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連明
娘說,哥就是北方那漫山遍野聳入云端的白樺樹,只要給點水分、給點陽光,就能茁壯成長。不管是數(shù)九寒天,還是三伏酷暑,即使一場森林大火過后,首先生長出來的,也是那挺拔溜直的白樺樹。
20世紀60年代,父親被戴上“蘇修特務”“毒害青少年”的帽子關進了“小號”,剛剛遞交了加入紅衛(wèi)兵申請的哥,被學校訓勉談話。學校要求哥跟父親劃清界限,或者能夠主動揭發(fā)父親的“罪狀”。16歲白樺樹一樣倔強的哥,耍起了牛脾氣。在班主任老師的挽留、娘的嘆息聲中,哥扔掉書包,去林場場部報名上班。
日子像春天的薺菜,除了苦澀,咂吧不出別的味道。家里挨肩兒七個家雀兒般張嘴要食兒的孩子,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也只有還是孩子、身為長子的哥來擔。
哥是林場年齡最小的營林工,也是林場第一個16歲的馬車夫。每天早晨,哥要去離家二里地的馬號,牽出高他幾頭的兒馬,套上大車,跟著大人一樣,趕車上山。天擦黑,太陽掉進南山,娘才把哥盼進家門。
娘用面糊糊摻野菜熬上一鍋稀飯,一個碗底倒給這個孩子,另一個也是眼巴巴地等著下一碗。娘給上工的哥的飯盒里裝的土豆干糧、窩窩頭,哥也經(jīng)常剩下一口,留給翻飯盒的弟弟妹妹果腹。冬季,為了給家人打牙祭,哥在周末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帶著身下的弟弟去山里打獵。偶爾逮著的幾只野雞和山兔,就是那個冬天全家人最好的美食。
娘說,哥多大,家里的爬犁就多大。每年的冬天,哥帶著弟弟妹妹去山里撿柴,家里的柴火堆,總是堆得最高。在南山林場住了十三年,家里從來沒在燒柴上花過一分錢。說這話的娘,一臉的驕傲。
春夏兩季,是林場清林打帶的季節(jié)。一大早,露水還沒退,哥就要跟著大人進林子干活。兩條褲腿兒,一濕濕半截。趕上晴天,要等到太陽出來的時候,風慢慢吹干濕漉漉的褲腿;趕上陰天,不僅有成群的瞎虻、小咬(一種小蚊子)糊臉,濕漉漉的褲腿也只能靠身體的熱量,一點點烘干。
漫長的寒冬,也是林場采伐、運輸木材最繁忙的時候。上山住寨,哥就是一個壯勞力。數(shù)九寒天,哥常常一個人趕著馬車從山上往山下運送木材。家里窮,是買不起背心、線衣、毛衣這些穿在棉襖里面的貼身物件兒。整個冬天,哥也只是空心棉襖的外面,攔腰一根麻繩。
北方的冬天,動輒零下三四十度,哥這身行頭,是擋不住刀子一樣割臉、刺透骨頭的北風。多數(shù)時候,哥趕著馬車,坐一會兒,跑一會兒。
有一年冬天,哥趕車從山上下來。走到離駐地兩公里的二道嶺拐彎時,馬忽然受驚,哥被駕轅的兒馬拖出去十幾米遠。人們聽到消息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滿臉血污的哥勉強從車底下爬出來。哥捂著受傷的后腰,囑咐大家,千萬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家里的娘。采伐結束后,人們把這場禍事講給娘。又黑又瘦的哥和哥后背磕到骨頭的疤痕,讓娘心疼得掉了好幾天眼淚。
1978年,姐高中畢業(yè)下來上班,一家人剛剛能吃上飽飯,19歲的二哥在一場車禍里意外喪生。娘一夜白頭,經(jīng)常半夜哭醒或者黃昏從二哥的墳墓蹣跚歸來。父親丟掉視如生命的講評書愛好,開始無節(jié)制地酗酒,娘的臉上鎖住了冰霜。三年后,父親腦溢血住院,一個月后撒手人寰。
家里的重擔,完全落在哥的肩上。
哥處了對象。對象父母嫌哥家庭負擔重,幾次把哥送去的糕點丟在門外。哥像霜打的茄子,回到家里除了悶頭干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幾天的功夫,哥的臉頰越發(fā)削瘦,一件藍布褂子穿在身上,在風里蕩來蕩去。
