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人設(shè)翻車：送不走的流浪漢擊潰肇事者

任捷

家住桂林市的網(wǎng)約車司機賀勇，曾經(jīng)被譽為“最有擔當?shù)恼厥抡摺?。然而，相隔一年后，他卻成了一名殺人嫌犯。這一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肇事后極力擔當：良心司機被眾口稱贊

2018年8月16日早晨，賀勇接到了當天“滴滴打車”的第一單，剛啟動車輛，養(yǎng)護院的電話打來了。賀勇讓妻子吳瑛趕緊到養(yǎng)護院去接人。吳瑛斷然拒絕：“虧你想得出，把流浪漢接家里來住，家里豈不亂了套！”

賀勇當即打電話給下單乘客，懇請對方取消訂單，然后直奔養(yǎng)護院。吳瑛朝著兒子誠誠一聲嘆息：“瞧你爸‘濫好人的德性，唉！”

1983年出生的賀勇，是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桂林市人。妻子吳瑛開了一家工藝品鋪子并兼營網(wǎng)店，兒子誠誠讀小學二年級。吳瑛與賀勇結(jié)婚10年，她慶幸自己嫁了個吃苦耐勞、愛妻護子的好丈夫，唯獨對他的“濫好人”性格滿肚子意見。

2018年6月25日，細雨霏霏。當晚8時許，賀勇載完客人回到荔浦縣境內(nèi)，駛至一段小路時，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有人影搖搖晃晃。他急踩剎車已來不及了，那人被撞出七八米遠。賀勇下車查看，被撞男子衣衫襤褸，40歲左右，已不省人事。

這段路比較僻靜，也沒有監(jiān)控。賀勇連忙報了警，后由交警勘驗現(xiàn)場，自己隨急救車趕往醫(yī)院。經(jīng)住院治療之后，被撞男子的傷好了，賀勇把他安頓在桂林市大河養(yǎng)護院。

丈夫的這番擔當，吳瑛毫不意外。記得2008年9月的一天，賀勇載著她去婦幼保健院做孕檢。路遇一個老大爺躺倒在地，有七八人圍觀，卻無人相助。賀勇立即停車并上前查看，賀勇為大爺做了急救措施后，將他送往醫(yī)院。

老大爺是突發(fā)心梗。賀勇跑前跑后，一邊為他掛號就醫(yī)，一邊聯(lián)系家屬。家人聞訊趕到后，要拿出1000元酬謝賀勇，被他婉拒。

吳瑛原準備做了孕檢就給客戶快遞商品，被耽誤了。事后，她抱怨說，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賠了不少時間，還耽誤了生意，劃不來。賀勇又講他的陳詞濫調(diào)，說日行一善，積善成德，這是他應(yīng)該做的，還重提往事。

在他10歲那年的夏天，他在河邊學游泳，右小腿肚突然抽筋，他身體漂進了深水區(qū)，整個人上下浮沉。危急之際，有人跳下了河，拽著賀勇向岸邊游去。救命恩人是當?shù)氐纳鐓^(qū)志愿者。賀父千恩萬謝，要補償對方卻被婉拒。此后，賀父經(jīng)常念叨：“你的命是人家救回的，要懂得感恩，但行好事，不求回報?！辟R勇牢記父訓并付諸行動，成年后他加入了志愿者行列，每年都做義工，也學過急救技能。

后來，賀勇兒子出生，與父親商量后，給兒子取名誠誠。他對妻子說，賀家子孫都要做實誠人……

此刻，男子被撞成腦震蕩，有輕型顱腦外傷和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住院期間，夫妻倆輪流陪護。吳瑛多次問對方家在哪里，他總是搖頭，還不時自言自語，聽口音也不像廣西人。

吳瑛和醫(yī)護人員都確定他是個精神病流浪漢。她生怕丈夫又要當“濫好人”，再三說：“等他病情穩(wěn)定了，就不要再管了?！辟R勇堅持要幫傷者找到家屬。

賀勇在網(wǎng)上發(fā)帖求助，并配上流浪漢的照片，希望來人認領(lǐng)。他表示，只要家屬把人領(lǐng)回家，他不僅承擔全部醫(yī)療費，還愿意賠償相應(yīng)損失。賀勇的求助帖引起當?shù)厝说年P(guān)注，大家紛紛稱贊他是“最有擔當?shù)恼厥抡摺?，還有媒體采訪了他。但帖子發(fā)出去了一個月，流浪漢的來歷仍無從知曉，壓根沒人聯(lián)系他。

2018年7月26日，交警部門認定，受害男子突然竄上機動車通道，賀勇駕駛車速雖正常，但沒有注意前方，雙方各擔50%責任。此時，流浪漢已經(jīng)能自由活動，醫(yī)生開了出院單。賀勇要把流浪漢接回家暫住，等待其親屬認領(lǐng)。吳瑛問：“如果沒有人認領(lǐng)，我們總不能一直養(yǎng)著他吧？”夫妻倆商量后決定，將流浪漢送到大河養(yǎng)護院。于是，賀勇與養(yǎng)護院簽訂了寄養(yǎng)協(xié)議，賀勇每月承擔2000元費用，直到有人認領(lǐng)。

