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發(fā)自北京
“尋謠計劃”上海站第一回在雍福會140歲的廣玉蘭樹下舉行,80歲的奚保國是浦東山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他在現(xiàn)場教唱一首方言童謠《浦東搖籃曲》。
受訪者供圖
★每到一座城市,朋友們給小河分享童謠信息時,常常遺憾道:要是早兩年來就好了,有個爺爺/奶奶記得的童謠很多,但他/她已經(jīng)走了。
2020年6月28日,梅雨季的上海天空堆積著烏云,仿佛下一秒暴雨將傾盆而至。在上海當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露臺上,頭戴斗笠帽、身穿黃色T恤的獨立音樂人孫大肆彈著吉他,領(lǐng)著現(xiàn)場參與者唱起童謠《搖船》,他們的心情沒有受到天氣影響,笑容里綻放著明媚。
“不要怕浪頭高,用力啊用力,搖啊搖啊搖。”傳唱近百年的《搖船》記錄著二十世紀來上海謀生的江浙人的奮斗精神。這首童謠留在孫大肆外婆的記憶里,九十高齡的她因身體不便無法來到音樂現(xiàn)場,教唱的接力棒傳遞到孫女手中。
小河是音樂現(xiàn)場制作人,也是“尋謠計劃”發(fā)起人。在他的指揮下,參與者跟著孫大肆及其他音樂人唱起來,男生唱一部分,女生唱一部分,再大合唱。樂隊即興加入演唱,中阮、小提琴、笛子等的旋律融入歌聲。一曲終了,現(xiàn)場所有人共同完成了這首音樂作品,賦予老童謠以新生命。
2018年,小河受北京打磨廠藝術(shù)機構(gòu)邀請,設(shè)計四合院里的展覽,“胡同童謠”的概念那時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小河發(fā)現(xiàn),在時間長河里,胡同文化和胡同里的老人漸漸消逝,他想以音樂為媒介,去尋找并激活這些將被遺忘的記憶與文化。
“胡同童謠”后來擴展為“尋謠計劃”。兩年來,小河和團隊成員們走過北京、杭州、長沙、上海,尋訪了一百多位老人,采集到兩百多首童謠。尋謠旅途尚未停止,他們的腳步還將邁向更多城市。
尋謠過程中,小河發(fā)現(xiàn),70%的童謠為大眾熟悉,它們印刻著不同時代主流價值觀的痕跡,帶有強烈的功能性與目的性。但小河想尋找音樂性與藝術(shù)性更強的稀缺童謠,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希望尋找到體現(xiàn)人類共性的童謠,呈現(xiàn)那些恰恰被忽略的童謠。它們應該擁有人性中共有的美——關(guān)于生命、童真、愛等等。”
在上海站的第三回音樂現(xiàn)場,小河如往常一樣穿一身黑,脖子上搭著一條鮮艷的黃色毛巾,懷抱中阮,收尾時他對現(xiàn)場二三十位參與者說:“我們一起開始吧! 找到那些本來不應該消失的,不應該被忘掉的,那些可以通過我們留到未來的美好的東西。我們一起來做一個通道,把它們交接給未來?!?/p>
在音樂里,尋找人與人的連接
《盧溝橋》
盧溝橋,盧溝河,盧溝橋上走駱駝,
橋上駝鈴叮咚響,橋下蘆花一片白。
盧溝橋,盧溝河,盧溝橋上獅子多,
橋上獅子數(shù)不清,橋下蘆花一片白。
小河常常這樣介紹自己:“原名何國鋒,1975年生于河北邯鄲,是田巧云和何萍所的第三個兒子?!?999年之前,小河還是何國鋒,他當過炊事兵、保安、琴行工作人員。1999年,他組建了“美好藥店”樂隊,成為主唱小河。
小河早期的音樂極具實驗性與先鋒性,他的演出有時甚至像一場行為藝術(shù)秀——黑色垃圾袋、病號服、吊瓶、馬桶等各種意想不到的道具出現(xiàn)在音樂舞臺上。不插電、即興、民謠、另類、草根、詩性是小河的音樂標簽。他的酒后故事也如同他的音樂一般大膽:和所有人舌吻,在冬天裸奔?,F(xiàn)年45歲的小河頭發(fā)幾乎全白,說話時語氣緩慢柔和,那些瘋狂的往昔似乎在他身上隱去了。
2010年是小河生命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在一場演出中,他摔傷了腳,要臥床三個月。“就像疫情給人類按下暫停鍵一樣,我也被按了一個暫停鍵?!毙『釉谶@段閑暇里重新思考音樂與生命的意義,那時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走進了死胡同。
