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雯雯
2020年6月6日,兩個打扮入時的陌生女人走進了彭小英位于霞岙村的家。
她們精心準備過:一身鮮亮的撞色運動套裝,脖子上掛著金色粗項鏈,黑色的棒球帽正面貼著閃爍銀光的“BOY”字樣。
“哎呀!總算見到偶像啦,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合一支舞!”陌生人先開了口——那是下午兩點半,溫州瑞安地區(qū)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彭小英沒好意思拒絕。
自從她和丈夫跳“曳步舞”的視頻登上新聞熱搜后,手機里每天幾乎要收到幾十上百個微信好友申請,還要應付數(shù)不清的從全國各地打來的電話。夫妻倆從沒見過這種陣勢。
有人從外地趕來只為和她拍一張照片;嗅到商機的老板輾轉(zhuǎn)找熟人想跟她合作;以前鎮(zhèn)里從未見過面的領(lǐng)導也主動來家里,讓她開直播幫忙宣傳;全國各地的記者們排著隊要采訪她;連過去只在電視里看過的綜藝選秀節(jié)目也邀請她去參加。
他們突兀地闖進彭小英的生活。就像這天下午慕名而來拍攝的陌生女人一樣,光是跳舞的場地就換了三次。
先是在彭家一樓的客廳,逆光,不行;正門口院壩的光倒是合適,但方位角度不行;又移到房子左側(cè)的一小片空地,跳了不到30秒,太曬了。
最后,大家還是退回屋內(nèi),在堆放雜物的房間完成了一分鐘的合舞。陌生人這才露出滿意的表情,笑著和彭小英擁抱告別。
這對農(nóng)民夫妻因為突如其來的熱度,陷入“網(wǎng)紅的煩惱”——有人懷疑他們的農(nóng)民身份;也有人追問彭小英丈夫曾遭遇車禍、患有抑郁癥的真實性;還有人在視頻下毫不客氣地留言:這是團隊包裝炒作。
“生活變復雜了,腦子轉(zhuǎn)不過來”
星期六一大早,彭小英便跑去藥店,用白色塑料袋拎回一兜子藥。
一夜之間,她的嗓子全啞了——就在前一天,她和丈夫接受了幾家電視臺的拍攝采訪,前后接待11人。
按照原計劃,這天上午杭州來的電視臺要做采訪,也取消了。她實在太累,粉紅色的保溫杯里用熱水泡著胖大海,一到家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就趕緊上樓補覺,直到午飯前才醒來。
彭家的午飯簡單,端上桌子的茄子、毛豆、空心菜、四季豆都是自家菜地里種的,這幾天家里進出的客人多,親戚們都過來幫忙下廚。
菜剛端上桌子,村主任就帶著鎮(zhèn)上管宣傳的干部來了。幾句寒暄過后,對方講明來意,想讓夫妻倆幫忙推廣當?shù)氐霓r(nóng)產(chǎn)品,并勸他們要抓住機會——“網(wǎng)上的紅啊、粉絲啊,就是這一陣啦?!?/p>
過去幾十年里,這個位于溫州瑞安西部地區(qū)的村子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被人關(guān)注,它所屬的馬嶼鎮(zhèn),有點名氣的產(chǎn)業(yè)是制造眼鏡和鞋子。村里的青壯年有的跑去外省做生意,有的進了本地鞋廠。
今年受疫情影響,村子里種的花菜滯銷,彭小英和丈夫范得多成了他人的指望——在抖音和快手平臺上,夫妻倆的幾個賬號粉絲加起來超過280萬人,最高的一條視頻播放量是1034.7萬,是名副其實的“網(wǎng)紅”。