現(xiàn)在，流浪漢在養(yǎng)護院待不住了，賀勇要把他接到家里住，吳瑛十分惶恐！

攤上難纏流浪漢：怨憤的妻兒離家出走

原來，幾天前的一個半夜，流浪漢突然醒了，一陣胡言亂語，室友讓他安靜點。他嗷嗷直叫，竟騎到室友身上，室友與他大打出手，左右隔壁、樓上樓下的人都被驚動。院長剛上班，大家就聚集在院長辦公室，七嘴八舌要把他趕走。

面對到來的賀勇，院長無奈地表示：“我們雖然簽了協(xié)議，但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賀勇遂將流浪漢帶離。

賀勇他們家住一樓，有一個20多平方米的院子，吳瑛開辟了一大半地種薰衣草。流浪漢跟著賀勇進來時，他突然沖上來，對著薰衣草一陣亂踩，轉(zhuǎn)眼間，薰衣草就被他踩了個稀巴爛。吳瑛憤怒地吼著讓他滾，流浪漢手舞足蹈著“哇哇”亂叫，并賴在地上打滾。賀勇拼盡全力也拉不動他。

吳瑛責怪丈夫不該把流浪漢領(lǐng)回家。“我們該盡的義務(wù)也盡了，你隨便塞給他點錢，把他扔在路上算了，何必自找麻煩！”賀勇回答：“那哪能行？萬一他被車撞死了怎么辦？咱得為他找到家人，才能放心撒手?！眳晴逯_說：“要管你管！看你還顧得上開車不！”她氣得連午飯都沒做，回了娘家。

兒子誠誠在姥姥家過暑假，賀勇把兒子的書房騰出來，讓流浪漢住下。他又為流浪漢洗了澡，找出自己的干凈衣服給他換上，還做了午飯，喂給他吃。安頓好了流浪漢，他開車去了岳父母家。賀勇費盡口舌想說服妻子，吳瑛就是不同意流浪漢暫住在家里。最后，吳父一語定音：以3個月為限，如果仍無人認領(lǐng)流浪漢，就堅決不管了。吳瑛這才同意回家。

賀勇繼續(xù)每天在網(wǎng)上發(fā)帖，登報，努力尋找流浪漢的親屬。為了更大范圍傳播消息，他還打印了上百張附有流浪漢照片的尋人啟事，并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張貼在大街小巷。就連自己的網(wǎng)約車上，也豎起了尋人的小牌子。

賀勇每天要跑車賺錢，他讓吳瑛照顧流浪漢，吳瑛卻說她要盯著店里和網(wǎng)上的生意，根本沒時間，還說讓流浪漢暫住在家里，她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讓步，自己再沒有管他的義務(wù)了。賀勇只好請了鐘點工定時來家給流浪漢做菜喂飯。吳瑛實際上也不忍心流浪漢無人照顧，還是抽空回家張望張望。

一次，賀勇正在跑車，妻子打電話說流浪漢在家里砸東西，還叫嚷著要去跳河。賀勇一不留神，方向盤打滑，車子撞向了前方的一棵大樹，前保險杠被撞彎，右邊座位前的玻璃粉碎。如果不是大樹擋著，人車都要從堤壩翻到河里，所幸車上沒有乘客。賀勇想想都有點后怕，更不敢將此事告訴妻子。

流浪漢有時把大便也拉在床上，弄得臭氣熏天。吳瑛說：“惡心死了，我一刻也受不了，誠誠快開學了，這事必須快點解決?！辟R勇說：“他腦子清醒的時候，不是也幫我擦車洗車嘛，總有一天他會徹底醒過來，不能就這么把他扔了?！?/p>

2018年8月30日，是兒子的生日。吳瑛想把兒子從姥姥家接回來慶生，便買了生日蛋糕放在廚房。不一會兒，她看見流浪漢用手大把地抓蛋糕吃，于是沖上前奪下，流浪漢竟然往蛋糕上吐口水。吳瑛氣憤中抓扯了他，他反用力把吳瑛推了個踉蹌，她的額頭撞到灶臺角上，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吳瑛只好打電話給父母帶誠誠去吃肯德基。

那天，賀勇出車很晚才回來，疲憊不堪。已經(jīng)去醫(yī)院包扎好傷口的吳瑛跟丈夫說了白天發(fā)生的事，要讓他把流浪漢送走，否則這個家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賀勇說：“老婆，委屈你了，可現(xiàn)在他的家人還沒找到，你這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嗎？”

吳瑛更加生氣，與丈夫大吵了一場。她說：“兒子明天就開學了，回來住不合適，我們先住在娘家吧。等你處理好流浪漢的事，我們再回來。”

一念起從惡如崩：人設(shè)翻車的鍋該誰背

妻子走后，賀勇不得不把鐘點工換成了常住護工，但他連續(xù)請了四五個護工，都只干了三五天就走了。

車禍發(fā)生后，賀勇已經(jīng)在流浪漢身上花去了2萬多元，還不包括自己的誤工費。他要更拼命地跑車掙錢，只得又央求吳瑛回來，吳瑛拒絕。妻子不回家，護工不敢來，流浪漢成了燙手的山芋。此后，他只好白天出車，晚上回來給流浪漢做飯、擦洗身子。