“那時候我想讓自己的作品成為世界最前沿的作品,太想超越別人了,急功近利,走入了極端?!毙『悠饰?,十年前的自己是那么渴望在音樂史上留下一筆。為了錄制一張純即興專輯,小河將自己一個人在錄音棚里關(guān)了一個月。但當音樂只剩下野心時,小河不再感到快樂?!爸挥形易约涸隈雎犠约?,所以到最后我崩潰了,走到頭了?!?/p>
小河開始尋找與人的連接。這一年,他接觸了煤礦工、鄉(xiāng)村教師、藝術(shù)品收藏家、瑞士籍華僑等十二位不同身份的陌生人,依據(jù)每個人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十二首歌曲,取名《十二幅音樂肖像》。2016年,他又啟動“回響行動”,在草地、大海、雪山等自然環(huán)境中舉辦不插電音樂現(xiàn)場。
“尋謠計劃”與《十二幅音樂肖像》、“回響行動”一脈相承,小河依舊在尋找與人的連接。他認為:“音樂可以連接,可以溝通,可以跨越一切可能。當音樂響起的那一刻,兩個人之間的連接就產(chǎn)生了。在那一刻,我們彼此消解了隔閡,消解了誤解,消解了所有距離……”
尋找“美好”的過程并不容易?!皩ぶ{計劃”在北京起步時,小河和團隊成員們走進清晨的公園,逢老人便打聽他們記憶中現(xiàn)存的童謠。有些老人高度警覺,擔心他們是搞傳銷的,連話都不搭。
何大爺和《盧溝橋》的出現(xiàn),為“尋謠計劃”點亮了第一盞燈。橫跨北京豐臺區(qū)永定河的盧溝橋,曾是駱駝隊進京的重要通道。人牽著駱駝,駱駝載著貨物,踏過盧溝橋進入北京城,橋上回蕩著清脆的駝鈴聲,就像童謠里唱的那般,“盧溝橋,盧溝河,盧溝橋上走駱駝,橋上駝鈴叮咚響,橋下蘆花一片白”。
時年79歲的何洪瑞在盧溝橋邊長大,他見過盧溝橋上的駱駝——駱駝從門頭溝拉了煤,往北京城里送。1950年代,何大爺念小學時跟音樂老師學唱了這首童謠,記了一輩子。
何大爺帶小河重訪盧溝橋時,坐在橋邊用一口京腔唱起童年的記憶,小河彈著中阮為他伴奏。童謠唱完,小河的眼睛有些濕潤,他擁抱著何大爺說“真好聽”,他仿佛聽見了當年的駝鈴在耳邊響起,看見了蘆花在腳下?lián)u曳。
團隊中的視覺設(shè)計師羅宇威認為“尋謠計劃”不僅是音樂項目,它也具有藝術(shù)性和文化性?!皩ぶ{也是整理歷史脈絡(luò)的過程,我們依循歷史的眼光,結(jié)合現(xiàn)代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童謠在今天的可能性。在這個過程中,我會感覺自己在一條歷史的長河里?!?/p>
童謠不僅僅承載著個人記憶,也承載著歷史記憶。與何大爺一樣,李奶奶也是北京站的“點燈人”。1956年1月,中國提出“向科學進軍”的口號,開始有計劃地發(fā)展科學技術(shù)事業(yè),時年四五歲的李淑如學了第一首童謠《小小科學家,用手又用腦》——“嗡嗡嗡嗡,飛機怎么會飛? 轟隆隆隆,火車怎么會叫? 樣樣事情都要問,樣樣事情都想知道。小小科學家,用手又用腦。”
每當拾回這種湮沒于歷史中的童謠記憶,小河總感到無比幸福?!拔覀冋业搅吮揪蛯儆谒腥说臇|西,而且它們能帶給所有人快樂?!?/p>
95后:童謠記憶為零
《秋柳》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想當日,綠蔭蔭,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風凄凄,雨凄凄,
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
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
小河出生于1970年代,成長于1980年代。小時候,他常常聽到小區(qū)、工廠和學校里的大喇叭放著歌,那些旋律纏繞在他的生命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見了老師敬個禮,見了同學問聲好”。
在尋謠過程中,小河常常陷入又喜又悲的情緒中?!坝行┬墒嵌嗝刺烊?,就像自然界中的花和蘑菇一樣。為什么這些美好會在某些孩子的生命中被剝奪掉?”
