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邊情話

翔虹

→ 翔 虹 ?壯族，廣西都安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初中以來，在《中國作家》《作家文摘》《民族文學》《作家》《邊疆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四百余篇，近一百萬字。

護士長進來察看病人，對坐在床邊的阿菇說，喲，妹子變年輕漂亮了，有什么滋潤呀？

阿菇放下雜志，莞爾一笑，說，謝謝大姐關心，太麻煩您了。

阿菇所在的縣是大石山區(qū)，環(huán)境惡劣。唯獨阿菇的村莊，山清水秀，林子會說話，小溪會唱歌。自小吸花香沐山泉的阿菇，楚楚動人。

護士長心細。過去好長時間，阿菇很憔悴，這陣子臉色好多了。

丈夫阿干生病后，阿菇住進江濱醫(yī)院一年多了。

阿干突發(fā)腦溢血那天，阿菇正在雇主家忙活。接到電話，她腿一下就軟了，險些跌倒。之后，迷迷糊糊的阿菇隨救護車，一路陪阿干從縣醫(yī)院到市醫(yī)院，再到省城江濱醫(yī)院。因山路難走，耽誤就診，出血量又大，阿干雖撿回一條命，但情況糟糕。

此時，阿干躺在床上，像一截朽木。本來一百五十斤的漢子，掉了一半肉，一副皮包骨的樣子。說皮包骨都不貼切。他的皮膚松垮垮、干巴巴，像從哪撿來一張皮囊，隨手蓋上他的骨架。他剃光頭，凹陷的開顱處，令人發(fā)毛。臉龐已變形，口鼻斜拉，目光呆滯。他全身沒知覺，唯一能動的是眼球，在床上吃喝拉撒。但他身上時時干爽，沒有久臥病人的邋遢和異味。

阿干八年前重點大學畢業(yè)，本也想留在大城市，縣里到學校引進人才，感覺家鄉(xiāng)需要年輕人。更想起悲慘身世，三歲時母親跑了。一年后，熱心人牽線，鄰村弱智寡婦入門。不久父親上山打柴跌下山崖，癱瘓至今。繼母不但照顧父親，還一把屎一把尿將阿干拉扯大。作為獨子的阿干，思前想后，便回鄉(xiāng)工作。

有次下村，阿干巧遇高中同班阿菇。阿菇當年是?；?，為了兩個弟弟能繼續(xù)學業(yè)，她把大學錄取通知書藏起來，謊稱沒考上，回家務農(nóng)。阿干大二時，一個女生見他陽光帥氣，學習好，寫詩打球樣樣頂呱呱，主動追求。沒過半年，又嫌他徒有其名、口袋不行，提出分手。阿干領教了城市的戀愛，如菜市買賣?；乜h里繼續(xù)被女孩排隊追的阿干，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碰井繩，再不敢敞開心扉。這么帥的人不戀愛，在小地方自然成話題人物。說什么的都有，沒安好心的斷定他不是男人。重逢阿菇，校花雖然曬黑了點，但依然俊俏，散發(fā)一股特有的清純氣。阿干即刻被勾了魂。消息傳開，所有人大跌眼鏡，也打臉質疑阿干不是漢子的人。眾多追求他的白富美，被一個村姑打敗，失落到懷疑人生。甚至心有不甘的女孩，四下打探，發(fā)誓弄清楚阿菇是不是會巫術。

兩人交往，阿菇矜持含蓄，阿干使出渾身解數(shù)，全力出擊。一個下大雨的周末，他佯稱出差，卻藏一朵玫瑰花在雨衣里，騎摩托車半夜進村，突然敲開阿菇家門。驚喜的姑娘，小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還巧立名目，什么相識日、畢業(yè)日、重逢日、初吻日、家長見面日，全成紀念日。打電話，發(fā)信息，后來是微信、視頻，一次沒落下。送的禮物雖不值錢，卻花樣百出。阿菇二十三歲生日時，接過禮物，打開精美的一層層包裝，里面竟是一打內(nèi)衣褲和女孩私密用品。羞得她滿臉通紅，連連嗔怪阿干在城里學壞了。這種情況，總在阿菇始料不及時發(fā)生。她既別扭，也有些許的新鮮。

