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家譜中的三篇張謇佚文

王建勇

摘要：從三種民國家譜中輯錄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張謇全集》失收的三篇張謇文章：《劉竹屏封翁家傳》《壽寶公蔣孺人合傳》《貞節(jié)許孺人傳》。這些撰寫年月明確可考的佚傳，不僅有助于觀察張謇與海門劉氏、常州賀氏、無錫劉氏的交往情況，也為考索張謇的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增補新材料。

關(guān)鍵詞：張謇；《張謇全集》；佚文；家譜

張謇（1853—1926）是近代中國著名實業(yè)家、教育家，一生堅持踐行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yè)的興起、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貢獻卓著。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張謇全集》（全八冊），是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張謇全集》（全六卷）的基礎(chǔ)上，不斷搜尋散佚文稿匯編而成，堪稱張謇研究乃至近代歷史研究的必備參考書。然而，由于張謇一生交游廣泛、著述宏富，仍然有不少佚作散落于群籍之中，黃鶴群《張謇為〈吉林成氏家譜〉作序考》[1]、莊安正《搜尋張謇佚文〈朝鮮善后六策〉過程略記》[2]等就補輯有兩篇佚文。今幸又在三種纂修于民國年間的家譜中發(fā)現(xiàn)張謇的三篇佚傳：《劉竹屏封翁家傳》《壽寶公蔣孺人合傳》《貞節(jié)許孺人傳》，堪為張謇研究的史料補充。特輯錄全文并加以新式標(biāo)點，以饗讀者。為方便相關(guān)研究，謹(jǐn)依《張謇全集》體例，將佚文按撰寫時間先后順序排列。

一、劉竹屏封翁家傳

海門介蘇州、太倉、通州之間，壤地初辟，徙家而卜居者，率三郡若所屬之人為多。及余所見，三十年以來，其賢豪長者頗有聞于當(dāng)世。劉君之寓，校余家為遠。其先世吳縣人，勝代革命之際，世所謂劉征君漸于先生，與徐俟齋、楊維斗諸老齊名，隱鄧尉山中者，君九世祖也。父韶鏞，始來海門，以商賈起家。既又中落。君折節(jié)儉嗇、仗信修義，大孚于人，于是家復(fù)振。中歲務(wù)規(guī)時利盡人力，督所任三數(shù)，勤力之人廢箸。谷麥、布棉、百貨、造釀、粉餈餌，依經(jīng)方藏制百藥，斟酌贏縮，貫輸挹注，流通貨財。于是，僮客食指幾百人，授約效功，無有偷惰。所居一市廛宇，夾道相屬，良藥、善釀、糝食之美，尤稱劉氏云。

君豐軀偉干，倜儻尚氣節(jié)。少時嘗遇盜江中，盜盡掠同舟物且去，偽為官之巡哨也者，出券要舟人押。既盜就擒，有司以盜兄方總兵福山，攝君為證，陰依違不敢竟治。君抗詞請征盜所脅券，卒按如律。生平不茍然諾，交游遠近，倚其一言為重。君亦能傾身緩急人，里某以折閱負債自經(jīng)死，妻子貧弱，而負于君尤巨，君先眾焚棄其券。又嘗贖富室殘榜瀕死之婢歸其父，救偷兒于鄉(xiāng)人將畀投火積薪之中。鄉(xiāng)里忿爭，得君數(shù)語輒解。雖恣睢豪橫猝不可喻之人，無不以君為大人長者。其言光明可信也，然君亦因是無甚奇羨之財。君名文林，卒年五十有八。子四：啟祥，縣學(xué)生；啟荃、啟明，能世父業(yè)；啟征，光緒己丑舉人。

張季子曰：十二年春，余方客京師候試禮部，叔兄書來述歲仍災(zāi)，近君所方四五十里，民饑不得食，君發(fā)粟募金，而有司弗恤振且輟弗繼。兄走江寧，得請于督部布政使發(fā)倉谷息幣以繼，朋輩或訾焉。獨君意氣相與，其料戶施粟、平糶精密中程法，可敬也。歸而識君，既命其子啟征相從問故。又隃年，而君卒，惜矣！今年春，民又大饑，而君長子啟祥大承先志，相與策畫論議，終任其事，尤賢且勞。然則君固不死士，顧徒求貴富老壽為哉！

