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里,有一路子是善于吹的。
如中醫(yī)大夫,如氣功師,街頭擺攤卜卦的,酒桌上的飲者,路燈下?lián)泶刂囊欢巡┺娜撕陀^弈人,一分的本事吹成了十二分的能耐,連破棉襖里捫出一顆虱來,也是珍貴的,有雙眼皮的俊。
依我們的經(jīng)驗,凡是太顯山露水的,都不足怕,一個小孩子在街上說他是毛澤東,由他說去,誰信呢,人不信,鬼也不信。
前些年里,戴口罩很衛(wèi)生,很文明,許多人脖子上吊著白系兒,口罩卻掖在衣服里,就為著露出那白系兒。
后來又興墨鏡,也并不戴的,或者高高架在腦門上,或者將一只鏡腿兒掛在胸前衣扣上。
而現(xiàn)在卻是行立坐臥什么也不帶的,帶大哥大,越是人多廣眾,越是大呼小叫地對講。
—— 這些都是要顯示身份的,顯示有錢的,卻也暴露了輕薄和貧相。
金口玉言的只能是皇帝而不是補了金牙的人,渾身上下皆是名牌服飾的沒有一個是名家貴族,領(lǐng)兵打仗了大半生的毛澤東主席從不帶一刀一槍,億萬富翁大概也不會有個精美的錢夾在身上。
越不是藝術(shù)家的人,其做派越更像藝術(shù)家;越是沒錢的人,越是要做出是有錢的主兒。
說句好話,錢是不能證明一切,但也不能說錢就不是一種價值的證明,說難聽點,還是怕旁人看不起。
過日子的秉性是,過不好,受恥笑,過好了,遭嫉妒。
豪華賓館的門口總豎著牌子寫著:“衣著不整,不得入內(nèi)?!?/p>
所謂不整者,其實是不華麗的衣著,雖然世上有凡人的邋遢是骯臟、名流的邋遢是不修邊幅之說,但常常有不修邊幅的名流在旁人說出名姓后接待者的臉面方由冷清到生動。
于是,那些不失漂亮的女子,精致的手袋里塞滿了衛(wèi)生紙,她們不敢進澡堂,剝了華麗的外套,得縮身捂住破舊不堪的內(nèi)衣,锃亮的高跟皮鞋不能脫,襪子被腳趾捅出個洞。
她們得趕快談戀愛,談戀愛了,去花男朋友的錢,或者不結(jié)婚,或者結(jié)了婚搞婚外戀,傍大款。今天獵住這個,明日瞄準了那位,藤纏樹,樹有多高,藤有多高,男人們下海在水里撲騰,她們下海,在男人的船上。
社會越來越發(fā)展到以法律和金錢維系,有定數(shù)的錢就在世上流通,聚聚散散,來來往往,人就在錢上窮富沉浮。
若將每一張鈔票當(dāng)一部小說來讀,都有一段傳奇的吧。
如果平靜地來講,現(xiàn)在可愛的倒不是那些年輕的女子了,老太太更顯得真實、本質(zhì),做小市民有小市民的味;頭梳得油光光的去菜市,問過了這一攤位的價格,又去問那一攤位的價格,仰頭看天,低首數(shù)錢,為一分兩分與攤主爭吵,要揭發(fā)呀要告狀呀地瞧攤主的秤星秤錘,剝菜葉子,掐蔥根,末了要走了還隨手捏去幾棵豆芽。
年輕的女子在市民里仍有個“小”字,行為做事卻要充大。
依一般的家庭,能花錢的都是女人,女人在家庭有沒有地位就看是否掌握花錢的權(quán)利,如今的“氣管炎”日益增多,是丈夫們越來越多地失去了經(jīng)濟的獨立。
事實是,真正的男人是不花錢的。
日本的一位首相說過,好男人出門在外身上只裝十元錢。
他有能力去掙錢,掙了錢就讓女人去花吧,看著女人去花錢,是把煩瑣的家庭日常安排之任交她去完成了。
即使女人們將錢花在衣著上、臉面上,那更是男人的快樂,試想,一個人被他救過命又救過另外人的命,他是從內(nèi)心深處不愿常見到恩人而企望被救過的那人常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
不管如何地否認和掩飾,今日的社會還是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女人—— 如張愛玲所說:“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還是男人。”
所以,有了自己錢的,做了強人的女人,實指望一切要主動,卻一切皆不主動,尤其是愛情。
錢的屬性既然是流通的,錢就如人身上的污垢,人又是泥捏的,洗了生,生了洗。
