書給她聽，念著念著，有時她先睡著了，有時他先睡著了。

宋好雨更覺得農(nóng)闊是故意的，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離開了。倆人在一起一年多，和吃她做的食物一樣，吃膩了，睡也睡膩了。農(nóng)闊比她小兩歲，人長得偏矮，和宋好雨齊肩平頭。他坦承是兒童時代營養(yǎng)跟不上造成的，家里窮，上大學(xué)才第一次嘗到牛奶的滋味。宋好雨喜歡喝的玉米糊糊農(nóng)闊最深惡痛絕，說看到就惡心，原因是小時候家里幾乎天天吃，傷了。農(nóng)闊單方面認(rèn)定按照遺傳基因他能長到一米八，這個理論依據(jù)會在他的下一代身上體現(xiàn)。他們在一起他提過結(jié)婚的事，說是等事業(yè)有成再風(fēng)光娶妻，他的理想是官至副校長以上。宋好雨想過農(nóng)闊的結(jié)局，憑他的野心和狠勁，是能官至副校長以上，估計當(dāng)?shù)礁痹洪L的時候他會結(jié)婚，對象可能是他的某個女弟子。

宋好雨猜測陳長河為什么憑空給她來這么一個電話，聽起來不像是喝了酒。她不會猜想他還愛著他，她知道他結(jié)婚了，從他們一個共同的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消息的那天，她一陣慌亂，哭了半個小時，她還奇怪，早就知道會有的結(jié)局，她為何還會哭出來？看來，人真是不能完全了解自己。突然，一個想法垂直落下，陳長河是不是遇上事了，得了絕癥？破產(chǎn)？被綠帽？她使勁把這些胡思亂想壓下去，這是電視劇的走向，她想多了，還是睡覺吧，一睡解千愁。

翻來覆去，覺是續(xù)不起來了，宋好雨起身上廁所，腹部上的傷疤隱隱作痛。前個星期才動了手術(shù)，不算大手術(shù)，闌尾切除。只不過，發(fā)作的那一天是翻天覆地的，也同樣是在這樣一個深夜，她的腹部像埋著一條燃燒的繩索，節(jié)節(jié)燃成灰，痛得她全身汗透，忍不住叫喚出來。她想過要打農(nóng)闊的電話。農(nóng)闊有幾天沒來了，在準(zhǔn)備一個課題，第二天晚上要飛北京參加答辯。她最終撥了父親的電話。

父親以最快的速度到達(dá)，父親開門進來，帶著夜晚清涼的氣息，她才記起多年前給父母留過鑰匙。從家門到電梯口不過十來步，她走不動，父親彎下腰，把她背到背上。父親這幾年瘦了不少，有腰椎間盤突出，天天做艾灸，能聞到一股艾草味。她覺得能把父親的腰壓塌，父親一步一步把她背進電梯。到電梯里她想讓他把她卸下來，他沒有，她在父親背上，從十六樓到一樓，父親沒有垮掉，她安穩(wěn)地上了車。

手術(shù)做完，在醫(yī)院躺的那幾天，宋好雨做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她要盡快為父親把買房子的錢湊齊。如果她遭遇什么不測，父母真的是無依無靠了。

父母前幾年退休了，早在退休前就計劃要回老家，還計劃買一套房。老家是三線城市，一套兩居室不算太貴，六十萬左右能拿下，裝修再多個十來萬足夠了，倆老只要把現(xiàn)在住的老房子賣了就能買。誰承想父親一直有賭博的毛病，先是跟人玩地下六合彩，后來敢跟人寫借條下注，年紀(jì)越大越豁得出去，來來去去虧了幾十萬，別人兇神惡煞找上門來讓還錢，倆老不敢跟宋好雨說，靜悄悄把房子賣了還錢，在外頭租房住。那時宋好雨剛分配到大學(xué)當(dāng)講師沒幾個月，知道后氣得將父親一通好罵：“貪財、愚蠢、害人害己”，她還砸了一只杯子。母親拿了掃帚掃玻璃，掃到她腳下：“輪不到你來罵，我都沒說半句?！备赣H說：“要不是人家威脅找你要債，我們沒打算賣房子?！薄耙馑际悄銈冞€保護我了？”“把你養(yǎng)這么大，沒拿你一分錢，我們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指望你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p>