此傳輯自劉燮鈞等纂修《[長洲]劉氏支譜》卷八，民國二十四年（1935）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家譜全文選覽”掃描本第2冊，第102—105頁。文題下低十一字署“張謇”，標(biāo)明作傳之人。光緒十二年（1886），張謇候試于京師期間，便得知劉文林的賑災(zāi)義舉。至?xí)嚥恢?，于五月二十二日歸家后[3]，乃與之相識。十六年（1890）九月二十九日，劉文林病逝，張謇在該年十月三十日的日記里記述曾贈以挽聯(lián)：“劉竹屏歾，挽以聯(lián)：‘同是寓公，君故能忠信篤敬于鄉(xiāng)里；僅爾中壽，天庶幾單厚昌大其子孫?！盵4]十八年（1892）春，海門大饑，劉文林長子劉啟祥（后改名燮鈞，字乙青[5]）又追隨張謇救濟民眾，張謇正月九日即作《海門興利救荒議》[6]。同年閏六月初五日，乃應(yīng)劉燮鈞等人所請“作吳縣劉君傳”[7]，即此《劉竹屏封翁家傳》。張謇傾畢生之力，辦實業(yè)以裕民富國、興教育以智民救國，是一名無私奉獻的愛國志士。為此，他特別欽佩那些樂善好施、熱心公益事業(yè)的善人義士，往往撰文大加贊頌。此文敘寫的劉竹屏，就是一位為慈善事業(yè)捐資取義、為勞苦大眾造福行善的高潔賢者。

傳主劉文林（1833—1890），字墨園，號竹屏。父劉韶鏞，后過嗣劉韶勛。早年因避寇亂，隨父從吳縣遷居海門，遂與張謇居于同邑。劉文林卒后，其子劉燮鈞等除向張謇乞傳外，復(fù)請著名金石學(xué)家、文獻學(xué)家、藏書家葉昌熾（1849—1917）撰《劉竹屏封翁家傳》，原載于《劉氏支譜》卷八（掃描本第2冊，第94—97頁），已收入葉昌熾文集《奇觚庼文集》卷下[8]。同時，他還請晚清高官、詩人兼書法家秦綬章（1849—1925）作《誥授奉直大夫墨園劉君墓碣》，并載《劉氏支譜》卷八（掃描本第2冊，第98—101頁）。

二、壽寶公蔣孺人合傳

公諱雝如，字壽寶，明江公之孫，潤之公之子也。系出武林，唐開元間秘書監(jiān)賀公知章之后，子孫繁盛，代有能人。洎至南宋，元兵進關(guān)，始遷祖維善公正司要職，素重風(fēng)節(jié)。九鼎垂移，義不受粟，歸隱林下，卜居于江蘇之常州定東鄉(xiāng)西隅，煙霞笑傲，淡泊自甘。迄今二十余世，耕讀相傳，為毗陵望族。壽寶公幼承先德，壯懷奇志。博通經(jīng)史，旁參諸子，過目成誦，為時下名流。惜為命厄，未展所學(xué)。

配蔣孺人，為同里承甫蔣公淑女。蔣公亦富有文才，著書甚富，為潤之公文字交，交從而成姻婭者。孺人幼承父訓(xùn)，長洽閨箴。咸豐乙卯，來歸于公。克明婦道，勤于女紅，于是極得舅姑憐愛，里黨交譽之。越三年，姑徐太夫人卒，哀毀骨裂，喪葬如禮。未幾，子錫榮生，群謂公有后矣，孺人亦稍解憂。蓋以壽寶公之忠誠懿厚，未必即有伯道之憂也。越年六月，公以霍亂卒，時年三十有一，孺人甫三十也。每欲身殉，以呱呱在抱，宗嗣所系，且上有衰翁，尤需奉養(yǎng)，茹苦含辛，歷盡艱鉅。乃十月間而紅羊之亂作，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孺人上奉衰翁，下攜子女，避難于江北之四墩子。藉十指以奉親，忍饑餓以撫子，創(chuàng)鉅痛深，而其情益苦矣。辛酉，還江南，屋宇灰燼，故物蕩然。未幾，潤之公以老病辭世。兵燹之余，家無擔(dān)石，而孺人猶羅掘謀，喪葬竭誠盡孝思。剪發(fā)養(yǎng)姑，賣身葬父，方之古人，義當(dāng)不讓。孺人一生節(jié)孝，彰彰在人耳目。而有司未之題奏，朝廷未之褒揚，豈以國是日非，四郊多敵歟？遺珠抱憾，聞?wù)咄粗?/p>

