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丐：江湖相見

宗祖慈

鐵馬冰河

馬匹踏著水流的方向行進，荒原中裂開一條狹長的冰河。周圍是終年積雪的山巖，除這支科考隊伍以外，再無人煙。嘩嘩的流水聲奔涌在耳邊，映襯著這方原始與靜寂。

鐵丐坐在馬背上，他們當下的任務(wù)，是尋找瀾滄江的源頭。他喜歡到“絕境”去。那里有他渴望的位置和視角，能夠捕捉到獨一無二的畫面。就像前不久在“惡魔之眼”艾肯泉，他見別人拍的多是鷹眼狀，便特意避開那個千篇一律的角度，拍到了一尾“金魚”。

自4月疫情好轉(zhuǎn)，鐵丐再次馬不停蹄起來。疫情緣故，很多品牌停掉了項目和贊助，在自掏腰包的情況下，鐵丐禁不住還是上路了。上半年輾轉(zhuǎn)于拉薩、重慶、云南等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探洞和在中國瀾滄江源頭的首次白水槳板漂流。

這些天他駐扎在青海玉樹雜多縣，受《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之邀，跟隨科考隊，拍攝三江源頭的照片。踏訪冰川地帶，對這位戶外圈知名的極限攝影師而言，久違而興奮。冷酷仙境般的景象，曾出現(xiàn)在他過去的攝影中，給予他聲名與成就。迄今為止他最滿意的作品，仍然是獲得金犀牛獎的、那張曾山在勒多曼因冰川攀冰的照片。

他記得按下那次快門前的每一個細節(jié)。2015年，鐵丐參加了曾山的登山學校在勒多曼因組織的救援訓練，他兼任此行的攝影工作。前一晚8點啟程，抵達這處冰裂縫已是早上，天際依舊昏沉，曾山已先行攀上對面的那座冰壁。巨大的冰裂縫上，幾乎難有穩(wěn)固而平整的落腳點，鐵丐踩在一個邊緣的位置，固定好三腳架，他望見曾山在一步步翻越冰川。后方有一抹銀河狀的星光涌入視野，忽明忽暗。

他已經(jīng)想好構(gòu)圖了。銀河下的攀冰者。光線不夠，便找來兩名隊友用頭燈、手電補光?！斑青辍彼磩涌扉T，隨即同樣的畫面拍了三四張。在嚴酷環(huán)境里，沒有時間留給攝影師精雕細琢，鐵丐往往全程只用一個參數(shù)拍照，很少反復調(diào)試。

變天了，馬上會下雪。他得到隊員的訊息，便收起設(shè)備加速趕路。到底拍到什么樣的畫面，還得下山后抵達安全的地方再看。

勒多曼因的這張攀冰還能呈現(xiàn)得更好嗎？

鐵丐想倘若時間允許，“可能還會有更多的角度去拍攝”。且天氣的影響，云層遮住了那條銀河，否則他覺得能拍得更美。

勒多曼因冰川夜晚攀冰訓練。

有時候，鐵丐會為了尋找更多畫面，短暫脫離隊伍。勒多曼因之旅中另一張他記憶深刻的照片，就攝于一個小小的危機時刻。那是下撤途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冰洞，好奇之下，他決定下洞摸清洞穴的深度。誰知越往下洞口越小，大約下到10米左右，整個人便被卡住，無法挪身。幸而曾山在洞口替鐵丐打保護，將繩索向上回拉一些，吊在半空的鐵丐才得以再次活動雙手。他仰頭，望見縱深的、狹窄的冰壁，當下竟覺得周圍比洞外還溫暖一些。

打開頭燈，將洞穴照得亮堂點，用衣服擦了擦蒙在鏡頭上的一層水霧，直覺驅(qū)使鐵丐按動快門——光潔中浮現(xiàn)著碧藍的冰、洞外飄來的雪、洞口拉著保護繩的搭檔的身影——一張戶外攝影，遠非風光本身，往往講述著一個探險故事。

海拔5000米之上的冰川，同時隱匿著驚險與驚喜?！澳阒挥性谧钗ｋU的地方才能拍出最好的照片”，鐵丐認為。

那些自己最認可的作品，停留在了5年前。此刻的他，不得不直面作為一名創(chuàng)作者的困境，瓶頸。但，在攝影這條路上，他沒有彷徨。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抉擇早已過去。當時他還不叫鐵丐。生意場上，每日身處喧囂、推杯換盞，他知道，自己的江湖已不在這兒。

