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閱讀《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推薦書目：《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作 者：劉易斯·卡羅爾

出版信息：1865年初版，后被多家出版社出版

推 薦 人：吳其堯

1865年，一本叫作《愛麗絲漫游奇境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的書在英國出版，作者是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 1832—1898）。其實這位卡羅爾并非職業(yè)作家，而是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的數(shù)學講師。甚至連他的真名也并非“劉易斯·卡羅爾”，而是查爾斯·拉特維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只不過他的數(shù)學著作不如他的文學作品出名，因此人們大多記住了寫童話的卡羅爾，而忘了研究數(shù)學的道奇森。

道奇森早年就學于拉格比公學。他父親是一位牧師，希望他子承父業(yè)，將來也成為牧師。但當他考入牛津大學基督堂學院讀書時，他的興趣和天賦卻都表現(xiàn)在了數(shù)學方面。1854年畢業(yè)后，道奇森留在母校教授數(shù)學，在這所世界著名大學執(zhí)教達37年之久，直至1891年。因為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他從小就很害羞，生性拘謹，長大之后性格也未見改變，不善交際。道奇森終生未娶，孑然一身，但他喜歡孩子，十分樂于與之交朋友。在牛津有許多與他親近的小朋友。他患有口吃，與成人交談固然不能暢所欲言，但小朋友們卻總能為他信口講出的童話所吸引。這本有關(guān)愛麗絲的奇遇最早就是他為一個名叫愛麗絲·利德爾的小姑娘編的，這個小姑娘是學校教務(wù)主任（一說校長）的女兒。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道奇森和愛麗絲姊妹三人一起坐在河岸的草地上，他開始講述故事。由于講得太引人入勝，孩子們常常不許他停下來，以至于他講得實在疲倦不堪，竟不得不說服她們才可以稍事休息。后來在友人的鼓勵下，他將這個故事寫成了書，1864年成稿，次年正式出版。1871年又有《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姐妹篇《鏡中世界》（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問世。于是，數(shù)學教師道奇森便以童話作家卡羅爾聞名了。據(jù)說當時的維多利亞女王讀了愛麗絲的故事，非常贊賞，特意差人留意這位作者，一旦有新著問世就立刻呈上。誰知此后女王看到的卻是一部乏味難懂的代數(shù)方程式論?？_爾后來還出版過幾部兒童作品：《獵獸》（The Hunting of the Snark）和《西爾維和布魯諾》（Sylvie and Bruno）等，也都風行一時，但終究沒有《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成功。

卡羅爾成名后，由于性格孤僻，加上天生口吃不善與人交往，有人竟認為他神經(jīng)不正常。有一次他出門坐火車，看到鄰座一位十多歲的女孩子正津津有味地讀他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他見她讀得高興，便和她交談起來。恰好女孩的母親也讀過此書，卡羅爾也與她討論起該書及其作者，她竟說作者精神不正常?？_爾問她說的是真的嗎，她堅決地回答道：“真的?！笨_爾尷尬萬分，但沒有責備她，后來他還寄贈了一部《鏡中世界》給那個女孩子。

《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記錄了一個名叫愛麗絲的小女孩的夏日閑夢。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愛麗絲看見一只衣冠楚楚的兔子自言自語地急急趕路。好奇心促使她尾隨兔子而去，不料掉進了一個深洞，由此跌入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經(jīng)過漫長的下墜，她來到一間空空如也的大廳，那里的每樣東西似乎都會使她的身體縮小或變大。這不斷變化的結(jié)果是，一塊平常的蛋糕反令她覺得不可思議，而她自己也說不準自己是誰了。此時縮小的愛麗絲被先前落的淚沖走，共同遇險的還有一只“委屈”的老鼠（愛麗絲總不忘向它炫耀自己寵物貓的機敏勇猛）和一群稀奇古怪的飛禽走獸。這時兔子再次出現(xiàn)，愛麗絲陰差陽錯地進了兔子家里，又遭受了一番“變身”之苦。當她好不容易逃脫，并從一只慵懶的毛毛蟲那里打聽到控制身材變化的秘密后，便親見了一連串的奇情異事。在公爵夫人的寓所，夫人抱著豬臉娃娃高唱可笑的催眠曲；廚子盡情地往湯里倒胡椒，往公爵夫人和孩子身上擲鍋碗瓢盆；柴郡貓笑容詭秘，神出鬼沒。在三月兔家門前，“瘋癲”的三月兔、帽匠和睡鼠所舉行的茶會永無止境，依靠移動座位不斷延續(xù)，原來“時間”已被謀殺，它們也只得永遠停留在喝茶的時間。離開無聊的“瘋茶會”，愛麗絲闖入了皇后的花園。殘暴任性的皇后無時無刻不在下達死刑宣判，卻從不曾有哪個囚犯因此被處死。愛麗絲應(yīng)邀參加皇后的槌球比賽。這是一場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比賽，無論是火烈鳥充當?shù)那驐U，還是刺猬充當?shù)那?，或是士兵充當?shù)那蜷T，都自行其是，仿佛在與愛麗絲作對。而皇后也從未停止過砍頭的判決，參賽者幾乎悉數(shù)遭到拘禁，球場上只剩下皇帝、皇后和愛麗絲三人。于是，愛麗絲被打發(fā)隨鷹頭獅身怪拜訪假海龜，聽它講述無聊的“傷心史”，觀摩了一段滑稽的龍蝦四對舞。法院開庭的消息打斷了假海龜?shù)臒o病呻吟，愛麗絲目睹了一次由怯懦而狡黠的皇帝主持的荒唐審判，最后她在與皇后及其手下的沖突中，跳出夢境，返回了現(xiàn)實世界。