“尋謠計劃”啟動前,小河已經(jīng)在關(guān)注兒童音樂。2016年,“六一”兒童節(jié)當天,他在北京特殊教育啟智學校舉辦了第一場“回響兒童節(jié)”。以后每年“六一”,小河都會如期舉辦“回響兒童節(jié)”,2020年進入了第五個年頭。
小河發(fā)現(xiàn),童謠在當下兒童的成長環(huán)境里日漸缺失,“沒有人在意孩子在聽什么歌,往往是大人聽什么他們就跟著聽什么?!币恍е鴳嚱逃季S的家長,甚至懷著功利目的,把音樂當成工具。小河對此感到悲哀,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孩子的想象力、對音樂和世界的認知需要更好的熏陶,才會更寬、更廣、更活躍?!?/p>
1997年出生的羅宇威關(guān)于童謠的記憶為零。他曾問父母有沒有給自己唱過類似搖籃曲的童謠,得到的回答是“沒有”。陪伴羅宇威長大的是動畫片與漫畫書。直到在杭州尋謠時,羅宇威遇見了《秋柳》。
2019年9月18日下午,羅宇威和其他團隊成員來到良渚隨園嘉樹養(yǎng)老社區(qū)拜訪老人。時年85歲的梁文海記起學生時代的一首《秋柳》,這首歌最早記載于豐子愷編的《中文名歌五十首》。經(jīng)羅宇威查證,《秋柳》的旋律源自約瑟夫·韋伯斯特(Joseph P. Webster)于1867年創(chuàng)作的贊美詩《甜蜜變奏曲》(In the sweet by and by)。
《秋柳》是典型的“學堂樂歌”?!皩W堂樂歌”多出現(xiàn)于清末民初,當時的政治改革派主張廢除科舉等舊教育制度,效法歐美建立新型學校。這批新型學校被稱為“學堂”,學堂里開設(shè)的音樂課被稱為“樂歌”科?!皩W堂樂歌”多選用美國、歐洲、日本歌曲的樂譜,用中文重新填詞,李叔同的《送別》是其中的代表作。
1945年,11歲的梁文海在金陵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時,在音樂課上學會了包括《秋柳》在內(nèi)的許多動聽歌曲,還識得五線譜,能掌握簡單的樂理知識。羅宇威羨慕“那時的美育環(huán)境”。
杭州尋謠的第四回音樂現(xiàn)場,在良渚遺址公園莫角書院舉行。兩個女孩跟著梁文海學唱《秋柳》后,將它帶到了現(xiàn)場,站在樂手們中間,用稚嫩的童音唱“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坐在下面的家長和孩子也跟著唱。小河形容:“孩子的聲音就像調(diào)皮的樂器。在一首樂曲里,有靈動的旋律,也有深沉的旋律,這就是生命的變化。變化的旋律就像所有人在一起的狀態(tài),是美好的、流動的生命的樣子?!?/p>
北京站舉辦前兩回音樂現(xiàn)場時,到場參與的多是年輕人。小河有些遺憾,家長帶孩子來感受童謠的并不多。但從北京站第三回開始,情況意外發(fā)生改觀,越來越多的家長帶著孩子來到現(xiàn)場。有的孩子安安靜靜地坐著聽童謠,有的則滿場飛奔,他們或?qū)γ兹椎匿浺粼捦哺信d趣,伸出小手摸上一把,或跑上舞臺與老人們合唱,這些時刻都讓小河覺得美好。
在杭州站的現(xiàn)場演出中,一位老人唱完正要離開場地時,一個小朋友趴在欄桿上,對他說:“爺爺再見,我們以后還想聽您唱?!崩先颂痤^,笑呵呵地與孩子揮手告別。這幅畫面至今深深印在小河的記憶中,他渴望的人與人的連接在那一刻實現(xiàn)了?!拔夷芨杏X到老人心里那一刻的溫暖,他和更年輕的生命有了連接?!?/p>
只留下文字,丟失了旋律
《浦東搖籃曲》
昂昂咾,寶貝咾,
伲寶寶要咕咕咾;
小花貓,勿要叫,伲寶寶要睏覺。
昂昂咾,寶貝咾,
伲寶寶要咕咕咾;
小黃狗,勿要鬧,伲寶寶要睏覺。
幼時的奚保國聽著這首《浦東搖籃曲》,在母親的懷抱中入眠。2020年,“尋謠計劃”來到上海站,小河找到了這首方言搖籃曲。他聽不太懂,奚保國解釋,“昂昂”是抱著孩子哄睡覺發(fā)出的聲音,“咕咕”的意思就是睡覺。