她也問過阿干，你壞壞的，為啥老老少少還說你好？阿干笑道，傻丫頭，我平時在外面都乖仔一個呀。那為什么對我就沒個正經(jīng)呢？阿菇不明白。阿干一臉壞笑地說，對戀人當然要壞啦，在你面前，我可當不了柳下惠喲！阿菇說不過，攆著他滿院子跑。

阿菇也有翻臉的時候。生第一個孩子不久，疲憊得昏了頭的阿菇，洗澡時忘帶上門?！百\心”不改的阿干逮住機會，竟然推門闖進去，又嬉皮笑臉說一起洗。嚇壞的阿菇哇哇尖叫，扯過毛巾捂住身子，狠命踹他。弄得鄰居第二天來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為這，她半個月不和阿干講話。阿干不知賠了多少笑臉，她才消點氣。此后這般火爆行為是沒了，但言語依舊。久而久之，阿菇想，也許城里人都這樣。城里歸來的丈夫，看來頑石難改，也就稍微習慣了。況且，阿干除了癡迷浪漫，情話上癮，其他方面優(yōu)秀得沒得說！

精準扶貧一開始，阿干主動請纓，到村里當?shù)谝粫?。一個農(nóng)民兒子，從校門到機關門久了，阿干愈發(fā)覺得沒啥味，早尋思改變點什么。但要駐村，也有困難。剛結婚那幾年，阿菇一直在鄉(xiāng)下帶小孩，照顧老人。后來為小孩上幼兒園，才搬到阿干在縣城六十平方米的租房，去家政公司找了份工作，倆老留在鄉(xiāng)下?，F(xiàn)在阿干要進駐的村子，離縣城五個多小時車程，到老家更遠。扶貧沒日沒夜，阿干不可能三頭跑。阿菇悄悄回趟老家，軟磨硬泡，第二天與婆婆一起，用輪椅把公公推上班車，帶到出租屋。正愁得直撓頭的阿干，感激地摟住妻子，唱著“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把她狂親個舌頭麻。阿菇被纏繞得快要窒息，更被他嘖嘖響的聲音嚇壞了。公公婆婆就在一墻之隔的客廳里，她慌張地說，你老是這么瘋癲的，還是趕快下村吧！

阿干入村才半個月，阿菇電話里說懷二孩了。阿干一聽，把手機摔到床上，在村值班室里忘乎所以地跳躍、大喊。阿干覺得是老天爺表揚他搞扶貧，獎賞個寶貝孩子。那以后，他跋山涉水、下田入戶，渾身是勁，賣力得不得了。

駐村工作是硬活，不好做。前年底，阿干連續(xù)忙一個多月才回趟家。晚飯后陪爸媽聊幾句，逗小孩半個時辰，就把自己鎖進臥室，扎進大堆表卡資料里。阿菇安頓完老人小孩，上床等丈夫。再三催阿干休息，他總說等下等下。累了一天的阿菇實在挺不住，迷迷糊糊睡著了。許久，她被阿干的刷牙聲吵醒，一看手機，已是深夜兩點多。阿干躺下前，吃了幾片安眠藥。駐村不久，他就開始失眠。過一陣，阿菇又被吵醒了。丈夫從客廳進來，撓著稀松的頭發(fā)，步子踉蹌，嘴里噴著酒氣。以前滴酒不沾的他，搞扶貧后不得不學喝了。阿菇嚇了一跳，問，怎么大半夜喝酒啦？阿干說，安眠藥不起作用，挨到兩點鐘還睡不著，就起來猛灌兩盅土酒，暈乎乎的了。阿菇又問，你常這么喝？他答，偶爾吧！原先高挑帥氣的小伙子，駐村后日夜奔波，寢食沒個規(guī)律，身體機能混亂。他開始發(fā)福臃腫了，頭發(fā)一梳掉一把，皺紋夾雜著塵土，悄然爬上額頭。這般未老先衰的模樣，令所有偶遇的熟人都驚訝無比。阿菇鼻子一酸，淚兒流了出來，趕忙轉頭過一邊去。丈夫當真剛倒下，便打起呼嚕來。阿菇卻再沒合過眼。

