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教堂居于山下,古寺隱于山腹,烽火臺
占據(jù)了山頂,最醒目的位置。
最高的樹長在山坳,最矮的草伏在山頂。
貫穿其中的秘密通道,沿途,布滿了墓冢和
不知名的野花。
作為一名穿行者,我尚不能遵從
其中的任何一種秩序。
我還有一顆頑劣的心,等待被傷害,被重塑。
有時,我在山腳仰望,那些秩序的頂點(diǎn)
和最高的法則,總讓我心生敬畏。
有時,我會站在暮色降臨的山頂,俯瞰
那些閃爍的人間燈火,那些不再
亮起燈火的漆黑窗戶又讓我無端涌出淚水。
和雨,和雪都不盡相同。它不會獨(dú)自存在。
總是依附于
另外的事物。田野、草坂、玻璃,一張
經(jīng)歷過深冬的臉。
比雨水冰涼。比雪的花紋
更加玄秘。它在事物表面雕刻
和它接觸過的事物,不可避免地
暴露出了內(nèi)心的星象。
它一般在凌晨三點(diǎn)到來,一駕碾過天空的馬車
隨著清晨稀薄的光線
悄然離去,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只有在草尖、玻璃表面和一個人
眼神深處,留下了一絲
不易覺察的霜凍痕跡。
當(dāng)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
即將熄滅的火苗,忽然亮了一下
角落里,蒙塵多年的器物,忽然生出了燦然之光。
你知道,此刻,我就是那個火爐旁打盹的人
我已經(jīng)老了,我已經(jīng)
經(jīng)歷了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知道生活是什么。
當(dāng)然,也許我從未知道過。
當(dāng)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你知道這一生
我得到了什么
是的,我把愛愛過了。那些曾經(jīng)帶給我的傷痛
我又細(xì)細(xì)回味了一遍。
那些曾經(jīng)被我借用過的人事,我都一一 歸還
而我自己,也即將歸還。
感謝神,我的欠債不多。
當(dāng)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
我看到它穿過我后,又穿過了那些閃爍的群星
而此刻
大野寂靜,群山肅穆
一種古老的秩序正在其中緩慢運(yùn)行。
一位年老的長者意外亡故,人們紛紛從外地趕回。
死亡,像一塊強(qiáng)力磁鐵,
把流散到各處的圖釘吸附回來。
元宵、清明、中秋……這些古老的節(jié)日
像一只只氣球,被尖利的生活逐一扎破
最后一只也難以幸免
回不去的理由總是多于回去的。
惟有死者讓我們相聚,讓我們暫時放下各自的生活
讓我們收起銳角,用背面的圓
暫時組成了一個更大的圓。
送別逝者的夜晚,我們徹夜秉燭相談
談東西,談離散,談這些年的
感慨與失落
仿佛這才是參加葬禮的目的和意義。
蠟燭燃燒后的黑色的燭芯
讓空氣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
明天我們又將各奔東西,像一枚枚圖釘
被生活重新釘往世界各處
我們說告別說珍重相約著下一次重逢的時間
但明天我們依舊將相忘于江湖
我們就這樣,重復(fù)古老的法則
直到下一個逝者把我們召回
直到最后,我們成為類似事件的主角。
(以上選自《十月》2019 年5 期)
“汽車站像一顆心臟?!边@是
我多年前寫下的比喻。這些年來
我習(xí)慣把每一次的返鄉(xiāng),都看成這顆心臟擴(kuò)張后的
靜脈回流。而當(dāng)我返回異地,就仿佛
又經(jīng)歷了一次動脈的輸出。
十六年了。這座縣城的車站,經(jīng)歷了多次搬遷
最近的一次,使它毗鄰了一座基督教堂。
像一個互喻,我在一首有關(guān)教堂的詩里寫下
這樣的句子:通往天堂的客運(yùn)中心
擠滿了疲憊而謙卑的靈魂。
然而,有時候我覺得,載滿肉體的大巴
并不比朝向天堂的馬車跑得更快
有時候,生活的艱難比靈魂的跋涉
更加讓人絕望。
不是每一輛大巴都能帶我們
回到故鄉(xiāng)
疲憊的身體和破碎的靈魂從來都是
患難兄弟。
接下來的時間,我會繼續(xù)在午夜的紙上
建起另一座建筑。
它是我一個人的車站,也是我一個人的教堂,
在我在
或者不在的時候
我將允許那些黑色的漢字,代替我
奔向未盡的遠(yuǎn)方。
一條由房產(chǎn)中介、小商品和女人組成的狹長街巷
高大的法國梧桐帶來夏日的濃蔭。
但我習(xí)慣在秋日的某個雨天,踅進(jìn)它拐角的書店
在幽暗的光線里,聽窗外的雨
沿著一片梧桐的葉脈絡(luò)落入一首宋詞。
這條街巷命名的由來,源自它的東頭
一座小山下的遺址
據(jù)說已有六千年歷史。
黏灰質(zhì)的土層里曾挖出過一枚魚鉤
由此釣來了這座濱海縣城漁業(yè)的繁榮。
很久以后,當(dāng)我從一本舊書中抬起眼神
那些光鮮的事物倏忽不見
包括滿街的越地軟語,姑娘們
光潔亮麗的面龐以及裸露的長腿。
只有光禿禿的梧桐枝椏
掛著一顆一顆干枯的鈴鐺
無聲、懸垂,消弭在近似虛幻的時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散文里的落葉梧桐,即是詩歌中的
懸鈴木,它們曾在不同的時空垂下時間之眼。
但我無法推斷,再過六千年
我們生活的時代
還能剩下些什么。我們淪為塵埃的骨殖
還會不會,帶有金屬的含量?