奚保國家在浦東張江鎮(zhèn),家中收藏著很多音樂歷史資料,包括一本二十世紀的雜志《上海歌聲》。奚保國熱愛音樂,他是浦東山歌的代表性傳承人。流行于上海浦東地區(qū)的浦東山歌被列為上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以東鄉(xiāng)小山歌為主體,由各類相關(guān)小調(diào)組成,但這份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也曾沉寂近半個世紀。為了拯救浦東山歌,奚保國曾搜集整理編寫出教材《浦東山歌》。如今他已經(jīng)八十歲高齡,依舊勤勉組織老年合唱團,走進幼兒園教小朋友唱歌,盡一切方式傳承推廣浦東山歌。2020年疫情期間,奚保國甚至萌生錄制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的想法,但還沒學會如何操作。
奚保國和小河在做同樣的事——拯救即將消逝的記憶。小河的朋友曾送給他一套黑膠唱片,記錄著日本百年童謠,共十張。小河拿到手時,異常驚訝:“為什么在我們這么遼闊的大地上,竟沒有人做這件事?”
1918年初,“歌謠運動”曾在北京大學如火如荼地進行。以周作人、劉復等為首的一批社會名流與知名學者向社會發(fā)出征集歌謠的號召,征集運動始于1918年2月,終于1936年6月。在十八年里,共征集到16000余首歌謠,同時也帶動了歌謠收集研究熱潮。當時全國各地出版民歌集達61種,發(fā)表研究論文一百余篇。
如今近一百年過去,大多數(shù)歌謠只留下文字,丟失了旋律。小河擔心:“后人會不會恨我們?”在尋謠過程中,小河和團隊會錄制每一首童謠進行編號存檔,期望能永久地保存。同時他們正在籌建網(wǎng)站,想通過網(wǎng)絡(luò)將這份記憶分享給更多人?!爸辽僭谶@個時代有人做了一件這樣的事?!毙『訉δ戏街苣┯浾哒f。
對小河而言,尋謠最難的是與時間賽跑。每到一座城市,朋友們給他分享童謠信息時,常常遺憾道:要是早兩年來就好了,有個爺爺/奶奶記得的童謠很多,但他/她已經(jīng)走了。小河為此感到難過,“歌詞或許還有文字保留,但童謠的旋律只存在于老人的記憶當中,如果他走了,童謠就真的被帶走了?!?/p>
2020年2月,小河及團隊在短視頻平臺上發(fā)布了“尋謠計劃”,期望通過網(wǎng)友的力量更快速、更高效地尋找到童謠線索。小河坦言,目前還沒有實質(zhì)效果。在短視頻平臺上,“尋謠計劃”只有4.9萬粉絲關(guān)注,而小河的個人微博“北京何歌手”也只有5萬粉絲關(guān)注。
在尋謠過程中,小河遇見了許多與眾不同但各自生動的老人。年老的模樣不都是和藹可親的,那些個性十足的老人也留在了小河的記憶里——倔強的邰大爺堅持用麥克風和便攜式擴音設(shè)備演唱,周奶奶有堅定的個人唱法,這些珍貴的相遇讓小河重新理解衰老與生命。
“城市文藝青年很容易只看到自己所喜歡的一面,忽視生命當中自己不感興趣的那一面,其實那也是生命中很真實的一面,不應該回避。接觸那么多老人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也會有一些對老的懼怕,或者是對老的觀念的抵觸。但其實沒必要,不應該為了新而新,而要創(chuàng)造真正屬于今天的價值。”
遇見小河的老人們都和他保持著聯(lián)系,加入“尋謠計劃”也是他們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與年輕人一起玩樂的時光。2019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國慶閱兵當日,唱《盧溝橋》的北京何大爺在微信上給小河傳來一條視頻,他在家中拍下空軍編隊從窗外掠過的畫面,數(shù)著:“又飛過去一架,又飛過去一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