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量的古代書畫名跡已經(jīng)在清代初期和中期進入內(nèi)府,晚清已經(jīng)沒有清初那樣的大書畫收藏家。1860年9月,英法聯(lián)軍侵入北京,圓明園被搶掠焚毀,一些內(nèi)府收藏流入市場。圓明園被焚毀搶掠后,清廷曾設(shè)法追繳,并追回一部分丟失的文物。但是,從后來還不斷有內(nèi)府藏書畫出現(xiàn)在廠肆來看,很多東西并未追回。官員收藏家見到這些文物時,也并沒有要求賣家繳回內(nèi)府。此后數(shù)年,圓明園流出的書畫不時在市場上出現(xiàn)。1863年四月初三日,翁同龢在日記中寫道:
博古齋送來唐人寫《法華經(jīng)卷》,自十八至二十凡三卷,共十五紙三百三十行,字法遒緊,下開趙、董,有項子京印記,孫氏艷秋閣物也,索直不多,擬亟收之,真如窶人獲寶矣。于博古齋得見顏魯公告身墨跡,前有高宗御識(藏經(jīng)紙),后米友仁、蔡襄觀款,董其昌跋,徐知白詩,皆如阮文達《石渠隨筆》所載。又右軍《游目帖》,僅有徐知白兩跋,亦有御題數(shù)詩,小楷。此跡疑是雙鉤本,徐跋稱其紙真晉時麻箋,如薄金葉,索索有聲,未敢盡憑。顏書古淡,洵是奇物,前在孫松坪處一見之。兩卷索價五百,皆庚申年淀園被兵流落人間者也。
顧文彬1872年11月28日日記:“接廿五日家信,知趙松坡持來褚摹《蘭亭》墨跡卷、唐人寫《郁單越經(jīng)》卷,永倉徐仰屺所藏,索價三千金,駿叔開口即還六百金。余復(fù)信囑其不論價值,以成為度,未知有緣得此否也?!笔鲁醵杖沼洠骸爸摇短m亭》及唐人寫經(jīng)以六百十四金得之,為之狂喜。”
王羲之的《游目帖》和顏真卿的《告身帖》這兩卷加在一起在1863年文物商才索價五百兩。此時太平天國戰(zhàn)亂尚未結(jié)束,文物市場的行情自然會受到影響。
需要指出的是,晚清人在古董交易中所開之價(即索價)往往和實際成交價差別很大,成交價低于開價的三分之一、一半甚至一半以上是經(jīng)常的事。
一些五代宋元畫作也出現(xiàn)在翁同龢等人的日記中,如董源的《寒林重汀圖》、北宋燕文貴的畫卷、宋徽宗摹張萱的《搗練圖》、宋徽宗絹本山水卷、惠崇的《江南春》、南宋劉松年的青綠山水、宋元畫冊頁、范寬、黃公望、倪瓚的畫卷等。翁同龢1871年11月23日日記寫道:
一日無事,展觀石谷畫圖,忽思廠游,徑往,日落矣,攜《東方朔畫贊》兩冊(國初拓)、《張猛龍碑》、《宋元人畫集錦冊》歸。宋元冊極有精神,決知非蘇州片,索值卅金,擬得之矣。
一個《宋元人畫集錦冊》索三十兩銀子,大約二十余兩就能拿下。宋徽宗絹本山水卷,在1879年的蘇州大約賣一百五十兩銀子(顧文彬《過云樓日記》,1879年3月29日:“少仲借聽楓山館招集真率會,同集者香嚴、仲復(fù)、養(yǎng)閑、退樓與余也。少仲出示友人托售之宋徽宗山水畫卷,余不收絹本,讓與香嚴,以二百元得之?!保越裉斓臉藴蕘砜?,也不算高。
由于年代相去不遠,晚清的文物市場上仍有不少明代書法,其中以吳門諸家書法和董其昌墨跡居多。1888年正月十四日,翁同龢見到“祝枝山寫唐詩”,認為是真跡,文物商開價三十金。1880年代的文物價格已經(jīng)有很大的攀升,祝允明的書法開這個價,實在不高。
1866年十月初三日,翁同龢見到董其昌臨《閣帖》十冊,“先公曾鑒賞,今重逢之,欲以十二金暫質(zhì),未知見許否也”。翁同龢打算以十二兩銀子為訂金暫留十冊董其昌書法,可見當(dāng)時董書的價位也不高。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jié)束十年后,1876年正月十四日,翁同龢“飯后游廠,購得董書長吉詩卷、王夢樓條(共十兩)。又見金冬心臨華山碑橫幅、劉石庵書袁君墓志冊,皆絕妙,價極昂也”。董其昌書李賀詩卷加上王文治的條幅,才十兩。而金農(nóng)和劉墉的書法則“價極昂”。