這篇故事之所以深受一代代孩童的喜愛，成為兒童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它不同于當時大多數(shù)以教誨為目的的兒童文學作品，而是不折不扣的游戲之作。兒童讀物自誕生之日起，便以教育為宗旨，因為兒童被認為是不完善的人，必須加以嚴格的約束與引導，他們沒有也不必擁有屬于自己的“文學”。孩子們不是被迫在嚴肅的教訓書籍前正襟危坐，就是偶爾在成人的文學世界中偷取些讀書的愉悅。在17、18世紀的英國，寫給孩子們的故事——比如詹韋（James Janeway）的《獻給孩子們的禮物》（A Token for Children）——都有濃重的說教意味。倒是班揚的《天路歷程》、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斯威夫特的 《格列佛游記》等成人文學作品權(quán)且滿足了孩子們閱讀的渴望。隨著18世紀啟蒙運動的興起，真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才開始出現(xiàn)。紐伯里（J. Newbery）的寓言故事、博爾曼（T. Boreman）的《巨人的故事》（Gigantick Histories）、戴（T. Day）的《桑福德和默頓的故事》（The History of Sandford and Merton），以及進入19世紀以后埃奇沃思（M. Edgeworth）的《道德故事》（Moral Tales）、舍伍德夫人（Mrs. Sherwood）的《費爾柴爾德一家》（The History of the Fairchild Family）等，都是當時兒童文學的代表作品。不過它們?nèi)允墙逃奈膶W，是成人從教育的目的出發(fā)為兒童設(shè)計的文學。19世紀50年代以后，貼近兒童心理特點、純粹供兒童娛樂的文學作品才越來越多。馬里亞特（F. Marryat）的航海冒險、亨蒂（G. A. Henty）的戰(zhàn)爭小說、休斯（T. Hughes）的學校生活、揚（C. M. Yonge）的家庭故事，都被孩子們爭相傳閱。一大批兒童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也在這一時期涌現(xiàn)，如：金斯利（C. Kingsley）的《水孩兒，寫給陸上孩兒的童話》（The Water-Babies， A Fairy Tale for a Land-Baby）、杰弗里斯（R. Jefferies）的 《貝維斯的故事》（Bevis， The Story of a Boy）、史蒂文森（R. L. Stevenson）的《金銀島》（Treasure Island）等。當然，還有卡羅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人們往往將是否“有意義”作為評判兒童文學作品的標準之一。實際上，所謂的“有意義”指的是作品能夠給予孩子們有關(guān)成人世界的教誨，幫助他們脫離兒童的思維方式而盡早獲得成人的社會經(jīng)驗。那么，愛麗絲的游歷是否“有意義”呢？并沒有。愛麗絲并未在游歷中獲得任何有關(guān)成長的重要啟迪，她從夢境中返回后也并未“成熟”。相反，在故事的結(jié)尾，在愛麗絲姐姐的夢中，這個小妹妹即使已長大成人，也永遠保留著童年的單純與天真。而從這個故事本身來看，如果誰刻意在其中尋找“意義”的蛛絲馬跡，比如把塑造皇后的形象說成是為了批判專制統(tǒng)治，或把刻畫三月兔和帽匠的形象說成是為了譏諷無聊小民，再或者把描述法庭審判的荒謬說成是為了揭露法律不公，那么他自己也只能做那 “moral”不離嘴的“公爵夫人”，令酷愛幻想的“愛麗絲們”敬而遠之了。卡羅爾非但沒有賦予這段奇遇任何“意義”的打算，甚至還時常流露出對“意義”的嘲諷。這種嘲諷是借助故事中隨處可見、信手拈來的文字游戲完成的。