孺人以光緒三十四年三月十五日卒，享年七十有六。子一，錫榮；孫三，德佩、德馨、德全；女一，贅婿白根明，生德康，嗣伯朝進為嗣焉。

中華民國十年清和月上浣

南通張謇謹(jǐn)撰

此傳輯自賀庚大纂修《[常州]江村賀氏五修宗譜》卷三，民國十二年（1923）詒安堂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家譜全文選覽”掃描本第3冊，第172—175頁。傳文沒有交代寫作緣由，可以推測是賀氏修纂族譜時，張謇應(yīng)后嗣賀錫榮等人所請而撰，時間在民國十年（1921）舊歷四月上旬。這段時間，張謇多在南通經(jīng)營實業(yè)[9]，較有閑暇作傳。張謇一生撰寫的人物紀(jì)傳體散文，除少部分是寫風(fēng)云人物、政治官員、文人名士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以貧苦下層民眾為記述對象[10]。

常州賀氏本是會稽賀氏的一個分支，公推南宋賀惟善為始遷祖。據(jù)《江村賀氏五修宗譜》卷二所載崔與之（1158—1239）《宋晉陵令楚書公傳》（掃描本第2冊，第121—122頁），賀惟善，字楚書，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嘉定三年（1210）進士（按：是年未舉行科舉，或系嘉定四年之誤），歷洪州錄事參軍、江東提刑干官等職，后以大理司直出知晉陵縣（今江蘇武進）。時值元兵入寇北方，天下將亂，遂棄官隱居晉陵城東南江村里。經(jīng)過子孫后代數(shù)百年間的不斷繁衍、努力，賀氏逐漸發(fā)展成為常州望族[11]。降至傳主賀雝如（1832—1862）時，已是當(dāng)?shù)仡H有聲望的書香門第，但他本人卻不幸因霍亂而早卒。幸賴其妻蔣孺人（1833—1908）不辭辛苦，操持家業(yè)，教養(yǎng)子孫，乃得以保全賀氏血脈。其間歷盡千百磨難，未嘗懈怠半分，堪為節(jié)母典范。

三、貞節(jié)許孺人傳

夫天之生人也，生豪杰之人易，生貞節(jié)之人難，而貞節(jié)生于農(nóng)商之家則尤難。孺人之家農(nóng)而商，天姿聰惠，性至孝，惜未入校讀書，僅知勤儉。系出許公培德之長女，即為劉公嘉文之仲子金華君之發(fā)妻。金華早歲隨父遠適，在揚子江以北泰興黃橋經(jīng)營白蹢業(yè)。年方弱冠，將為婚。倏忽之間，積勞成疾?；寄暧?，醫(yī)曰：“病入膏肓，藥不能為?！比嫒嗽笟w侍，遂輿迓之入門。后侍未婚夫湯藥，悉順意志，未嘗片刻離。病益篤，割股煎湯，默禱神祇，誓以身代。何天庥不荷，追隨三旬有八日，而遽喪其天?？奁缦?，屢不欲生，經(jīng)親族多方勸慰，而得免。大殮之日，舅姑與近族勸勿遵禮，哭之大慟，當(dāng)眾誓曰：“未亡人生為劉氏婦，死為劉氏鬼耳！江山可改，秉性不可移也。”及至葬，以神主服膺，顏之戚，哭之哀，送至墓。見者莫不淚為之下，人共稱其貞且節(jié)矣。

自是，克盡婦道，敬舅姑和妯娌，凡夫兄弟姑姊妹相待如賓。外此蠶織，中饋家務(wù)，有條不紊。食則菜羹素飯，衣則荊釵布裙。久之，繼姑舉一子，即夫之少弟也，孺人遂破涕為歡，曰：“若夫弟完婚養(yǎng)育，吾無負于夫矣。”故夫弟身上衣皆孺人手中線也。迨舅姑、夫兄相繼逝世，喪葬如禮。時夫弟年九歲，或謂停止?fàn)I業(yè)，孺人泫然出涕曰：“人生于世，貴承先業(yè)。夫在可繼父之業(yè)，豈夫沒而媳不可繼之乎？”則毅然決然，一如奮須眉之氣。赴太興黃橋，任內(nèi)外重艱，不辭風(fēng)塵勞碌。未及期，生涯益盛，可知信義若大丈夫矣。為夫弟教而娶，為諸姑養(yǎng)而嫁，微孺人之力不及此。為商二十余載，人無間言。