明清官員雖然在日常生活中書寫大量的書法,但在任官期間通常不賣字,他們的書法(如對聯(lián)、條幅、手卷、扇面等)多為禮品。他們?nèi)ナ篮螅羧盏亩Y品進入市場,成為商品,不但數(shù)量很多,而且價格并不低。
除了對聯(lián)、條幅、手卷、扇面這些為觀賞而作的書法外,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員和文人們?nèi)粘I钪械墓τ眯詴鴮懀ㄈ缧旁?、日記、筆記、手稿等),也有了商業(yè)價值。1887年12月20日,翁同龢“過廠肆小勾留,見柯丹邱畫竹石甚好,陳老蓮人物、南園信札、何子貞詩稿,皆余所喜者也”。何紹基卒于1873年,十多年后,他的詩稿之類的日常書跡也在市場上流通了。
在日常功用性的書寫中,最大的一宗還是書札。古代文人之間的書札往還頻繁(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年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曾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中國文人特別重視書面語,也十分喜歡寫信,即便是住在同一個城市,距離很近的朋友,也經(jīng)常書信往返,而不是見面談話),很多文人都有保存友朋信札并裱成冊頁的習(xí)慣。而古代尺牘一直是歷代收藏的重要內(nèi)容。1889年正月二十三日,江標在日記中寫道:“書賈送來書札兩本共六十余通,皆與桂未谷、顏運生兄弟者,索值百金,可云貴矣。”1891年2月27日,江標又寫道:“骨董人送來錢竹汀與曹慕堂札十八通,索值百金,可云貴矣?!惫鹞垂燃垂痧ィ?736年—1805年)、錢竹汀即錢大昕(1728年—1804年),都是乾嘉時期很有文化聲望的官員,他們書寫或收到這些信札的時間,距江標差不多一百年,索價百金,真是相當(dāng)昂貴了。
受文化風(fēng)氣的影響,乾嘉時期名臣和著名文人的墨跡在晚清備受青睞,市場價格也反映了這一時尚。在當(dāng)時的北京官場中,劉墉(石庵)和錢灃(南園)的字最受歡迎,價格不下于、甚至高于董其昌的作品,此乃時代審美風(fēng)氣使然,時代久遠并非價格高低的決定性因素。
劉墉和錢灃的書法在京師價昂,當(dāng)是有相當(dāng)一批官員喜愛和競相購買的結(jié)果。早在1864年10月12日,翁同龢去拜訪祁寯藻(1793年—1866年),兩人討論了劉墉和錢灃的書法特色。翁同龢日記這樣記載:
謁祁相國,壁懸錢南園臨《論坐帖》,極奇?zhèn)?。相國指謂余曰:試觀其橫畫之平,昔石庵先生自稱面最能平,此書家一大關(guān)鍵也。
翁同龢不但欣賞劉墉、錢灃的書法,甚至還臨摹之。1886年9月20日,“歸家摩挲書帖,遂似醉人,臨石庵詩卷數(shù)百字”。
上引這些例子說明,收藏風(fēng)尚和當(dāng)時京師流行的書法品味有關(guān)。曾多年供職翰林院的何紹基是晚清影響最大的書法家,他的書法厚重又靈動,和劉、錢一樣皆有顏字為根基。此外,廷臣如李鴻藻(1820年—1897年)、潘祖蔭、翁同龢、孫家鼐(1827年—1909年)、徐郙(1838年—1907年)、王懿榮等的書法都寫得工穩(wěn)溫潤,具有廟堂之氣。乾嘉廷臣劉墉和錢灃端莊雍雅的書風(fēng)自然會得到他們的喜愛。
翻檢長期住在蘇州的官員收藏家顧文彬的日記和家書,則不見有嗜好劉、錢翰墨的記載?;蛟S劉墉和錢灃長期在京師為官,南方流通的作品較少,或是在審美趣味上有地域上的些許差異。
上面提到,在晚清的文物市場上,仍有一些宋元名跡流通。但是,收藏最多的還是明清繪畫。