次日一大早，阿干去部門聯(lián)系項目，交那堆資料。午飯時阿菇問他為什么老失眠。他說整天千頭萬緒，頭都大了，哪有個安生？阿菇聽了，著急地說，讓我去和你一起做吧。阿干聽完，緊鎖的眉頭舒展，笑得前俯后仰、肚皮發(fā)痛。他捏捏妻子下巴說，小乖乖，我被你的天真打敗了。等你見識那個懶得凳子缺只腳兩年都不補的老憨，還有堅決不讓出自家三尺地、害得屯級路幾年也修不成的莫旺，不哭鼻子，我給你當馬騎一輩子。幫不上忙，又讓丈夫小瞧，阿菇好一陣郁悶。

不久，阿干騎摩托車摔下山溝，幸好滾到一半有大樹攔住，不然命就丟了。他不敢告訴阿菇，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治療一下，又忙開了。十多天后縣里開會，他不得不回城。看到包扎綁帶的丈夫進門，阿菇嚇了一大跳。還沒張嘴問，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忙碌，勞累，壓力大，休息沒保障，這樣驚險的情況，不止一次發(fā)生。阿菇整日提心吊膽。不承想，最后來個腦溢血。

進醫(yī)院頭兩個月，是阿菇最黑暗的日子。她惶恐無助，萬念俱灰。丈夫是天，天塌了，她想死的心都有。阿干還沒脫離危險，護理上她插不上手。她有大把時間來以淚洗面，憔悴得不成人形。進ICU探視時哭，想幼子時哭。阿干幫扶對象來她哭，被催交醫(yī)療費時更哭。

一天，阿菇無意中翻見丈夫那次摔傷痊愈后，發(fā)給自己的信息：村里條件很苦，如果我真有三長兩短，這個家就靠你了。她默默看了幾遍，頓時醒悟，這個三代單傳的家，兩個大男人躺倒的家，自己必須扛起來。以前這個家的天是丈夫，現(xiàn)在是她自己。正好，阿干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她的心神逐漸定下來。

阿菇認真聽每句醫(yī)囑，上網(wǎng)查詢護理這類病人的要點，照著做。房間里還有兩個病友，一個家屬照看，一個請護工，只有阿菇最耐心細心。喂藥，端屎尿，擦身子，按摩手腳，真?zhèn)€麻利輕柔?？此悄樱路痧堄信d趣，不是干累贅活，兩個病友眼里全是羨慕與不甘。這一切，阿干不懂，他沒知覺。但好像他也懂，因為有時會滴幾顆淚。偶爾還轉過眼珠，久久盯著阿菇。

阿干工資少，父親癱瘓，用錢多，又得還大學時的助學貸款，是“月光”之家。駐村后，碰到各種于心不忍事，他每每必掏腰包，盡力相助。家里本來入不敷出，這一病，更加扯緊。

阿菇把錢算計到分，什么都省。她不去商店買東西，在小巷里的地攤淘，女性用品也不例外。兒子只能喝便宜奶粉，五個月時喝到假貨，上吐下瀉，在縣醫(yī)院吊好幾天針，叫她揪心不已。

阿干住院報銷比例低，比不上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阿菇暗忖，丈夫要是保留農(nóng)村戶口，參加新農(nóng)合就好了?；蛘吒纱嘧约旱貌?，報銷又多，阿干又不用活受罪。