2018年12月3日，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尋上了門，自稱是流浪漢的弟弟和弟媳，要來領(lǐng)人。賀勇喜出望外，把流浪漢和來人請到飯店，點了一桌子菜招待對方。這對男女用餐時狼吞虎咽，卻看也不看“哥哥”一眼，流浪漢對“弟弟”和“弟媳”也沒有絲毫表情。

賀勇多了一個心眼，詳細詢問。對方自稱家在江蘇省揚州市，哥哥也是。賀勇長年跑車，載過南來北往的乘客，聽得出他們的安徽口音，故意說自己從小在揚州長大，并提了瘦西湖等著名景點，問他們現(xiàn)在有什么變化。這對男女支支吾吾。賀勇認定他們是假冒的。但即便如此，賀勇還是有思想準備，只要他們不提過分的要求，就“出點血”讓他們接走流浪漢，好擺脫目前的處境。

哪知，吃完飯，自報名叫蔡強的男人抹了抹滿嘴的油說：“我哥蔡鋼好好的一個人，被你撞傷了，現(xiàn)在還神志不清，你至少得賠50萬?！?/p>

賀勇回答：“交警判定你哥哥也要負一半責任，他本來腦子就不正常，身體受的傷都治好了，我還養(yǎng)了他好幾個月，再給1萬元算了?！睂Ψ絽s說最多讓步到10萬元。賀勇沒有戳穿對方的假冒身份，表態(tài)道：“那我們到派出所去處理吧，該我賠多少我就賠多少?！甭犢R勇這么說，“蔡強”悻悻地道：“到什么派出所，我們法庭見！”說著拉著女的溜走了。

2019年春節(jié)快到了，賀勇想讓妻兒回家團圓。吳瑛說：“有那個流浪漢在，我們絕不回家！”賀勇太思念兒子了，他決定把流浪漢送到救助站?？伤蚵牶蠓街?，這次交通事故公安有備案，救助站必須要他解決好前面的賠償問題才能接收。而流浪漢的精神不正常，這個程序走下來又非常麻煩。思來想去，賀勇決定悄悄“扔”掉流浪漢。

2019年1月23日深夜，賀勇連夜開車，把流浪漢送到距離桂林市區(qū)20多公里處的下轄縣救助站門口。他想，最遲明天，流浪漢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

賀勇如釋重負。他收拾好房間，立即到岳父母家接回吳瑛和誠誠。哪知，1月26日早上，賀勇剛準備出車，流浪漢又站在他的家門口。賀勇發(fā)蒙了，沮喪地問流浪漢：“你精神不正常是裝的嗎？”吳瑛見狀，氣得帶著兒子又住回了娘家。

2019年1月28日晚上，賀勇跑完車回家，給流浪漢吃了晚飯。賀勇想把流浪漢弄干凈點，在幫他洗頭時，流浪漢很不配合。賀勇抓住他的頸部位置固定到水龍頭下沖洗，還幫他換尿不濕和清理背部傷口并擦藥，這些動作都需要反抱固定住他。但是，流浪漢用力掙扎，還哇哇亂叫。賀勇吼道：“我被你弄得家不成家，你還不如死掉算了。”他用雙手緊緊扼住流浪漢的頸部。幾分鐘后，流浪漢不動彈了。

這一次，賀勇下決心要把流浪漢扔到外面去，再也不管他了，便出門去找編織袋。然而，他回家后，卻發(fā)現(xiàn)流浪漢已沒了氣息，就用編織袋把他裝起來，運上車，拉到離桂林市區(qū)20多公里處的工地掩埋。

2019年3月初，工地挖掘機挖出了一具男尸，工人立即報警。尸檢結(jié)果表明，死者生前頸部曾受到較大外力作用，導致舌骨骨折及周圍組織出血，系徒手扼壓而形成。胃檢排除了中毒可能性。死因確定為他殺。警方根據(jù)公路監(jiān)控，很快鎖定了賀勇的車，并將賀勇抓獲。

2019年10月，桂林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賀勇無期徒刑。吳瑛很后悔，請了律師支持賀勇上訴。二審法院認為，鑒于本案事出有因，原判對賀勇量刑偏重。

2020年3月，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院依法改判賀勇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5年。

（文中除賀勇外，其余均為化名，相關(guān)信息做了技術(shù)性處理。）

[編后] 俗話說，從善如流，從惡如崩。平心而論，車禍發(fā)生后，賀勇最初還是遵從自己的良知去盡力擔當，他一連串的做法也值得推崇。當傷者的身體痊愈后，面對難以擺脫的困境，他甚至有機會將流浪漢扔到外面，但他依然選擇擔當，卻最終淪為了一名殺人兇手。親愛的讀者，您認為導致悲劇發(fā)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歡迎您致電027-68892631，參與討論。

編輯/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