這些年，她與父母同在一個城市，基本不見面，偶爾發(fā)個信息，不過，她每個月會給他們轉(zhuǎn)一千塊錢過去。她從講師升到副教授，待遇一般，學(xué)校集資的那套房，首付交訖，月月還房貸，再加上給父母的生活費，她攢下來的錢不多。她應(yīng)該是全系兼課最勤快的老師，除了學(xué)校安排的課程，她還在一些二級學(xué)院和外校上課。她算過賬，在老家買房，首付二十萬左右，這筆錢她再借點能湊上，問題是房子拿到手還要一筆裝修費，這她就拿不出了。她不能讓父母再等了，父母老了，想落葉歸根回老家與親朋好友聚頭，她要滿足他們這個愿望。

出院那天早上是農(nóng)闊去把她從醫(yī)院接回來的，把她送到他就走了，說有學(xué)生等他討論問題。她中午沒吃飯，她不想動，也不想吃。晚上，父親敲門，拎了一只飯盒，給她做了魚湯和白粥送來，說沒提前打電話是怕她不讓送，剛做完手術(shù)多喝湯吃流食好。父親是了解她的，若是先打電話，她確實就不讓他送了。她住在城市的西頭，父母住在東面，坐公車再轉(zhuǎn)地鐵順暢的話得一個多小時。

她說：“爸，明天不用送了，小農(nóng)能做飯。”

父親眼睛在屋子里搜尋了一會兒：“你們打算結(jié)婚嗎？”

聽父親的語氣，并不認(rèn)為她和小農(nóng)是會結(jié)婚的一對。父親與農(nóng)闊只在醫(yī)院見過一面，好像沒聊幾句話。

“快了吧?！?/p>

“找人得慢慢找，找貼心的，不急，我這輩子做了混賬事，讓你媽跟著我受苦，但她從來沒二話，你媽是好女人。”

“您的意思是農(nóng)闊這人不行？”

父親搖頭，笑著說，“我哪里了解他，好不好你自己知道?！备赣H停了一會兒又說，“你住院那晚，他沒空？”

破綻原來在這，太大的破綻了。

她說：“他出差了?！?/p>

父親嘆了一口說：“找伴就是圖需要的時候用得上，以后想吃什么你就給我們電話，我們平時閑著也是閑著，你媽做了我管送。”

宋好雨發(fā)現(xiàn)父親的耳輪不曉得什么時候變長了，耳墜子圓圓實實的，以前不是像這樣，以前父親的耳朵又小又軟，呈長壽的相呢，多好啊。

拖車和救護車都來了。車子拖走了。

陳長河上了救護車，到醫(yī)院檢查沒什么大問題，額頭也不用包扎，上了點消炎藥就讓他走了。進家已經(jīng)過了十點，家中沒人，張舒應(yīng)該是上班去了。床沒有整理，睡衣掉到地上，兩三套衣裙散放在床上像胡亂躺著的人。張舒沒有收拾房間的習(xí)慣，她請了鐘點工來收拾，連衣柜都交給鐘點工。陳長河一開始是反對的，他不習(xí)慣陌生的女人給他們整理衣柜，包括整理內(nèi)衣褲。張舒笑他不會享福，說過去主子睡覺，陪房丫頭還在房里伺候呢。陳長河聽張舒說話的腔調(diào)，和宮庭劇里的一樣。

從昨晚到現(xiàn)在他沒有給張舒電話，張舒也沒有給他電話，可能以為他昨晚上醉酒了還在異地睡大覺。他匆匆洗了個澡，爬上床。他已經(jīng)累得眼睛辣痛，眼珠子上面蒙了一層膜，視線模糊，喝酒過量他眼睛就有反應(yīng)，再加上一晚上沒睡覺，好幾年不犯的眼病出來了。他手搓了一下，刺痛，以前犯病時用熱水金銀花洗能緩解。家里沒備有這東西，他給張舒打了個電話，讓她中午帶回來，她問他怎么回事，他說眼睛有點腫，想拿金銀花煮水洗。張舒爽快答應(yīng)。

他睡得正香時被門鈴鬧醒。一個快遞小哥，手里拿了一包東西說：“你要的藥。”人被吵醒有一股邪火壓不下去，他嚷道：“你又沒有搞錯，我什么時候買的藥？”快遞小哥把單子遞給他，他看到上面寫了金銀花幾個字，想起是張舒讓快遞送的。藥接過來，門關(guān)上，火騰的往上燃，讓買個藥還讓快遞送，他把金銀花扔茶幾上，爬回床上再睡。躺了十來分鐘，睡意漸漸散去。他拿起枕邊的手機翻看朋友圈，張舒剛發(fā)了朋友圈，中午在一家茶餐廳吃飯，主題：只有咖啡和芝士蛋糕不可辜負(fù)。