生于草莽

倘若無意探底，可能身邊少有朋友會將鐵丐與早年那個本名李朝陽的人聯(lián)系起來。他的現(xiàn)在和他的過去，仿佛割裂。

1995年之前，李朝陽在家鄉(xiāng)的政府單位任職駕駛員，給領(lǐng)導開了五六年車。在私家車尚未普及的年代，這是一份穩(wěn)定且令人羨慕的工作，他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沒分配到正式編制。

或許出于這個原因，1995年，李朝陽轉(zhuǎn)行進入一家酒廠，摸到些酒水經(jīng)營的門道后，23歲的李朝陽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北京，獨自做起酒水經(jīng)銷的生意。

網(wǎng)上有一篇名為《放棄50萬年薪去探險，他是這么說的》的文章，標題煽動，但其中對李朝陽放棄高薪一心戶外的原因僅寥寥幾筆，概括以“最原始的喜歡”。

實際上，剛開始做酒水生意時，他有過兜里只剩下20元錢的窘迫，在無人接濟的情況下，李朝陽買了十幾個饅頭，就這樣挨過七八天。即使是最賺錢的五六年里，賬上也沒有豐厚的盈余，幾乎所有的錢都在貨上。

鐵丐在中山峰的營地。

更何況，拿了貨遲遲不結(jié)賬的事時有發(fā)生，他必須不停追債，也學會了“跑社會”，有時候被同行排擠，被搶生意……當年吃過的那份苦他如今仍歷歷在目。

李朝陽接觸戶外，正是在他被生意上的煩心事攪得睡不著覺的日子。戶外成了—種短暫逃離的途徑。

2009年的某天，他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個戶外活動的報名信息，地點是在北京周邊，于是他參加了這個周末活動。那次是爬一個100多米高的小山包，雖然中途累得受不了，好歹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

縱使累，也比宅在家里好，他這樣想。于是往后每個周末，他都會參加這一類的活動，漸漸地，活動范圍也從北京周邊延伸開，去到全國各地。難度從最初的小山包，到徒步大五臺、小五臺等。相比活動本身，更吸引他的是一種戶外氛圍——誰也不認識誰，交往起來簡單而純粹。

活動多了，李朝陽開始在戶外網(wǎng)站上發(fā)帖子，以游記形式，寫自己每一次的活動。帖子不能光有文字，他用僅有的一部卡片機拍配圖，攝影的意義多在于記錄。8264論壇當時正火，他成了最活躍的用戶之一，幾乎每周都更新帖子，點擊率也高。按他自己的話說，“跑業(yè)務(wù)出身，想火很容易”。那會兒儼然成了紅人。

鐵丐這個名字也是玩戶外后起的。他覺得戶外像江湖，可云游四海，若加上行俠仗義，那就成了丐幫。自己就叫鐵丐吧。

在朋友眼里，鐵丐的性格也很“洪七公”。他給人的印象是個樂天派，常常話說著說著就笑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戶外的身份占據(jù)生活主導，那個跑社會的李朝陽，漸漸被自己舍棄。“當初辭職是為了做生意，最后玩戶外把生意耽誤了”，他感慨。

不做生意做什么？鐵丐想到戶外攝影師這條路，雖然一開始有網(wǎng)友到他帖子下方留言，指出他拍的照片是糊的。這個職業(yè)放幾年前、十幾年前，都似乎同他無半點交集。

“我是野路子出來的，沒人教過?！彼f。鐵丐小時候就沒拍過幾張照片，相機貴，家里買不起。他如今用了11年的微信頭像，是參加一個復古派對時拍的，他穿了身軍裝，扮成軍人模樣。軍人，才是他小時候想成為的人。

2012年，之前的公司經(jīng)理向鐵丐拋出個機會，讓他負責一個市場的酒水經(jīng)銷。鐵丐放棄了。對方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鐵丐說，需要一部相機。老板便送了他一部佳能，鐵丐才有了第一部單反。

一個市場換一部相機，他覺得值。

西藏40冰川。

狹路勇闖

鐵丐此次去三江源帶了兩個不同焦段的鏡頭，另外是必備的兩張記憶卡。有時一天便能將內(nèi)存用完，拍下上千張照片。每晚回到旅館必做的事，就是將照片導入硬盤，瀏覽一遍。之前電腦速度慢的時候，這個工作會做到夜里三四點鐘。