彭小英不到一米六的個子,長及后背的頭發(fā)染成了紅棕色,有時跳舞會扎成低垂的雙馬尾。她身形有些發(fā)胖,笑起來會露出一排大白牙,擠得眼角的皺紋形成一條條深溝。只要音樂響起,頭發(fā)就跟著身體一起跳躍。
范得多與彭小英相差五歲,體型偏瘦,比妻子高出半頭,皮膚曬得黝黑。大部分時候他是那個協(xié)助妻子的角色。
客人走后,夫妻倆犯了難,“我倆字都不認識幾個,這些(帶貨)怎么弄都不會啊?!彼麄冃W都沒畢業(yè),光是看懂網(wǎng)友在視頻下的留言,就要花費一些時間。連視頻里的一些配文,夫妻倆也是請教孩子后再打上去的。
這段時間里,還有從未謀面的人通過電話、微信、短信聯(lián)系他們,有想搞廣告合作的、有想讓她們加入團隊包裝造星的。夫妻倆搞不明白,便干脆都拒絕了。
他們從沒想到過自己的生活會因為跳舞的視頻被改變,總覺得現(xiàn)在這些事“腦子轉(zhuǎn)不過來了”,擔心分辨不清那些陌生來人的真實目的,更怕得罪對方。對彭小英來說,“生活變得復雜了?!?/p>
就像半個月前在家里第一次接到電視臺的電話時,她和丈夫嚇得手發(fā)抖,“哎,還以為是犯了什么錯,是不是跳舞不讓用毛阿敏的那首歌《渴望》,人家找上門了?!?/p>
農(nóng)民家庭的日常
6月7日的下午,是這段時間以來家里少見清閑的時刻。
不跳舞的時候,還是好多農(nóng)活要等著干。彭家父女坐在門口剝毛豆,一顆一顆的嫩豆子從毛茸茸的綠殼里被擠出來,跳進一旁的塑料筐中,對農(nóng)民來說,這些作物蔬果過去是生活中的重頭戲。
想跳舞時,兩口子便把便攜式音箱往車斗里一放,騎著小車便走,田坎邊、老屋前、文化廣場的荷花池旁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
彭家有8畝地,年頭好的時候,那些成熟的玉米、稻谷、黃瓜和花菜能為家里帶來三四萬的收入,但農(nóng)民靠天吃飯,每年到手的錢并不固定。
為了增加收入,彭小英和范得多曾想去瑞安的私人鞋廠打工,一個月大約能掙到四五千元的工資,但今年的疫情讓那些做外銷生意的鞋廠一下失去了訂單,工人們也找不到活兒干。
有長達十幾年的時間,彭小英和丈夫是在外打工度過的,大女兒出生后的第二年,他們便去了云南昆明,后來又輾轉(zhuǎn)到山東東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老家。直到二女兒快要上三年級的時候,全家人才搬回村里,算起來也不過四年時間。
過去幾年,跳舞也成了兩人生活的日常習慣。其實,要在村里的田坎邊成功錄下一段全家人跳舞的視頻,并沒有想象中簡單。
突然經(jīng)過的三輪車、從對面走來打招呼的熟人鄰居、手機連接音響的聲音變小、舞步挑錯配合不對、地面上硌腳的石頭、突然下起的雨,都會成為中斷拍攝的原因。有時一段舞蹈反復跳上十幾遍也是常事。
他們的舞蹈是近些年風靡的曳步舞。彭小英第一次看到這種節(jié)奏感強烈、腳部動作變化快的舞步時,便著了迷。最開始只是自己跳,后來想拉著丈夫一起,“讓他鍛煉鍛煉,也能放松下心情?!?/p>
連著兩個月夫妻倆每天都去,早晨跳,晚上也跳,丈夫還迅速瘦了下來,兩人不放心,又去醫(yī)院檢查血壓、心臟功能,醫(yī)生告訴他,“你倆一切正常?!?/p>
“那時,他眼里沒有光”
如果不仔細盯著范得多的臉看,很難發(fā)現(xiàn)他的下嘴唇與下巴之間,有一個“7字形”隱隱的長白線,那是十幾年前一場車禍留下的痕跡。