能借的錢都借了。院方從三天兩頭來的貧困戶嘴里知道原委，免了阿菇的陪床費，讓她感激不盡。冰冷的醫(yī)院里，有了點溫暖。更讓阿菇?jīng)]想到的是，有個原來追求阿干的姑娘也來探病。她見到阿菇，不生分，不尷尬，百般安慰。說著說著，不自覺地牽起阿菇的手。阿菇開始也有些別扭，但慢慢地就適應了。許久，姑娘問道，我可以摸摸他嗎？阿菇點點頭。姑娘探下身，在阿干耳邊輕語幾句。然后，一只手放在阿干胸口，一只手愛撫他的臉頰、眉毛、凹陷的開顱處。幾滴淚兒，飄落在輸液管上。不一會兒，她站直腰身，在包里摸索，遞上滿信封的錢，和一沓當年送不出的求愛信。不容阿菇推辭，轉身疾步出門。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輸液管無聲滑下，融進愛人的血脈里。丈夫優(yōu)秀，愛慕者眾多。阿菇有危機感，也免不了醋意。雖從不顯露，但她自己明白，時不時地莫名小脾氣，就是因酸使然。

正如此刻，阿菇捧著這一大沓求愛信，像拿個燙手山芋。剛才還滋生了丁點兒感動，現(xiàn)在卻只剩心堵。怎么有這樣的人，竟然把本來要送給愛慕對象的情書，給了他的妻子！阿菇想扔進垃圾桶，或劃一根火柴燒了，但一轉念，又很想看姑娘到底寫些什么。她鬼使神差地拆開一封信。才看了兩頁，就面紅耳赤，心頭嗵嗵跳。一個姑娘家，怎能這般大膽不害臊！但被點燃的復蘇如少女的心，還是按捺不住，一封接一封，一口氣讀下去。這些火辣而美妙的字眼，竟深深打動了阿菇。剛才的不快消失殆盡。她的心，居然隨著一行行字，時而澎湃上潮頭，時而跌入深淵。多有才華的姑娘，她愛阿干，如此真摯且熱烈！看到最后，阿菇甚至有點懷疑，姑娘對阿干的愛，是不是超過了自己。阿菇既為自己的小心眼慚愧，也為姑娘感動。一份始終不被接納的愛，尚能如此，自己一直沐浴在丈夫的真愛里，還有什么不可以去做？

再缺錢，阿菇都要買朵鮮花，插在礦泉水瓶里，擺在丈夫能看到的地方。她把吊瓶里殘余的營養(yǎng)液，擠進礦泉水瓶。她覺得，能延長花的壽命?？菸?，再買一朵。阿干愛浪漫，以前寧愿不買新衣，也要買花給她?，F(xiàn)在，阿菇哪怕餓肚子，也得讓他看花。有位醫(yī)生對這個村姑的插花行為好奇，問清緣由后，點頭贊許，并告訴阿菇，病人越渴望的，越能刺激他，對恢復知覺有益。

阿菇一聽，靈感來了，對，我要和他講情話！

從那天起，阿菇開始用家鄉(xiāng)壯話，在丈夫耳邊調情，反正旁人聽不懂，不難堪。別人只是奇怪，她為什么和從無反應的病人講那么多話。阿菇相信，喜歡情話纏綿的丈夫，會在她的呢喃中清醒、站起。哪怕站不了，至少知冷知熱、知飽知餓。那就可以出院，一家團聚。在一個屋里照顧兩個病人，總比現(xiàn)在強。整整一年沒見兒子了，每天只能視頻隔空互動。他咿咿呀呀的叫聲，讓她心酸。兒子重了沒有？他會認得屏幕前輕聲呼喚的媽媽不？阿干病倒時，兒子才兩個月，只見過三次面。哪天醒來，他能認出兒子，認出上天賞賜的寶貝嗎？想到這，阿菇淚流不止。轉念一想，只要他清醒，就算認不出父母妻兒，不記得自己是誰，又有什么關系！

阿菇甚至買來丈夫最喜歡的黑格子內(nèi)褲，灑上香水。瞅著機會，以身體遮掩，把它吊在他眼前。她貼著丈夫耳朵，用情話刺激他。這些丈夫常做的自己一直羞對的事，現(xiàn)在做起來，竟這么自然！