1876年4月22日,翁同龢“于廠肆見仇實父祝文衡山六十壽畫幅,衡山自題二詩,極精;唐六如《蹇驢落日圖》,皆立軸,每軸百金”。仇英為慶賀文徵明六十大壽的畫軸,有文徵明本人的題詩,誠為兩位吳門大師的合作,既稀有珍貴又品質(zhì)精良,索價才一百兩。同年七月初八日,翁同龢“以四十金購仇實父《獨樂園圖》”。三年多前,沈秉成在上海就已經(jīng)以五千兩銀子買下虢叔鐘。如果仇英為文徵明祝壽的畫軸能還價至八十兩甚至更低的話,那么一個青銅器重器的售價可達仇英精品的七八十倍。
四年后,亦即1880年9月16日,顧文彬在蘇州“以二百元得仇十洲《瑤臺清舞卷》于鐄齋之子銅士處。此卷心藏已十余年矣,價亦昂甚。聞銅士以此項助賑,其好義可風(fēng)也”。二百元約值一百五十兩銀子。由于直接從藏家手中買入,沒有文物商作為中介,價格通常會便宜些,但顧文彬認為此價“昂甚”,這既有可能因為他心儀此卷十多年,愿意出高價購入,也有可能得知對方是賣畫賑災(zāi),所以出高價成全善舉。
九年后,亦即1889年正月十日,翁同龢“過廠肆見仇十洲畫《后赤壁》卷(寶珍,還七十)”。
有了吳門大家仇英做參照,我們就可以來看看晚明的書畫大家董其昌的畫價了。翁同龢在1867年三月初二日“以十六金購董畫卷”。1880年十月初二日,“得見香光畫四頁甚佳,索價二十金耳”。同年的12月14日,“得見董文敏雙畫卷,一仿《煙江疊嶂》(絹本),一仿北苑(紙本,眉公小輞川詩)。皆景氏物,妙絕,索數(shù)百金也”。“景氏物”即翁同龢的好友景其濬(?—1876年)的舊藏,景去世后,其家藏漸漸流入市場。兩件絕精的董其昌手卷,開價數(shù)百兩,還價后,一卷應(yīng)該在二百兩以內(nèi)。1884年正月初九日,翁同龢“得見董香光仿倪樹石(眉公題、夢樓題)軸(卅兩得之)”。有陳繼儒(眉公,1558年—1639年)和王文治(夢樓,1730年—1802年)題跋的董其昌畫軸,三十兩可得,如此看來,在晚清的市場上,董其昌的畫并不昂貴。
1887年十一月初五日,翁同龢“晨在朝房攜陳老蓮畫卷歸,畫真而跋偽,擬以四金購之”。雖說翁同龢未必能以四兩銀子買到陳洪綬的畫卷,但他心目中的價位起碼說明,當(dāng)時陳洪綬畫作的價格很低。
清初四僧畫家的畫作,在當(dāng)時的市場上也沒走紅。1878年9月23日,翁同龢“得石濤畫詩小冊(十五金,仍還去)”。石濤的詩畫冊,文物商出價十五兩,價格和劉墉一副對聯(lián)差不多,翁同龢仍沒買。同年10月23日,亦即見到石濤詩畫冊整整一個月后,翁同龢“見石谷《李成關(guān)山蕭寺》軸,極佳(丙午,八十三矣)”。兩日后,翁同龢在日記中又寫道:“石谷畫幅四十金可得,而囊無余資,只得割愛矣?!币患晃掏樥J為極佳的王翚(石谷)畫軸,賣四十兩,不但比他同時代的畫家石濤的價格高,也比早些董其昌和陳洪綬的高。但是,這四十兩的價錢在晚清市場上的王翚畫中,并不算昂貴的(《翁同龢日記》1876年12月25日:“有持石谷畫卷來者,長一丈一尺,癸酉歲作,頗蒼老,以三十金收之。”但是,王翚的畫作索價通常不低于一百兩)。
當(dāng)時京師官員們最喜歡收藏的是四王吳惲[四王吳惲,即王時敏(煙客)、王鑒(廉州)、王翚(石谷)、王原祁(麓臺)、吳歷(漁山)、惲壽平(南田)六位清初畫家的合稱,畫史上稱為“清六家”]。翁同龢是當(dāng)時京師四王吳惲最重要的買家之一。翁同龢是蘇州府常熟縣人,四王吳惲中,王翚和吳歷是常熟人,另外三王皆為太倉人,除了惲壽平是武進人外,其中五位都和蘇州有關(guān)。翁同龢喜歡四王吳惲可能有仰慕鄉(xiāng)賢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四王吳惲代表了清初以來的正統(tǒng)畫風(fēng),符合京師官員的審美趣味,因此在市場上價格不斷走高。
翁同龢有兩件成交的名作至今仍由其玄孫翁萬戈先生收藏。其一是王翚的《長江萬里圖》,縱40.2厘米,橫1615厘米,堪稱巨觀。翁同龢在1875年購得此卷。
