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蕭勝跟著爸爸到口外去。
蕭勝滿七歲,進(jìn)八歲了。他這些年一直跟著奶奶過。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媽媽也是調(diào)來調(diào)去。奶奶一個人在家鄉(xiāng),說是冷清得很。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來了。他在家鄉(xiāng)吃了好些蘿卜,白菜,小米面餅子,玉米面餅子,長高了。
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飯做得了,就在門口嚷:“勝兒!回來吃飯咧——!”
爸爸冬天回來看過奶奶。爸爸帶回來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還有兩瓶黃油。
爸爸說,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黃油是“走后門”搞來的。爸爸說,黃油是牛奶煉的,很“營養(yǎng)”,叫奶奶抹餅子吃。
土豆,奶奶借鍋來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給蕭勝吃了??谀⑦^年時打了一次鹵。黃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們吃吧。這么貴重的東西!”
爸爸一定要給奶奶留下。奶奶把黃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沒有吃。奶奶把兩瓶黃油放在躺柜上,時不時地拿抹布擦擦。黃油是個啥東西?牛奶煉的?隔著玻璃,看得見它的顏色是嫩黃嫩黃的。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見小三他媽給小四用松花粉撲痱子。黃油的顏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這是能吃的。蕭勝不想吃。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她跟上了年紀(jì)的爺爺、奶奶們說:“只怕是過得了冬,過不得春呀。”蕭勝知道這不是好話。
果然,春天不好過。村里的老頭老太太接二連三的死了。村外添了好些新墳,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
爸爸趕回來,奶奶已經(jīng)咽了氣。
蕭勝第一次經(jīng)歷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頭發(fā)的氣味。他哭了。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長輩,把家里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wǎng)籃里。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wǎng)籃里。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wǎng)籃里。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
他們坐了汽車,坐火車,后來又坐汽車。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他對“口外”產(chǎn)生了很濃厚的興趣。
他問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說“口外”就是張家口以外,又叫“壩上”。
“為啥叫壩上?”他以為“壩”是一個水壩。爸爸說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壩”是一溜大山。山頂齊齊的,倒像個壩。汽車一個勁兒地往上爬。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汽車一上壩,就撒開歡兒了。“刷——”一直往前開。一上了壩,氣候忽然變了。壩下是夏天,一上壩就像秋天。忽然,就涼了。
遠(yuǎn)遠(yuǎn)有幾個小山包,圓圓的。一棵樹也沒有。他的家鄉(xiāng)有很多樹。榆樹,柳樹,槐樹。這是個什么地方!不長一棵樹!就是一大片大平地,長滿了草。這地塊真大。從這個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個小山包。地塊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訴他:有一個農(nóng)民牽了一頭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來時母牛帶回來一個小牛犢,已經(jīng)三歲了!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后一站。一輛牛車來接他們。牛車真慢,還沒有他走得快。他有時下來掐兩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車。
這地方的莊稼跟口里也不一樣。沒有高粱,也沒有老玉米,種莜麥、胡麻。莜麥干凈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胡麻打著把小藍(lán)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著看的花。
牛車走著走著。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著花,粉的、淺紫藍(lán)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ㄑ╇S風(fēng)搖擺著,他有點暈。不遠(yuǎn)有一排房子,土墻、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土豆——山藥蛋——馬鈴薯。馬鈴薯是學(xué)名,爸說的。
從房子里跑出來一個人。
“媽媽——!”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
蕭勝就要住在這里了,跟他的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蕭勝一家。這地方,真安靜。成天聽不到聲音,除了風(fēng)吹莜麥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時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個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鋤山藥。有時查資料,看書。媽一早起來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藥花,一大把葉子,回來插在瓶子里,聚精會神地對著它看,一筆一筆地畫。畫的花和真的花一樣!蕭勝每天跟媽一同下地去,回來鞋和褲腳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兩雙新鞋還沒有上腳,媽把鞋和兩瓶黃油都鎖在柜子里。
白天沒有事,他就到處去玩,去瞎跑。這地方大得很,沒遮沒擋,跑多遠(yuǎn),一回頭還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馬、看羊。
他學(xué)會了采蘑菇。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蘑菇這玩意兒很怪,都長在“蘑菇圈”里。你低下頭,側(cè)著眼睛一看,草地上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圈草,顏色特別深,黑綠黑綠的,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白點,那就是蘑菇圈。蘑菇就長在這一圈深顏色的草里。蘑菇圈是固定的。哪里有蘑菇圈,老鄉(xiāng)們都知道。
有一個蘑菇圈發(fā)了瘋。它不停地長蘑菇,呼呼地長,附近七八家都來采,用線穿起來,掛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掛了三四串,挺老長的三四串。
蕭勝也采了好些。他興奮極了,心里直跳?!昂眉一?!好家伙!這么多!這么多!”他發(fā)了財了。他為什么這樣興奮?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他還是到處去玩,去瞎跑。
大隊食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他問爸爸這是什么,爸爸說:“羊磚?!薄把虼u是啥?”——“羊糞壓緊了,切成一塊一塊?!薄案缮队茫俊薄盁??!薄斑@能燒嗎?”——“好燒著呢!火頂旺?!焙髞肀P了個大灶。后來殺了十來只羊。蕭勝站在旁邊看殺羊。他還沒有見過殺羊。嘿,一點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張羊皮剝下來了!
這是要干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干部會。
“啥叫三級干部會?”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三級干部會就是三級干部吃飯。
大隊原來有兩個食堂,南食堂,北食堂,當(dāng)中隔一個院子,院子里還搭了個小棚,下雨天也可以兩個食堂來回串。原來“社員”們分在兩個食堂吃飯。開三級干部會,就都擠到北食堂來。南食堂空出來給開會干部用。
三級干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
“社員”和“干部”同時開飯。社員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北食堂的人聞到南食堂里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燉肉大米飯,好香好香!”“黃油烙餅,好香好香!”
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著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yōu)槭裁闯渣S油烙餅?”
“他們開會?!?/p>
“開會干嘛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咽著紅餅子的蕭勝的媽媽忽然站起來,把缸里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搟了兩張黃油發(fā)面餅。抓了一把莜麥秸塞進(jìn)灶火,烙熟了。黃油烙餅發(fā)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樣。媽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里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p>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jìn)了嘴里。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