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老不分國界：出逃老太“瀟灑”扎根星級酒店

奕抒

酒店對于一般人來說是驛站，匆匆而過，而對于有些人來說，卻是家，是避難所。

在酒店安營扎寨的老人

楊雪，法語名蒂安娜。2015年，她從法國蔚藍海岸的尼斯大學(xué)畢業(yè)后，入職了悉尼一家星級酒店。在前臺工作的時間里，她總感覺手里猶如揣著一個隱形的萬花筒，隨時能捕捉到大千世界里的各種精彩故事。

2018年9月15日，70多歲的杜比老太太由她的護工杰西卡陪同入住了酒店，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她頭發(fā)花白，喜歡戴著一頂太陽帽在酒店踱步，除了她的護工杰西卡，楊雪從沒見過任何人來看望老太太。剛?cè)胱【频甑哪嵌螘r間，老太太總是來前臺給她的賬單挑錯誤，不是嫌棄字太小，就是抱怨酒店的消費太高。入住酒店的第三個星期，10月初的一個下午，杜比老太太又拿著賬單來找茬兒：“我從未點過酩悅香檳，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可賬單明確顯示，她在9月26號晚上8點11分點了一瓶香檳。沒有辦法，楊雪和同事薩麗只好走進后臺辦公室的材料儲藏處尋找簽單。在小山般的整疊賬單的最底部，楊雪發(fā)現(xiàn)了那張標著酩悅香檳的單子。從那以后，同事們自覺將老太太列在“難伺候，事兒多，但得好好供著的金主兒”一類客人名單中，畢竟杜比老太太已在酒店住了三周，而且一直在續(xù)房，看這架勢是要安營扎寨了。

有趣的是，在那次尋找賬單的過程中，楊雪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的家庭住址標注的是酒店附近的一間公寓。那個公寓坐落市中心鬧中取靜的一個風(fēng)水寶地。

因為一直有護工陪同，楊雪最開始以為老太太是從外地過來療養(yǎng)的老人家，而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位神秘的老太太居然有家不回，況且自家與酒店僅隔一公里。大家紛紛開始揣測她來酒店住的原因，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在家？還是她無兒無女繼承她的財產(chǎn)，不如花大錢頤養(yǎng)天年？

2018年11月，在老太太入住酒店快兩個月的一天，楊雪穿過日式花園時習(xí)慣性地用眼神搜尋了一下杜比老太太，發(fā)現(xiàn)這次她的身邊除了杰西卡，還多了一位中年男子和一個女人。

聽杜比老太太的聲音，她有些激動：“我住在這里這么久，你們有來看過我嗎？現(xiàn)在需要用錢就來找我了！我?guī)湍銈兊倪€少嗎？你倆就是啃老族，要把我的養(yǎng)老錢啃光了才罷休！”老太太氣得開始哆嗦起來。杰西卡趕緊在一旁勸道：“老太太身體不好，不要再氣她了，你們先回去好嗎？”那一男一女看見老太太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憤憤地離開了酒店。老太太一把癱坐在椅子上，孱弱的身體像要被風(fēng)刮走似的。

這之后，楊雪好幾次看見杜比老太太拿著電話無奈又氣憤地說著那天類似的話。楊雪猜出了大概，出于關(guān)心，她開始試著接近老太太，每次見到她，都熱情地打招呼，一開始老太太總是愛理不理，慢慢地也開始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杜比老太太住在酒店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那天她在酒吧，要求前臺給她送去一個星期前的賬單，楊雪正好接待完一個客人，便自告奮勇地說去給她送。

來到酒吧，看她正數(shù)著硬幣，楊雪輕輕地將放有賬單的信封遞給她：“這是您要的賬單，杜比太太。”看她落寞的樣子，楊雪突然很想跟她說說話。

“您知道嗎，看您數(shù)硬幣，我忽然想起了我媽媽。結(jié)婚前幾個月，我媽媽就開始存硬幣，她說這是我們老家習(xí)俗，她得給我存999元的硬幣當(dāng)做是嫁女兒的扎腰錢，希望我和老公恩恩愛愛，長長久久?！?/p>

“你有一個好媽媽，你媽媽也有一個好女兒。”老太太的臉色慢慢開始晴朗起來。沒想到，這次聊天，楊雪竟然意外地把老太太的話匣子打開了。

杜比老太太說以前家里并不富裕，丈夫去世早，她憑著一個人的努力開了三家藥店，賺了些錢，想著退休后能享享兒孫福，誰知道天不遂人愿。由于老太太年輕時一心賺錢養(yǎng)家，忽略了對孩子的教育，導(dǎo)致兒女們到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還是習(xí)慣依賴她。