這一長卷文物商開價一千兩,幾經(jīng)周折,最終以四百兩成交。(翁同龢用來買畫的這筆錢,本來是打算用來買房的?!段掏樔沼洝?月24日:“是日妾陸來城寓,以為移居吉日,不知我尚忍言移居乎?!保┧陌賰稍诋?dāng)時的北京可以買一處不錯的住房。另一件名跡是王原祁的巨幅山水軸《杜甫詩意圖》,此畫縱321.3厘米,橫91.7厘米,號稱天下第一大王原祁畫作。王原祁“經(jīng)營盤礴,兩月始成”,無疑是一件精心之作。翁同龢1887年六月初二日日記記載:
得見麓臺長幅一丈,畫杜律“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龢香”詩意,巨觀也(為文翁先生畫,簽張若靄題);董公仿梅道人冊八開,極妙;戴鷹阿畫十二開,亦妙,皆茹古齋物。王索四百金,董、戴百六十。
從開價便可以看出,王原祁的畫軸比董其昌和清初安徽畫家戴本孝(鷹阿)的兩本冊頁加起來的價錢還高出一倍多。而三件作品的真實價格是三百兩,按開價時的比例推算,其中王原祁畫作的成交價約二百兩。
其實,翁同龢在購買王原祁《杜甫詩意圖》的半年前,就曾高價購入王原祁的一個手卷。他在1887年元月三十日的日記中寫道:“以巨金買麓臺畫卷,賈人索錢,怒斥之,已而悔之?!绷煲院蟮娜沼浻涊d:“以二百金買麓臺卷,吾之過也?!蔽掏樀娜沼涍€告訴我們,當(dāng)時收藏書畫,過二百兩者即為“巨金”。
進入19世紀80年代后,四王的價格似乎以更快的速度持續(xù)高漲。1885年6月16日,翁同龢得見王麓臺畫卷,仿大癡《寫春圖》,“吾邑鹿樵先生所藏也,索七百金”。7月15日,翁同龢“晨看字畫,麓臺長卷,斌孫為我以二百八十金得之,可喜也”。
四王吳惲價格的飆升也引來大量的作偽行為。對藝術(shù)史來說,禍兮福兮,一言難盡。
在晚清的高官中,收藏金石書畫是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零星的記載告訴我們,很多高官雖不以收藏著稱,但卻都或多或少地有著金石書畫的收藏?!段掏樔沼洝烦擞涊d本人的收藏活動外,還不時提及同僚的收藏。當(dāng)時高官請人吃飯,常向來客展示字畫。1882年3月17日,翁同龢“邀張子青便飯,蔭軒、蘭翁作陪,晚始罷??串嬏麡O樂,子青于《長江萬里卷》擊節(jié)不已也”。翁同龢收藏的王翚《長江萬里卷》,成為這次聚會中觀賞活動的亮點。
1882年七月初七日,翁同龢赴禮部尚書李鴻藻家宴,“張子青、徐蔭軒、祁子禾同坐……觀字畫,極樂”。翁同龢記錄了當(dāng)日所觀字畫:
張得天與張晴嵐尺牘二冊,又二冊(刻于玉虹堂);石谷畫冊,夢樓題詩;薩天錫日記四冊(內(nèi)《客杭日記》已刻,余尚多);孫高陽畫像(愚公山人王余佑隸書);御史五德仿西法畫(成王題);清湘道人畫卷(極奇,滿紙無余):王孟端軸;文衡山軸(小楷題);郭河陽立軸(不真而舊);石庵大對。
如果此次聚會觀賞的字畫都是李鴻藻所藏,那李氏收藏應(yīng)甚具規(guī)模,此僅其中一小部分。
以上所言,皆宴主以家藏字畫饗客。有時則是參加聚會的友朋各自帶上字畫赴宴。1887年2月17日,翁同龢到徐郙家聚會:
詣頌閣處,借伊庖人請客也(并借朱曼伯庖人燒鴨、燒火腿)。倪豹岑、朱曼伯、敬子齋、孫燮臣、徐頌閣各攜書畫賞之,沈仲復(fù)來則飲罷將散矣。以松花江水烹茶款之,一笑。倪豹岑所收(南宋畫院朱銳《明皇幸蜀圖》立軸,王叔明《草堂圖》軸),頌閣所藏(李唏古《大禹治水卷》、群玉堂米帖三卷),皆妙。
如果不是翁同龢的記載,今天我們又會知道其中有幾人收藏書畫?
(選自《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白謙慎 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