他向來不刪照片，即使是拍了同一個場景的數(shù)張照片。他在北京的家中有個更大的硬盤，過去的照片，他會回頭再翻一翻，常看常新。

京內(nèi)網(wǎng)創(chuàng)始人麥子是在2012年認識的鐵丐。他找到這位當時在8264上發(fā)帖頻繁的用戶，希望后者在京內(nèi)網(wǎng)的攝影版塊發(fā)點東西。對于鐵丐當時的攝影作品，麥子評價道，“其實比較小白，沒有什么特別的”。雖然玩攝影已有兩三年經(jīng)驗，但鐵丐連最基本的后期都不會。

鐵丐那會兒極少和朋友切磋攝影，也不大為此求助于人。除了跟一位叫周三哥的朋友學過一陣子后期軟件，大部分技巧都源于自學。他起先也問過如“用什么光圈”這類初級問題，在別人一句“你沒用過嗎？”的反問下，他也就不再請教其他問題了，改為自行琢磨。

即使現(xiàn)在，鐵丐也并不是一個精于攝影技巧、善于修圖的攝影者。他對能否出片的判定，更多落在直覺和身體力行之上。某種程度讓人想起著名戰(zhàn)地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的那句：“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

戶外攝影，同時考驗著攝影師的攝影技術(shù)和戶外能力。后者，對鐵丐來說更為至關(guān)重要，自身能抵達的極限，決定了能夠拍攝到的極限。

2017年一張雀兒山的攝影作品，記錄了他的一段缺感。那次還是和曾山一起，在距雀兒山東頂還有300多米的地方，鐵丐決定放棄登頂。“再下去會有滑墜的危險”，經(jīng)過反復的內(nèi)心掙扎，他最終停留在了當時拍攝下這張照片的位置。待曾山一行人登頂后下撤，他在那個位置等了3個小時。

曾山和其他隊員憑雀兒山東頂新線路首登，后被亞洲金冰鎬提名。鐵丐說，他沒能登頂拍下那值得雀躍的一幕，也沒能去到那未知的風景，是作為一個攝影師的損失。

雀兒山東頂新線路攀登。

云南怒江漂流。

說起來，在跟隨曾山攀登高山之前，他甚至鮮有雪線之上攀登的經(jīng)驗。最初曾山邀請他隨隊攝影時，能提供的酬勞極其有限，僅僅是包吃住和來回機票。但他們卻合作了很久，從最初一年一座，到后來一年五座，從技術(shù)型山峰到未登峰。鐵丐的高海拔攀登能力全部源于這些歷練。

近幾年，鐵丐攀登少了，誠如他說，“戶外的都沒有錢”。他一向?qū)①嶅X的攝影和不賺錢的攝影認得很清，分得很開。興趣要滿足，飯也得吃。

當初他從攝影賺來的第一桶金，就不是來自戶外。他的朋友介紹他去一個汽車品牌的活動現(xiàn)場拍攝，一天500元勞務(wù)費，他拍了一周，領(lǐng)到3500元的薪水。后來商業(yè)贊助多了起來，僅僅是為他們的一次轉(zhuǎn)山之旅冠名，也不用他拍什么，路上的經(jīng)費就都有了。相比作品本身，品牌更看重他作為戶外極限攝影師的身份。

只有鐵丐自己知道，曾經(jīng)的好片子都是在攀登高山時拍的。登山少了，作品也少了。而這幾年，“沒有出過超過這些片子的東西，沒有再拿出來一些讓人覺得特別好的片子”，面對當下懸而未決的瓶頸，他的自我否定帶著一份清醒認知。

戶外攝影因為小眾的關(guān)系，很難商業(yè)化。正如圈里的朋友阿蘇聊起剛認識鐵丐那會兒，說“我那時候都不混江湖了，他來混了”。他口中的江湖，指戶外攝影圈，阿蘇近幾年將重心從攝影轉(zhuǎn)到了視頻方面，鐵丐仍守在戶外攝影的陣營里。