兒女平時都不聯(lián)系老太太，逢年過節(jié)就一條問候短信。為了給孩子們一些教訓(xùn)，老太太玩了一出失蹤游戲，一個人從家里搬了出來，可結(jié)果孩子們根本就沒注意到。老太太說完這些后，半開玩笑地說：“這里更像一個家，我覺得酒店比我家里溫暖多了?！?/p>

杜比老太太現(xiàn)在成了酒店的“重點關(guān)愛VIP”，她還是喜歡每天在日式花園曬太陽，偌大的花園仿佛成了她的私家花園，若不是子女不親近，老太太應(yīng)該也不會覺得酒店比家更溫馨。

回歸愛情的接客女人

30歲生日那天，楊雪驚喜地收到了一位許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的祝福短信，一位同樣以酒店為家的朋友——露西。不同的是，露西是羅馬尼亞人。

楊雪第一次見到露西的時候，是2015年秋天，上班的第一個星期。她從電梯出來的那一刻，精致的臉蛋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長長的頭發(fā)，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前臺的楊雪，她完全就是美劇里標準的金發(fā)美女。

剛到酒店，主管交代楊雪先試著了解各位VIP客人的生活習(xí)慣和飲食喜好，露西是酒店的尊貴VIP客人之一，卻一點也不擺有錢人的架子。相反，她和酒店的同事都相處得很好。

幾天內(nèi)，楊雪只看見她出過酒店兩三次，她一天只吃兩頓，中午基本是叫客房服務(wù)，到了下午才會打扮精致地下樓來。每次看見露西時，她都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加上天生麗質(zhì)，客人見了她都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

第二周楊雪值晚班，晚上8點后，她看見露西下樓來等人。楊雪高興地和她打了招呼，5分鐘后，她領(lǐng)著一位男子上樓了。楊雪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一位同事，同事默認了。原來，露西的職業(yè)對于酒店同事而言，早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卻從不提及。

在露西眾多的客人中，楊雪認識了她的一名?？汀獎P文，他一個星期來酒店幾次。他的個子不高但很精神，臉上的黑框眼鏡露著幾分內(nèi)斂和認真。他每次來不是帶花就是帶女人喜愛的小禮物，巧克力、糖果……有時還會給露西送飯。

晚上客人不多的時候，露西很喜歡拿著她的威士忌酒杯來找楊雪她們聊天。漸漸熟悉后，露西還會等著前臺的同事下班一起去外面喝一杯。有一回在酒吧，她拿出手機放在楊雪面前說：“給你看看我家的小公主?！?/p>

手機屏幕上的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楚楚可人，活脫脫一個小美人胚子。楊雪隨口問道：“很漂亮，像她媽媽一樣呢，她爸爸呢？”露西滿臉的笑容開始褪去，楊雪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八缱吡?。”露西冷冷地答道。由于當(dāng)時酒吧還有其他人，楊雪岔開了話題，沒再繼續(xù)追問下去。

2016年夏天的一個清晨，露西提著行李箱匆匆離開。兩周后的一個下午，楊雪正在給客人辦入住手續(xù)，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酒店大門進來，是露西。給她辦入住手續(xù)的時候，楊雪得知露西的媽媽之前患過乳腺癌，最近復(fù)發(fā)了，前兩周剛做完手術(shù)，露西急著回去照顧她?，F(xiàn)在，她媽媽的病情好點了，在家休息。

晚上，她又端著自己的威士忌杯子來了前臺，喝完杯中剩下的半杯威士忌，她有些激動地告訴楊雪，女兒的爸爸是因為她的媽媽得癌癥，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才狠心離開了，露西臉上掛著淚痕，有些哽咽地說：“我知道凱文對我很好，但現(xiàn)在我不敢愛了，還得賺錢養(yǎng)家?！?/p>

第二天，得知露西回來的凱文又帶著一大束鮮花來酒店了，他依然戴著那副黑框眼鏡，只是胡子比之前長了很多，露西不在法國的這些日子，他似乎變得滄桑了一些。

之后，露西沒說明原因，搬離了酒店。楊雪沒想到，在自己生日這天，居然收到了露西的消息，更沒想到的是她和凱文兩人現(xiàn)已結(jié)婚，她還有了正當(dāng)職業(yè)，楊雪覺得這是自己30歲生日收到最好的禮物——無論何時何地，人都要相信愛情。