剛開始，阿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以前，丈夫見縫插針說情話，捧她如公主。仿佛少了這手段，他就不知道如何愛老婆了。而自己老覺得他壞壞的，不甚習慣，更別提對他講過一句情話。想想，其實浪漫的阿干，多么希望她在耳邊纏綿，哪怕一次，哪怕一句！從小人家都夸自己聰慧，孰知竟如此愚鈍。丈夫需要時，感受得到時，自己沒表達，甚至沒想過學習表達。更愚蠢的是，家鄉(xiāng)滿山遍野的花，自己常摘下來插在頭上臭美，卻從未想到送一朵給浪漫的愛人！阿菇明白，該到自己表達了。晚了也要說，晚了更要說。再不說，恐怕突然就沒機會了！

阿菇有樣學樣，努力回憶丈夫的“真?zhèn)鳌?，還偷學那姑娘求愛信里“勁爆”的情話，但遠遠不夠。一直對浪漫不以為然，又缺浪漫細胞，要講好情話，捉襟見肘。她便上網(wǎng)看愛情小說，仿主人公對話，學技巧，比讀書時還用功。有次看到書里精彩的對話，她迫不及待地講給阿干聽，竟忘了用壯話。雖然意識到時，才講了幾句，但含情脈脈的聲音還是讓旁人聽到了，阿菇那個尷尬，好幾天都緩不過來！

知道阿干放不下村里，阿菇加入工作隊微信群，有什么消息、圖片，就講給他聽，刷給他看。讓弟弟拿來丈夫的駐村筆記，選擇她認為阿干牽掛的內(nèi)容，反復提醒他：你還有這么多事情沒辦完，群眾等著吶！阿菇憑自己的理解，與丈夫探討難題。你不是說我做不了嗎？我偏要證明，偏要爭高低。我的辦法一定行，我也懂扶貧。阿菇這么逞強，是因為如今她只能寄托視扶貧為己任的丈夫，終有一天，在聽到某個扶貧專用詞時，他打了個激靈，就醒了。

阿干依舊沒反應。她就裝出嗔責的語調，說，全縣扶貧干部誰不累？誰不難？你只是病倒，卻有九位戰(zhàn)友已經(jīng)犧牲在一線，你怎么好意思這么久了還躺著？還不趕快好起來？！

病房在五樓，在陽臺上望得見邕江。阿菇曬衣服時突然有了個主意。她要陪阿干在陽臺上看江。

看江需要輪椅。可一張輪椅要幾百塊錢，她買不起，也租不起。阿菇想到二舅，他是遠近聞名的木匠。二舅跑幾趟縣城醫(yī)療器械店，反復觀摩輪椅，取家里舊木料，忙活二十天，制成一張木輪椅。輪椅是莫旺帶兒子兒媳幫送來的，好多人圍觀。一家人拉著阿菇的手，嘮叨個不停，感激與內(nèi)疚，交織哽咽。輪椅雖然簡陋，但結實，有溫度。店里賣的太冰冷。而且，它不花錢，只需親情。

阿菇圍著木輪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她眼里不只有興奮，更有強烈的期待。她甚至產(chǎn)生幻覺，看見阿干已經(jīng)不用攙扶，自己坐上去轉動它，靈活地進退，講著熟悉的情話，逗她去追。

嗡嗡蚊聲把她拉回現(xiàn)實。阿菇用舊布墊底，靠背放個枕頭。她俯身對丈夫說，阿干呀，你說過要帶我去看大海大河，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了哦。

阿干雖只有七八十斤，身心受折磨那么久，原本嬌小的阿菇，要抱起他也不容易。她一手托頸，一手托腰，一寸一寸慢慢地把阿干挪到床沿。嘗試幾次，才把丈夫穩(wěn)穩(wěn)抱起，放到輪椅上。伴著咯吱咯吱聲，夫妻倆慢慢來到陽臺。

阿菇量過陽臺欄桿高度，丈夫的視線，正好可以越過欄桿，望到邕江。陽臺不大，頂上掛滿衣物，欄桿也晾著抹布襪子。邊上的廁所，飄出濃濃的臭味。輪椅占去陽臺大半寬度，別人上廁所，得貼墻過去。