他創(chuàng)立了鐵丐視覺工作室，接觸到一些科考項目。攝影內(nèi)容，也漸漸轉(zhuǎn)向地質(zhì)探險，他開始從自然中獲取到更多科學知識。

雖然還是懷念雪線之上的極限時光，但他已不滿足于僅作為一個戶外愛好者了，科考的話，“逼格高些”，他說。這意味著，新的項目也會隨之而來。

京城租客

朋友眼里，鐵丐是個東奔西走的人?！八苷垓v了”，看到鐵丐這半年的行程，連在海外環(huán)游的阿蘇都如此評價。

鐵丐在北京是待不住的。他說，在北京就等于待業(yè)。去年一年，他僅僅在這座城市停留了三四個月。

他住在通州一個租來的一居室里，約30平左右。不大，東西倒不少。書架上層層疊疊摞著書，啞鈴一類的訓練器械擱在茶幾一旁。一張床、一個單人沙發(fā)，外加一個書桌。書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單反相機、多個數(shù)據(jù)線等，都是他最常用的。

租金一個月3000多，沒有室友。即使不在北京，這筆錢照樣要支付。在北京租了10多年房，有過房租吃緊的時候，也想過將房子退了，但那樣一來，東西就沒地方放了。這里是屋子，也是倉庫。偶爾回北京和朋友聚一聚，也算是個家。

勒多曼因冰川裂縫。

磊哥曾見證過鐵丐早年的一段青黃不接。那會兒兩人都做酒水生意，也同為攝影愛好者，就這么認識了。認識后沒多久，因為接受不了租金漲價，鐵丐搬了出來。找房的那幾周，磊哥招呼鐵丐暫住他家。因客房被囤貨占用，鐵丐就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磊哥喜歡玩高樓攝影，北京拍膩了，會去別的地方探索高空俯視下的城市景觀。鐵丐則時常去戶外進行拍攝。磊哥有時候挺佩服鐵丐這樣的戶外攝影師，他記得有回兩人都在南迦巴瓦峰一帶，只不過他是自駕到一個觀景點，遠眺雪山，鐵丐則在雪山下的江里進行漂流。

那次漂流鐵丐損失慘重，水流湍急，相機掉進了水里。但這就是鐵丐想做到的極致——越危險越能出片，翻船的鏡頭是最好看的。

兩人都在北京家中的時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各自整理照片。“要么他看我修片，要么我看他修片”，磊哥回憶道。偶爾鐵丐也會站在年長者的立場，給比他年齡小的磊哥指導些人生經(jīng)驗，“像個大哥哥一樣”。

鐵丐如今回到北京，大部分時間也是在整理照片。相片夾帶回憶，如同濾鏡，讓一個平淡現(xiàn)實中的人，得以看見斑斕。等整理完了，他又抑郁了，就又到了該遠行的時候了。

他很少回家鄉(xiāng)，那個安徽省的三線小城。在鐵丐眼里，家人的觀念是閉塞的，希望他有“正常的生活”。他不去說服他們，也深知他們說服不來，“我追求自由，他們能理解嗎？”

某一次，他哥哥和同鄉(xiāng)幾位朋友一塊吃飯，聊到淮北有什么人玩戶外這樣的話題。有人在席上提到，有個叫鐵丐的，還獲過戶外攝影大獎，就像議論一個江湖傳說中的名字。他哥哥當時便說，這個人是自己弟弟。對方竟一時不大相信。

現(xiàn)年48歲，關(guān)于成家，鐵丐身邊的人比他本人更熱切。麥子作為鐵丐的好友兼老鄉(xiāng)，曾為鐵丐介紹了個姑娘，吃了頓飯后，事情便不了了之。麥子說，鐵丐太看重眼緣。在鐵丐這里，“眼緣”被直截了當?shù)亟忉尀椋安皇且粋€世界的人，看不上唄”。

北漂了10多年，鐵丐當下也有了離開北京、換座城市的打算。他身邊曾在過往歲月中打過交道的朋友——麥子在北京有了房子;磊哥回成都，同妻子孩子團聚;接替他負責那個他放棄的酒水市場的后生晚輩，有的年收入已達數(shù)百萬。

鐵丐卻依然是漂著的鐵丐。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單身和窮可以。”在雜多縣的他，不久前發(fā)了條朋友圈。不知是調(diào)侃還是自嘲。

但他此刻并不孤獨，孤獨都被留在了北京那間空落落的租屋里。在雜多縣的酒店，他偶遇了諸多好友，老極、奚志農(nóng)、汗斯、Rocker。一群常年闖蕩在戶外的人，又相聚在了一起。

曾幾何時，生意場上少了個李朝陽，戶外的江湖，則多了個攜相機而行的鐵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