只有闊大的落葉覆蓋了沒有人跡的路面
它曾和我擁有枝頭相似的青蔥
而我
也將重復(fù)和它雷同的命運(yùn)。
只有雨水持續(xù)滴進(jìn)另一雙空洞的時間之眼
那又是誰?
—— 誰在訴說?誰又在傾聽?
它存在于在我日漸昏聵的記憶中
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筑。
水磨石樓梯。木格窗。然后是
潮濕、濁重光線里的一位
昏昏欲睡的圖書管理員。
“有些書頁是甜的?!钡行?/p>
不是。進(jìn)入窄門的途徑,往往比書脊
更加陡峭。需要付出全部的少年光陰以及盜火者
失明的代價。
他想起另一個,曾經(jīng)在自己的迷宮里打盹的人
其間不同的是:他的夢里
藏著一個更大迷宮,一個天堂模樣的
圖書館
木桌上的油燈仿佛他
失明的眼眶,映照著一本書的封面。
翻卷著頁邊的舊書里,傳來逝者
無聲的喧嘩。
一些頁碼缺失了,書本中
一些人物的命運(yùn)是否會因此改變?
一個圖書管理員疲憊的神情是否
平添了幾分警覺?
窗外,法國梧桐帶來了不確定的起伏
靠近窗口角落的一把靠背椅子還保持著
一個青澀少年習(xí)慣的姿勢。
時間消失了
桌面上,一層薄薄的灰塵,隔開了它
和一個龐大時代的背影。
(以上選自《草堂》2019 年6 期)
簡單的祭奠儀式后,我們圍坐在父親墳頭說話。
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三年。很多他生前
沒有來得及說的話,不想說的話,以及想說
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的話
現(xiàn)在,都可以平靜地說出來了。
是的,我們的父親走了,有些話才被說出來。
我們究竟是想讓父親聽到還是
不想讓父親聽到,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
有些話,如果父親還活著,還是不會被說出來。
這是舊年年底,我們圍坐在父親墳前,
小聲、平靜地說話。
風(fēng)吹著父親墳頭的枯草。
我們圍坐的地方,也許就是我們將來的
長眠之處。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也將會從祖國各地
趕來,圍坐在我們的墳前,繼續(xù)說出
那些我們生前沒有聽到的話。
三天很快過去了。
三年也是。按照風(fēng)俗,這是
我們最后一次接你回家
接下來,我們必須送你遠(yuǎn)行。
這是真正的告別。你將往生。靈魂
將投宿于我們所不知道的地方。
你也許將重新出生,成為別人家的孩子。從
此形同陌路。
一念至此
我的淚開始無端翻涌。
為了讓你走得安心
在你的墳頭,我們陸續(xù)燒掉了更多的遺物
紙灰將盡
父親,大哥在念我為你寫的祭文,忽然失聲。
(以上選自《黃河文學(xué)》2019 年4 期)
據(jù)說,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不是從起點(diǎn)到終點(diǎn)
而是
從此岸到彼岸。
一列火車駛過,車廂里的乘客有自己奔赴的目的
而站在月臺對面的人,已經(jīng)
隔著天涯。
一條船分開流水,還在江面上行駛
而對岸的人,已在雨水中消失。
一個人走在路上,面容沉靜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裂隙
一條黑色的拉鏈經(jīng)過了他,一條船劃開了他
他的一部分去了彼岸,另一部分還滯留在此岸
他的右手總是抓不住鐵軌一側(cè)的左手
他發(fā)出的叫喊,瞬間化成了江面上的雨霧……
大多數(shù)已是陌生的面孔。有一些還能認(rèn)識但已經(jīng)
叫不出名字。
有一些已成土堆。
有一朵花,開過之后便永不再開。
有一條路,走過之后會馬上長滿荒草。
有一棵樹,在我離開后,從一株幼苗,獨(dú)自
長到了碗口粗細(xì)。
有一扇門,我已無法再打開。
一盞燈,懸在它寂靜的屋頂。它以一根
穿透屋瓦的光線為燈芯,以貧窮和寂寞為燈油,在獨(dú)自燃燒。
而我將用余生,去分辨
那在黑暗中燃燒的事物和它灰燼的成分。
(以上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9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