那時,他與妻子從家鄉(xiāng)去到云南昆明打工,彭小英在老鄉(xiāng)開的一家鞋店上班。彭小英至今記得,一天下午六點左右,她接到一通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說我老公‘有點不舒服送到醫(yī)院去了,讓我去一下?!?/p>
等她趕到醫(yī)院,才被醫(yī)生告知是需要手術(shù)簽字,狀況遠比她想象的糟糕得多:范得多三顆下門牙全部撞碎,嘴里也被劃出一道大口子,滿嘴是血。
“當時我的雙腿感覺一下就‘癱了,站不住了?!迸硇∮⒄f,丈夫與其他三位朋友駕駛著小車,被一輛大貨車從車身撞來,坐在司機后座的范得多成為受傷最重的兩人之一。
手術(shù)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彭小英覺察到丈夫有些不對勁。
他的左耳在車禍后失去了聽力,總感覺自己耳朵里有機器“嗚嗚嗚”的聲響,吃飯的時候有,睡覺的時候也有,24小時不斷。
丈夫原本是個愛說愛笑的人,那段時間時常沉默,有好多次彭小英發(fā)現(xiàn)他坐著自言自語,“耳朵響、車子來,耳朵響、車子來?!?/p>
長期失眠引來的煩躁感,讓范得多覺得自己“快瘋了,好幾次都想跳井、跳樓算了。”有些時候家人實在不知道怎么辦,只有打120求救。
感覺最不對勁的那天晚上,彭小英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丈夫不在床上,她趕忙尋來親友分頭去找,接近凌晨兩點,家人才在一個廣場的花壇邊找到了蹲坐在那兒的范得多。
妻子帶著他又去了醫(yī)院,先是掛了精神科,醫(yī)生提醒她應當去看心理科。在瑞安市人民醫(yī)院,范得多被診斷為抑郁癥,家人還帶著他去過山東的醫(yī)院、最遠跑到了北京,得到的診斷結(jié)果都差不多。
至今家中還遺留了一些當年沒吃完的藥盒。這些名為“鹽酸帕西汀片(賽樂特)”、“奧氮平片(再普樂)”的藥物,適應癥為:抑郁癥、強迫性神經(jīng)癥、驚恐障礙、社交恐怖癥、精神分裂癥、中重度躁狂發(fā)作等。
對彭小英來說,那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
23歲的大女兒丹丹記得,那段時間媽媽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害怕別人的議論帶來壓力,無論是車禍還是患病,彭小英也只告知了家族中極少數(shù)的幾位近親,不少親戚都是最近看到新聞,才知道原來兩口子還經(jīng)歷過這一遭。
車禍后兩年,彭小英帶著丈夫去馬嶼鎮(zhèn)附近的一個廟里拜佛,夫妻倆讓人幫忙合了一張影。照片模糊,丈夫攀著她的肩,直直看向前方,女人笑著舉起右手比了一個“耶”。
“你看,那時他眼里沒有光,”彭小英坐在小木凳上,拿著手機里的照片邊看邊說,“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頂梁柱出了事,我和孩子怎么辦?”
范得多出車禍后,彭小英的微信昵稱改成了“再怎么煩惱也要對別人微笑”。后來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才得知妻子這句話的寓意:對每一個來看望的人都微笑,要讓丈夫看不出來臉上的悲傷。
“和那些最苦最難過的日子比,現(xiàn)在這些又算什么呢?”