孺人平素語人：“為劉氏守者，夫之千年后事也，今幸矣。夫有猶子為嗣，劉氏既馨香百世，吾又何求？”乃囑夫弟維持商業(yè)，攜嗣子鐘偉歸家，同食同眠，相依為命，暇則誦經(jīng)念佛。遇饑寒，鄰里溫飽兼施，抑何其道德之心不稍懈也！不謂于民國十二年夏歷二月二十九日，飲食起居無恙，翌晨安然長逝，享年五十有四。其善始善終，完全若太璞矣。惟三世祖同懷、夫弟友亭君者，名醫(yī)噪于世，欲為請建坊也，欲為請旌第也，惜未成先歿。幸哲嗣鐘毓、鐘俊善繼父志，喪葬孺人畢，適族修宗譜，將其一生節(jié)操具述于前。

謇曰：君子以揚善為職志。南通與錫遙隔一江，孺人根核固未悉其詳。而泰邑屬通，一稽孺人商地，父老昆季之聲稱南北，清名適符一報。竊嘆農(nóng)商之家，詩未必讀《關(guān)雎》，禮未必閑《內(nèi)則》，吾故曰“貞節(jié)出于農(nóng)商之家難也”。而錫邑劉金華君之發(fā)妻，女道守貞三十年，婦道守節(jié)三十年，雙桂流芳，家風(fēng)可千古，抑國風(fēng)可千古，于理何辭！即謹(jǐn)為之傳。

民國十四年秋月之吉

南通張謇謹(jǐn)撰

此傳輯自劉南繩等纂修《貝沙橋劉氏宗譜》卷二，民國十四年（1925）見復(fù)堂木活字本，“上海圖書館藏家譜全文選覽”掃描本第2冊，第149—153頁。民國十四年，適值劉氏族人編纂宗譜，劉鐘毓等便以劉金華妻許孺人（1870—1923）的貞節(jié)事跡向張謇乞傳。當(dāng)時張謇正居住在南通，生活比較悠閑愜意[12]，很快便于這年秋季成稿。張謇出身于貧苦農(nóng)民兼小商人家庭的背景，使他對下層民眾有一種自然的親切感，尤其崇敬那些靠自己努力而堅強生存的節(jié)烈人士，他也非常愿意為這類人樹碑立傳。

劉嘉文、劉金華父子長年累月在他鄉(xiāng)經(jīng)營著小本買賣，是當(dāng)時比較常見的通過遠距離交易賺取微利，而養(yǎng)家糊口的小商人家庭。劉金華不幸早夭，經(jīng)營的重擔(dān)、家庭的未來落在年輕的妻子肩上。這位沒有正式過門的妻子盡管幼年未曾進私塾讀書，卻能勤儉持家，頗識詩禮之義。她不僅成功地扮演起經(jīng)商女強人的角色，更是克盡婦道、守身如玉的貞節(jié)典范，成為泰興、無錫等地眾口稱譽的對象。所以，張謇不禁兩次感嘆“貞節(jié)出于農(nóng)商之家難也”，并樂意作傳予以表彰傳揚。

散落在民國家譜中的三篇張謇佚文《劉竹屏封翁家傳》《壽寶公蔣孺人合傳》《貞節(jié)許孺人傳》，都屬于應(yīng)酬之作，張謇寫完或許就交給劉燮鈞、劉鐘毓等人，作為纂修家譜的重要材料。撰寫者本人反而忘記保存底稿，導(dǎo)致編文集或全集時難以搜羅尋覓。這些佚傳的撰寫年月都能明確考定，對于研究張謇具有一定價值：除可資彌補新版《張謇全集》的缺漏之處，也有助于觀察張謇與海門劉氏、常州賀氏、無錫劉氏的交往情況。張謇的散文“在近代散文領(lǐng)域雖未有意樹幟，但其獨特的風(fēng)貌和斐然的成就，是治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者所不能忽視的”[13]，因此這些佚傳還為理解其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增補新材料。

參考文獻

[1]黃鶴群：《張謇為〈吉林成氏家譜〉作序考》，《南通紡織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綜合版）》2013年第2期，第35-38頁。

[2]莊安正：《搜尋張謇佚文〈朝鮮善后六策〉過程略記》，《檔案與建設(shè)》2016年第11期，第41-43頁。

[3][4][6][7]張謇：《柳西草堂日記》，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第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241、318、338、349頁。

[5]劉偉纂：民國《海門縣圖志》卷一三《人物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3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24頁。

[8]葉昌熾：《奇觚庼文集》卷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7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22頁。

[9][12]莊安正：《張謇年譜長編（民國篇）》，上海：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411-413、663-673頁。

[10][13]王樹林：《略論張謇的散文成就》，《殷都學(xué)刊》2003年第3期，第74、71頁。

[11]蘇慎：《常州姓氏》，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274-2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