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康
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chuàng)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
—— 海子《阿爾的太陽》
列車一路向南,穿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每一株植物的根都緊抱著一團泥土
每一個陌生人也將行李緊緊摟在懷中
那些路過的山山水水,與我們擦肩而過
疲憊的人群迎來了默契的沉默
這便是我們眼前的生活——
看到了,也聽到了,更經(jīng)歷了
它時而讓我感覺富足,時而感覺兩手空空
哦,世界被刷新了一遍
僅僅用家鄉(xiāng)話說了聲再見
兩個聊了一路的朋友
就重新成為了陌生人
這一瞬間,分開了未來的幾十年光陰
在命運的岔路口,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又一位老朋友,被我送去,淪落天涯
你我都知道,這喧囂的世界
讓每個人都變得怯懦
愛,變得如此局限,如此難以啟齒
不要怪他的一言不發(fā)
不要怪他環(huán)抱雙手望向列車窗外
在這些飛速倒退的風(fēng)景里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正悄然來臨
讓泛濫的生命學(xué)會循規(guī)蹈矩
命運,就被捏成了一條貫穿南北的線形
他望著窗外,山岡上孩子一般高的樹
仿佛一支在風(fēng)中舞動的旗幟
旗幟上并沒有圖案,只是密密麻麻地
寫滿了山岡見證過的遠方和黑夜
譬如茂盛的植物們,在一夜間變黃
或是大風(fēng)倉皇逃竄,被卷上天空的斷枝重新落下
人們常說的,無處安放的靈魂
大概,就是這面旗幟的形狀吧!
今天,野花在陽光下肆意綻放
一只黑鳥飛回它遺棄在冬天的鳥巢
它一定從南方歸來,見過黑馬的尸骨
而今,火車載著南下的人群,和那些被遺忘的歌聲
沒有人關(guān)心那些隕落的星辰和眾神
烏云和雨都已散開,光和暖不再是虛幻
黃昏里的古人即將走向夢境
而黃昏里的我們,將在黑暗中擁抱、啜泣
如果乘坐的列車沒有叮當(dāng)作響的車輪
人們便是習(xí)慣沉默的,像日復(fù)一日的生活
醒來的古人搬運木頭,去山上建廟
直到自己行將就木,直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塊
而沉默的人們繼續(xù)沉默,哪怕石塊投入的漣漪也是沉默的
黃昏下,黑色的樹杈映照在湖面上,黃昏也是沉默的
如果夢是我們的第四個維度
那這一生所經(jīng)歷的,已遠超幾個世紀(jì)
被水泥覆蓋的,被深深的野草所覆蓋的
露水,不計較季節(jié)與場地
偶爾聽到火車聲、馬蹄聲
像深夜里熟睡的嬰兒,接受母親輕輕的拍撫——
遠方的我們,正等待著現(xiàn)在的我們
火車穿過烏云密布的城市
狂風(fēng)中的火車是那樣的孤獨
暴雨將人群砸得沸騰起來
火車像一艘飄搖在海上的小船
一位母親驚恐地望著窗外
她的懷里抱著仍在熟睡的嬰兒
每一次旅行,我都會選擇一段音樂
借此希望偷聽到世界的真相
我不想與人交流太多
只想陷進音樂的意境中沉思
如果它是安靜的,世界就是安靜的
如果它是憂傷的,世界就是憂傷的
請原諒我的偏執(zhí)
在深圳,某一個失眠的夜晚
我聽見千萬戶人家的喧囂與愛
如同浩瀚的星空,生生不息地運轉(zhuǎn)
我曾不止一次寫到紅月亮
紅月亮就像我的老朋友
那些讓我驚慌和恐懼的事物
不再顯得拘謹(jǐn)
紅月亮只在我的記憶里
照耀著悲傷、柔軟的一切
紅月亮適合出現(xiàn)在風(fēng)高之夜
月光下作響的樹干,像高漸離擊筑的手
在地面上閃動的波光,是荊軻赴死的腳步
在紅月亮深處,傳來陣陣黑馬的嘶鳴……
他仍然守著他的記憶
像一位老人守著年輕時的歸宿
可是為什么,他仍會在夜晚打濕枕頭
淚點,多如一生中忽略過的星辰
他們習(xí)慣,把遭遇過的各種不幸
簡化成兩個字——“低谷”,可是
“低谷”的兩端沒有高山
在它的深處,也從不滋養(yǎng)任何植物
它只是一條充滿霧氣的枯林里的夜路
如果可能,在路的旁邊,還有一條
泛著月光,靜靜流淌的河流
信奉神的教誨
卻已很久沒有仰望星空
想做一個惡棍,卻放不下孔孟的客套
看到杜鵑啼血,卻不敢開始一場逃亡
面對麥子荒蕪,死氣沉沉的大地
我竟沉浸在了某種豐收的喜悅
現(xiàn)在的我,比海子虛長兩歲
我沒有為姐姐們寫詩
想一個人去德令哈,卻害怕面對死亡
到南方去,做火中取栗的人
給不幸者以麥田
給夜間迷路的人以無盡的星辰
太陽、烏鴉、向日葵都是可以發(fā)光的燃料
人們呼吁火焰,向往一個燃燒的世界
這些浮夸的信仰,因為一只耳朵而崩塌
這是一個怯懦者的世界
細膩的美好禁不起推敲
這世界,遠比您的外表粗糙
(選自《山東詩人》2020 年春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