國王身邊的那些隨從

每年5月，法國天氣最好的月份， 楊雪所在酒店都會接待一批貴客——非洲某國國王及其隨從。這位國王每年都來法國看一次病，隨行有一百多位公職人員，每年都被安排在她們酒店入住，是酒店每年的重要收入來源之一。

2019年5月，國王又來了，這一次陪國王來看病的人比以往還多。入住第一天，國王直接被送去了醫(yī)院，其他公職人員在快傍晚的時候陸續(xù)到達酒店，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手續(xù)很快就辦好。

5月并不是酒店的生意旺季，但由于他們的到來，每到晚飯時間，餐廳頓時熱鬧起來，觥籌交錯中充滿了歡聲笑語，因為很多公職人員的老婆孩子跟著一起“出差”來了。

除了到餐廳就餐的人，還有一些不愿下樓的客人直接叫了客房點餐服務(wù)?？头糠?wù)的人員推著送餐車一趟趟地上下樓，之后幾天亦是如此，大筆的客房服務(wù)簽單往前臺送，大家都以“公費消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一周后的一個晚上，夜已深，酒店門口進來一位30多歲的中年男子，他個子很高體格強壯，但看上去特別疲憊。他緩緩來到楊雪面前，禮貌地說：“晚上好，我剛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房卡忘帶了，請幫我重新制作一張?！?/p>

他把護照遞給楊雪，楊雪仔細核對了一下客人信息，上面寫著哈麥德，原來是國王的隨從之一，核實無誤后楊雪開始給他重新做房卡。

等待的間隙，哈麥德帶著疲憊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問：“你們的安保工作做得不錯。對了，附近有公園可以跑步嗎？”

“酒店附近有一個小樹林，是城里鬧中取靜的地方，很多人早上去那運動?！?/p>

“明天請把我的叫早服務(wù)設(shè)置在6點，謝謝！”接過房卡致謝后，他就拖著沉重的步伐回房間了。

哈麥德剛走，一名阿姨怒氣沖沖地出現(xiàn)在楊雪面前，嘴里不停地念叨：“隔壁房間音樂開得太大聲，我根本睡不著，去敲門人家也不理，你們能管管嗎？”

楊雪查看了一下客房，發(fā)現(xiàn)是一位國王隨從，原來他們在房間開派對，吵得隔壁阿姨無法入睡。沒辦法，楊雪只得讓客房部的同事上樓去處理。阿姨走后，前臺同事面面相覷：“這隨從與隨從的差別還是挺大的。”

晚上，洗衣房的員工馬努如往常一樣，送來洗衣熨衣單給前臺入賬：“給，今晚又把我們忙壞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厚厚一沓單子遞到楊雪手上。

賬單大部分依舊來自公職人員，清洗的衣物各式各樣，大人小孩的一件不落。前臺薩麗打趣道：“他們可真行，洗一雙襪子30元，一下就來十雙，都能買好幾倍的新襪子了?！?/p>

“并不是每個人都天天想著吃喝玩樂的，你看看這位?！睏钛┌压湹碌馁~單打開給薩麗看，除了必要的衣物清洗和飲食，賬單比普通入住人員都還少，薩麗驚訝地張大嘴巴，像見到了外星人似的。

三個星期后，負責(zé)酒店預(yù)訂的官員到前臺提前2天退房，要財務(wù)部的同事準備發(fā)票?？磥?，這位國王已經(jīng)痊愈準備回國了，大家惋惜地說大財神要走了，可到了最后兩晚，賬單依舊嘩嘩地被送到前臺。

退房那天，哈麥德過來還房卡，楊雪查看發(fā)現(xiàn)他的賬單依舊停留在住食的基本消費：“哈麥德先生，這段時間住得還開心嗎？”

“還好，我來法國不是來度假的，談不上開不開心，酒店只是休息的地方，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放下了?！彼诜▏淖詈笠惶?，終于露出了一臉輕松的笑容，笑得如此純粹。

楊雪看著他慢慢朝酒店大門走去，和周圍的同事談著、笑著，如釋重負。當(dāng)大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楊雪露出了敬佩的微笑。

國王生病異國求醫(yī)，有人將此行當(dāng)度假，有人將此行當(dāng)渡劫。躺在病床上的國王，是否也知道這些？

在酒店前臺工作的這些年，楊雪覺得酒店就像是一個萬花筒，讓她看見了千奇百怪的世界，也讓她學(xué)會去珍惜眼前人。

編輯/徐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