李白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守財奴全是沒錢的。
人沒錢不行,而有人掙的錢多,有人掙的錢少,表面上似乎是能力的大小,實則是人的品種所致。
螞蟻中有配種的蟻王,有工蟻,也有兵蟻;狗不下蛋,雞卻下蛋,不讓雞下蛋雞就憋死。
百行百業(yè),人生來各歸其位,生命是不分貴賤和輕重的。
錢對于我們來說,來者不拒,去者不惜,花多花少皆不受累,何況每個人不會窮到?jīng)]有一分錢(沒有一分錢的是死了的人),每個人更不會聚積所有的錢。
錢過多了,錢就不屬于自己,錢如空氣如水,人只長著兩個鼻孔一張嘴的。
如果這樣了,我們就可以笑那些窮得只剩下錢的人,笑那些沒錢而猴急的人,就可以心平氣和地去完成各自生存的意義了。
古人講“安貧樂道”,并不是一種無奈后的放達和貧窮的幽默,“安貧”實在是對錢產(chǎn)生出的浮躁之所戒,“樂道”則更是對圓滿生命的偉大呼喚。
(選自《萬物有靈》/賈平凹 著/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1962年春,北京市文聯(lián)舉行了三次“林斤瀾創(chuàng)作座談會”,主持人老舍在會上說:“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兩個人也許會寫出一點東西,一個是汪曾祺,一個是林斤瀾?!惫黄淙唬笸粼骱土纸餅懕环Q為“文壇雙璧”,老舍當(dāng)年確實火眼金睛。
林斤瀾的寫作是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先寫劇本,后改為寫小說。《臺灣姑娘》是其成名作。然而“文革”十年,林斤瀾完全擱筆,一個字都沒寫。對此,林斤瀾曾說,“那時候你要寫就得按照江青的‘三突出理論來寫,按照‘三突出理論沒法寫。文學(xué)不同于政治,我覺得我明白這一點,我不想把文學(xué)變成那種工具?!睂τ谝粋€熱愛寫作的人而言,被迫封筆十二年,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好在1978年,林斤瀾重新開啟創(chuàng)作生涯,專寫小說,且只寫飽含“真情實感”的短篇小說。
林斤瀾曾在臺灣監(jiān)獄里蹲了一年多,在“文革”中挨過批,在20世紀80年代末被免去《北京文學(xué)》主編一職,用林斤瀾自己的話說,他“出生入死過,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經(jīng)過形形色色的時候”,一生跌宕起伏,但他從未在人前抱怨過,就像汪曾祺回憶自己被打成“右派”的那段經(jīng)歷時,笑言自己“很幸運,不然人生就更平淡了”。林斤瀾也是一樣,從不言說曾經(jīng)的痛苦,而是將所有的苦難都化作了犀利的文字。
或許,從那個時代走過的人,更懂得風(fēng)平浪靜之下的深重,更愛才、惜才,更懂得為人處世之道。所以,他甘于寂寞,不跟風(fēng),不追趕潮流,用自己的心去寫作;他重視青年作家的作品,對后輩不遺余力地加以提攜;所以,他的“哈哈笑”只是他的保護色,其實那微笑背后隱藏著智慧的風(fēng)云,他的原則與擔(dān)當(dāng)從未缺席。正如愛因斯坦曾經(jīng)說過的:“不管時代的潮流和社會的風(fēng)尚怎樣,人總可以憑著高貴的品質(zhì),超脫時代和社會,走自己正確的道路?!?/p>
作家孫郁說:“汪曾祺把寫作看成一種自娛和自我的升華,而林斤瀾則在潑墨中承受著沉重。汪曾祺時常將心緒隱到文字的背后,用美麗驅(qū)走丑陋,而林斤瀾往往直陳死滅,以堅毅的目光迎著苦難……”
清澈明媚的文字帶給人溫暖,給予人希望,是必須的,但今天,撕裂丑陋的文字同樣是必須的,有痛感,有反思,社會才會有真進步。
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