卡羅爾經(jīng)常通過詞語的諧音和雙關(guān)，制造巧妙的文字之趣，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嚴肅事物加以揶揄。比如假海龜在回憶自己的學校生活時，說它們的老師被叫作“Tortoise（烏龜）”，因為它“taught us（教我們）”，而它們的課程則有“Drawling（慢吞吞地說）”“Stretching（伸展）”和“Fainting in Coils（繞圈子昏倒）”，其實它們分別指“Drawing（繪畫）”“Sketching（素描） ”和“Painting in Oils（油畫） ”（見第九章）。這些利用諧音創(chuàng)造的課程名目，既吻合海龜?shù)膭幼魈攸c，更是在調(diào)侃當時的學校教育。此處，詩歌也是這篇小說中的亮點。愛麗絲脫口背誦的那些打油詩多為戲仿著名的說教詩而作，其中的“意義”當然已被消解得無影無蹤。那首講述老鼠身世（tale）的小詩偏偏狀如尾巴（tail）（見第三章），將諧音與荒誕詩融為一體，這大約也可算較早的“圖案詩”了。

其實，卡羅爾早在少年時便諳熟這些文字游戲了，常在家庭刊物上發(fā)表些模仿詩、藏頭詩以及字謎游戲。他另有兩首類似的著名詩作，一是《鏡中世界》里的“捷波瓦奇（Jabberwocky）”，一是長詩《獵獸》。前者生造了許多新詞，開了“荒誕詩體”的先河，后者則是重要的諧體史詩（當被問起這首史詩有何“意義”，究竟是道德教訓的寓言，還是政治諷刺時，卡羅爾的回答只是“我不知道！”）。但若說愛麗絲的這些奇遇毫無“意義”，卻又不盡然，讀者可以從中品味出隱含的哲理。愛麗絲發(fā)現(xiàn)一扇老鼠洞大小的門后面有一個令人神往的花園，可不幸的是，要么是她個子太高而門太小，要么是她個子變小而鑰匙卻留在了令她難以企及的桌子上，對她來說那個花園偏偏永遠只能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見第一、第二章）。而當她經(jīng)過幾次“變身”之后，甚至疑惑起“我究竟是誰？”，于是便將與她年齡相仿的小伙伴們一一數(shù)來，卻還是難以確定自己就是自己（見第二章）。愛麗絲與毛毛蟲的對話從“我是誰”開始，雖然她竭力回避，可兜了一個大圈子之后，話題仍回到了那個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上（見第五章）。

在小說的開始部分，作者以大量篇幅記述愛麗絲身體的不斷變化以及由此帶給她的尷尬。身體的變化使她總是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竟至對自身產(chǎn)生了陌生感。無論是情節(jié)（身材的瞬間縮小或長大）還是其結(jié)果（忘記了自己是誰，不得不依靠排除法確定自己的身份）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也是老于世故的成年人不屑思量的。但是卡羅爾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將這些離奇的事情生動地展現(xiàn)在孩子們眼前，使他們沉浸在虛幻卻充滿趣味的世界中。同時，那些童心未泯的成年人也能在愛麗絲的尷尬中讀出自身因素與外在條件之間難以排解的矛盾，而這種矛盾處境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普遍存在的。

總之，卡羅爾的這本小說是一部兒童文學經(jīng)典，因為它完全是“為孩子們立言”，充滿了孩子般的奇思妙想，荒誕不經(jīng)而又妙趣橫生。同時，它又受到成年人的喜愛，這不僅僅因為它能夠勾起成年讀者對童年的美好回憶，更因為讀者可以從荒誕中讀出妙趣，并將它視作雋永的人生寓言。由此看來，這部書既可以作為故事書來閱讀，又可以作為一本哲學和倫理學的參考書供讀者學習。難怪有人寫了一本關(guān)于羅素哲學趣談的書，其中很多地方引用了這本故事書里的情節(jié)。

行文至此，我想給讀者提供閱讀此書的方法，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閱讀此書：一是注意文義，就是讀懂字面意思，這應(yīng)該不難；二是注意情感，即故事里作者處處流露出的、筆鋒帶的情感；三是注意語氣，就是故事里人物的各種語氣、口氣；四是注意用意，即故事所蘊含的寓意。

最后，提醒廣大讀者，如果你要讀英文原著，最好選擇企鵝出版社的The Annotated Alice（The Definitive Edition），里面有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和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兩個故事。這本書的好處有二：一是有詳細的注釋，注釋本身讀來很有趣；二是有精美的插圖。如果你要讀中譯本，有三個譯本可以選擇：一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譯本，二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吳鈞陶先生的譯本，三是張華先生的名為《挖開兔子洞》的譯本。三個譯本各有所長，你讀了都會有所收獲。

吳其堯，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