那年秋天,母親帶著我們?nèi)齻€小的嫁給鎮(zhèn)上年長她十五歲的男人。轉(zhuǎn)年春天,哥喜結連理。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同志振聾發(fā)聵的講話給人民帶來福音。林場增添了機械設備,順山倒喊了十年的油鋸手、老實肯干的哥被安排到車隊,一臺“五十五大轱轆”成了哥的最愛。不幾年,開車、修車,就成了哥手拿把掐的細活兒。
哥的一家搬進林場新蓋的磚房,哥在前園子南面小河邊的塔頭甸子上養(yǎng)殖了近萬椴的木耳椴。每年木耳椴的收入,是哥工資的幾倍。哥,開始衣食無憂。
嫂子生了閨女,哥買了結婚時沒舍得買的立體音響。每天早晨,哥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音響的開關,放上那支哥咋也聽不夠的《小白楊》;每天下班,哥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按動音響的播放鍵,播放的還是那首永遠也聽不厭的《小白楊》。哥給嫂子買了她喜歡的二六女式自行車,家里添置了大彩電。孩子上小學的時候,哥在城里買了房子。
打開國門,興邊富民。中國的發(fā)展像一股強勁的東風,把黑龍江畔的改革開放大業(yè)推向一個新階段。進城后的哥,正趕上黑河邊貿(mào)熱。老城區(qū)擴建,新城區(qū)一座座高樓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哥辭掉了正式工作,靠著一身開車、修車的好手藝投身到城市建設大業(yè)。在城市新區(qū)、城鄉(xiāng)新建公路、沙場、煤礦等工地,哥應聘做了特殊機械的專職司機。1990年,哥的工資每月一千不打開捆兒。哥這棵給點水、給點陽光就瘋長的白楊樹,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枝繁葉茂。
哥住進了二百多平米的復式樓。哥的家里安裝了固定電話,哥的腰上也別上了BB機,手上拿起了“大哥大”。哥給嫂子買了電動自行車,嫂子接送上學的閨女,再也不用犯愁了。
哥這棵北方倔強的白樺樹,沐浴改革開放的春風,吮吸興邊富民的雨露,腰板溜直。哥開著挖路機、鉤機、裝載機等大型機械,足跡踏遍家鄉(xiāng)黑土地的溝溝坎坎、山山水水,二十年里,從未駐足歇息。
如今,哥老了。這棵被歲月年輪刻上一圈又一圈的白樺樹,這棵遮蔽一家老小四十年風雨的白樺樹,用慈愛的眼神舔舐歲月的蔥蘢,用略微佝僂的腰身度量時光的長短。
幾年前,從沒出過遠門的哥,坐飛機去深圳的女兒家。視頻里,哥說,南方的太陽不歇氣兒,從早晨到晚上都是一樣熱情;南方人每天瞎忙乎,黑燈瞎火撂下一句聽一半猜一半的廣東話,轉(zhuǎn)身尥蹶子跑;哥說,南方的大米沒有經(jīng)歷北方晚春的熬煎兒和秋天霜降的功夫,吃起來咋也咂吧不出東北的米味兒;哥還說,他這棵北方長大的白樺樹,只適合生長在黑龍江。習慣了近三個月大雪紛飛的寒冬、春涼夏暖季節(jié)分明的日子,哥在四季常青的南方,不知道什么是日子了。哥拒絕女兒女婿的挽留,在春暖花開達子香花漫山遍野、白樺樹抽出嫩綠枝丫的時候,坐著飛機回到了有雪有白樺林的家鄉(xiāng)黑河。
下飛機那天,哥說,踩在黑土地上,看到成片的白樺林,心里就踏實。如果哪一天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也要把骨灰撒在小興安嶺的白樺林里,就當給白樺樹施個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