跳舞給他們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喜事:范得多跳了幾年舞之后,身體變好,心情也舒暢,盡管沒到醫(yī)院去做復查診斷,但他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抑郁癥時期的狀態(tài),變得開朗健談,也不用依靠藥物入睡。
頭兩年,夫妻倆在廣場跳舞有些小名氣,好多人想跟著他們學,一年一個人象征性地給300元的辛苦費,后來偶爾有表演場合需要舞蹈的,也會找上門,一場表演按人頭給點心費,1個人50元。
最開始,村子里也有些閑言碎語,“有這個工夫去跳舞,累死了都,還不如在家休息。”夫妻倆也不管這些聲音,還是接著跳。
事實上,跳舞對彭小英夫妻來說,其實花不了多少錢。除了在網(wǎng)上購買的兩個可以隨意拖著走的外放音響,跳舞前需要做的準備,就是提前在保溫杯里灌上一壺水。
家里的老人身體還算健康,大女兒懂事,當了舞蹈老師后從未要范得多夫妻倆操過心,老二老三上學只有生活費的開銷,一個月不到一千元。全家人的吃喝基本都能自給自足,沒有額外的物質(zhì)花費。
早在兩年前,彭小英陸陸續(xù)續(xù)就在網(wǎng)上發(fā)布跳舞的視頻。有時是夫妻倆一起,有時是與二女兒、小兒子四人一起,跳舞的地點一直在變換,從公園到親戚家的小區(qū),從白天的廣場到晚上的橋下。
直到今年4月初,兩人在疫情里因為無聊,自編自跳了一曲毛阿敏的《渴望》,背景是在范得多的老宅前,丈夫穿著20世紀70年代老漢常穿的藍色外套,腳上踩著綠色解放鞋,頭上還帶著竹編的斗笠。
視頻發(fā)出去后的那天晚上,他倆的賬號里一直顯示99+的新消息,粉絲數(shù)不斷往上翻。至今,夫妻倆也沒完全搞明白那條視頻為何走紅,只記得兩人興奮地看手機到晚上三點還沒睡,“從來沒有這樣過,就像突然下大暴雨似的?!?/p>
范得多只能看懂一些簡單的字,一些網(wǎng)友的評論需要通過孩子的轉(zhuǎn)述,“看了評論,越來越開心,越來越有動力,覺得自己心情很好。”
但隨之而來的是質(zhì)疑聲。在那些跳舞視頻里,他倆放得開動作幅度也大,身體跟著節(jié)拍的律動感擺動,沒有一絲拘謹和害羞——這讓他倆看起來和傳統(tǒng)印象中的農(nóng)民差距很大——這也讓不少網(wǎng)友覺得他倆是“假農(nóng)民”,懷疑他們的真實身份是“舞蹈老師”。
早期跳舞時,他們經(jīng)常穿著看起來很潮流的運動服套裝,全家都是統(tǒng)一的黑色、紅色、白色或綠色,腳上運動鞋也是知名運動品牌。這些畫面在他們走紅之后,成為網(wǎng)友質(zhì)疑他們真實身份、包裝炒作自己的證據(jù)之一。
“這些衣服,都是我大女兒給我們買的,鼓勵我們跳舞,說這樣穿年輕好看。”范得多覺得委屈,“45一雙,你說是不是真的?”大女兒丹丹在瑞安市里一家舞蹈工作室當爵士舞老師,她幫父母注冊了視頻賬號。
還有網(wǎng)友說他們轉(zhuǎn)變風格后的服飾是刻意打扮。范得多不否認衣服都是從衣柜里特意翻出來為了跳舞穿,“在農(nóng)村誰家沒有幾件舊衣服,雖然穿了很多年了,但沒破也就一直放著不扔,哪里需要去外面買?”
在那些“假夫妻”的評論之下,彭小英說自己不生氣。她指著中間的茶幾回答,“就像你我之間隔著這個桌子,他們高興就讓他說,沒事?!?/p>
彭小英還記得那時為了讓丈夫心情好一點,陪他跳舞跳到自己的腳部受傷,有一天早上醒來后,她已經(jīng)腫痛得無法挪動,從二樓臥室下到一樓客廳的每一步,她都是坐在樓梯上,一級一級地挪下來。
“所以啊,和那些最苦最難過的日子比,現(xiàn)在這些又算什么呢?”彭小英這樣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