看那些圖片，陳長河餓了，這餓的感覺排山倒海一下把他惡心得想吐，早餐沒吃中餐沒吃，一個早上魂不守舍耗的都是體力。他想用手機點餐，再想等待的時間他肯定已經(jīng)餓暈，樓下街對面就有快餐店，他決定下樓。等走到快餐店門口，他才發(fā)現(xiàn)快餐店的大鐵閘門是拉下來的，他以為走錯地方，往隔壁的紅燒牛肉面館走兩步，紅燒牛肉面館的東北大姐還站著柜臺，沒錯，這兩家一直是比鄰。東北大姐眼利，看到他打招呼說：“帥哥，吃面！”他以前吃過，總覺得這面吃得不清爽，衛(wèi)生存疑。他猶豫了一下，眼睛又看了旁邊快餐店一眼。東北大姐說：“關(guān)門了，老板被抓了?！彼囊惑@，他記得那個老板，年紀(jì)四十歲左右、胖、面白和善，說話慢吞吞的。有一天他沒帶手機也沒帶錢包，老板還是給他下了單，說一份飯沒幾個錢，過后再給。他說：“前兩天我經(jīng)過這里，好像還在做生意?！薄熬妥蛱靹偝龅氖?，聽說是強奸了手下的小姑娘?！?/p>

他掏出錢說：“來一個A套餐?！?/p>

“你腦袋怎么了？”

“撞了一下。”

“撞彩好兆頭?！?/p>

今天的面特別好吃，面很筋道，肉大塊，湯水中的花椒胡椒香辣，給他逼了一身汗出來，前胸后背都熱了。他拿起一條黃瓜蘸了面醬送入嘴中，脆、清甜，食物的味道讓他有真正重回人間的感覺。

宋好雨給他發(fā)來微信：“你沒事吧？”

“沒事，在吃面呢。”

“你能給我借十五萬嗎，我會寫借條分期還你?！?/p>

有兩個壯漢涌進店里，東北大姐熱情地招呼，“大哥，吃啥？”

“兩碗招牌面就成?！?/p>

“來個套餐唄！”

“套餐咋樣的？”

東北大姐朝陳長河那一偏頭，“那樣的，營養(yǎng)、健康?！?/p>

“行，整一樣的?！?/p>

桌子上還有一只鹵蛋，陳長河沒有吃，他站起來離開店面。他沒有回宋好雨的信息。四年沒聯(lián)系，一聯(lián)系，她找他借錢，如果借了，往下還會發(fā)生什么？

他穿過人行道，車來車往，周遭的聲音往上走，好像進了他的耳朵，又沒進他的耳朵，太陽被灰云遮住，四下的光亮塵土飛揚，他的眼睛看這一切都是模糊沒有輪廓，沒有邊際的。他在街邊停下來，難道這就是宋好雨說的虛無？

車險經(jīng)紀(jì)給他電話，這經(jīng)紀(jì)是陳長河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同學(xué)詳細(xì)跟陳長河匯報車子的損壞情況和維修金額，最后像是祝賀他：“放心，保險都包了，一分錢都不用花?！?/p>

這同學(xué)以前常推薦陳長河各種險，但除了車險，他什么險也沒買。

陳長河說：“我想買一份壽保?！?/p>

同學(xué)驚喜：“好啊，像你這樣長年在外頭跑的是應(yīng)該有份壽保。”

陳長河讓同學(xué)準(zhǔn)備好資料，他要求買一份賠償金額是一百萬的生命險。他招手要了一輛的士往同學(xué)的保險公司去了。到了那兒，同學(xué)手腳快，早把合同準(zhǔn)備好，攤放在桌子上等待他審閱。各項內(nèi)容填完，最后是受益人，宋好雨的名字被他用力地寫上去。簽上名的時候，他對自己是滿意的，他想，如果他不在了，他希望她過得好一些。

宋好雨沒有收到陳長河的信息，她想，她一定是讓他為難了。房子的事再等等吧，她還年輕，有工作就能掙錢。這應(yīng)該是陽光的想法了，陳長河說了，讓她陽光一些。

當(dāng)晚，宋好雨做了一個夢，夢到有律師來找她，告訴她陳長河死了，有遺產(chǎn)留給她。他們掏出一疊文件讓她簽字，她還來不及悲傷就被遺產(chǎn)的事情嚇到。她說：“我和這個人不熟，你們一定搞錯了，這遺產(chǎn)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不能接受?！?/p>

農(nóng)闊不知怎地從她身后冒出來?！奥蓭熢趺磿沐e呢？來之前肯定查清楚了，白紙黑字，名字和身份證不會弄錯。”

她看著農(nóng)闊說：“說的沒錯，陳長河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們在一起四年，我曾經(jīng)很愛他?！?/p>

農(nóng)闊說：“誰沒有過去呢，你的前男友也是個長情的人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