正值黃昏，夕陽離江面好近，離這對夫妻，也不遠。云朵著了金色，兩岸房子和樹木染了金色，水面浮光躍金。阿干毫無血色的臉，也光亮起來。遠處一艘大船鳴笛駛來，太陽震碎在水里。整條江，就像天上墜下無數(shù)金蛋，擁擠碰撞，又如風兒吹動千萬金線，飄蕩搖曳。

來省城前，阿菇?jīng)]離開過縣里。她熟悉大山里的天空、草木、溪流。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色。家鄉(xiāng)，太陽升起很久才能看到，下午早早就落山了。這是她頭一次靠近太陽，感受平原的黃昏。她很亢奮，在阿干耳邊喋喋不休?；貞泝扇嗽?jīng)的快樂，描述邕江落日的奇妙。免不了，還有好多人約黃昏后的纏綿。

從那天起，阿菇每天幾次把丈夫帶到陽臺。他倆日復一日，相依相偎，欣賞同一個視野范圍內(nèi)的江景。他們看日出霧消、星閃月沒，看樹葉飄下，看小草拔節(jié)。阿干照舊只有眼珠會動。但阿菇篤定地感受到，他的心已經(jīng)涌動。如平靜的海面下，海藻在呼吸。

阿菇不止一次聽到“植物人”這個詞，但從未把它與阿干連在一起。尤其有木輪椅后，她堅信，哪怕火辣的情話勾不了他，談扶貧激不動他，但反復嘮叨他不兌現(xiàn)諾言，肯定有用。因為，阿干是天底下最守信的男人。他曾說過帶妻兒去看大海大河，看草原沙漠，看雪景湖色。這些，他丁點沒有兌現(xiàn)。只要不停地講，反復責怪，丈夫會內(nèi)疚。內(nèi)疚就有內(nèi)生動力。他搞扶貧常要求貧困戶要有內(nèi)生動力，現(xiàn)在輪到他必須具備了。他一定為了家人求生，奇跡就會出現(xiàn)。如今，內(nèi)生動力又成了阿菇每天頻頻祈禱的話兒。

陽臺的天地，令阿菇強大。雖然數(shù)月來，醫(yī)生不斷暗示阿干已沒希望，好心旁敲，該帶他回家了，但阿菇內(nèi)心深處響起一個聲音：不管成植物人也好，成啥人也好，只要還是人，未成鬼，我就永不放棄，一直陪伴。我會一直撫摸他的身體，貼近他的耳朵，給他講火辣辣的、更出格的情話。

夜里阿菇做了個夢。醫(yī)生把她叫到辦公室，宣布阿干已成植物人。阿菇腦子轟響，猛一驚醒，淚染枕巾。

早晨，下半宿幾乎不眠的阿菇洗漱回來。她低著頭，心事重重地放下口盅，用毛巾擦干手，坐到床沿。

她突然一抬頭，被嚇了一大跳！

阿干背靠墻壁，正坐在那兒望著她。大冷的天，他滿臉汗?jié)皲蹁酢?/p>

阿菇揉揉雙眼，看看這是真人，還是鬼魂。接著，她撲過去，狠命捏丈夫的臉，搖晃他的雙肩，哇哇哭喊：你個死鬼，真的是你嗎？是你嗎？！

哭喊聲驚醒房里所有人，引來值班醫(yī)生。

美貌的年輕女醫(yī)生彎下腰，也對阿干又捏又晃，張開的嘴半天合不攏。

任憑他們怎么折騰，阿干都不動，始終一臉臥床時神情。

眾人搖頭長嘆散去。

這時，阿干開口了，一字一頓艱難地說：我有感覺快一個月了。

那你為什么不說話？不早告訴我？你折磨我還不夠嗎？！阿菇笑靨如花，淚如雨下。

我想聽你說多多的話，不想你停下來。阿干平靜地說。但他的眼里，色彩斑斕。

窗外，河邊晨跑的老爺爺腰間，傳來鄧麗君甜美的歌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責任編輯 ? 壇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