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關于童年記憶
時常在夢里,回到出生地忠縣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午陰村。記憶中村子不大,但總是人聲喧囂。那里留下我童年的記憶,對春天的記憶尤為深刻。
每至春來,屋后的水田翻耕時,都會有無數(shù)浮于水面的小魚,我們會尖叫著拿撮箕撈魚。大雨后,水田缺口總會有各種魚蝦、黃鱔和泥鰍。在竹林里抓竹蚜,水塘里釣魚,小河溝里摸螃蟹,秧田里釣青蛙也是莫大的樂趣。春天,大人們終日勞作,小孩們自顧玩樂。我們會將野豌豆的豆角拿來當哨子吹,把麥稈一端撕破折成一朵小花的樣子,將豌豆放在中間,比賽誰吹得更高。把蒜苗和曬焉的干菜當成氣球玩,我們會用官司草來比誰的力量強大,用狗尾草去逗睡著的人,用桑葚的汁液來涂指甲……在沒有被平整的田中腳印里抓小魚和泥鰍。一群孩子在油菜花田里穿梭,弄得滿身是花瓣,回家時自然也少不了挨罵。或者什么都不做,躺在麥田里看藍天。收麥子時節(jié),石壩的縫隙中,總有沒有收干凈的麥子、豌豆每逢下雨時就發(fā)出芽來。晚上,大人們在屋前的大石壩上搭凉鋪,侃大山,我們就看星星。
野花野草不僅給我們帶來玩的快樂,也極大地滿足了我們對食物饑渴的味蕾——對那時并無零食的我們而言。我們時常坐在桑樹上吃桑葚果,弄得紫色的果汁滿嘴都是;在火辣的太陽底下草坡里扒地果兒吃,那香極了的味道像極了獼猴桃;田坎邊扣出來嫩嫩的茅草根吃起來味道是甜津津的;酸酸草如同其名;蛇莓是淡淡的甜……清苦歲月中外婆會想方設法弄吃的給我們,如竹筒燒黃鱔、油煎螃蟹,也會用瓜葉包田娃放灶膛里悶給貓做食物——但往往是貓還沒吃就已經(jīng)被我和妹妹偷吃了。母親腸胃不好,會用泥鰍串燉豬肚,盡管吃起來麻麻的,但也阻止不了我們狼吞虎咽。用來治療積食的過路紅炒雞蛋也是極好的美味。偶爾的一頓薺菜丸子、清明菜粑粑、車前草加肉皮燉綠豆湯那簡直是人間無上美味。
20世紀80年代,我們一大家子人陸續(xù)搬離那個曾經(jīng)接納我們和支撐我們生存的溫情的小山村。時隔三十年回鄉(xiāng),老屋已是殘垣斷壁,雜草叢生,被一片茂密的斑竹林占領。院子前面的老核桃樹已長成參天大樹,柑橘和梨樹已經(jīng)被竹林遮掩。房屋周圍已無路可走,到溝里水井的路已看不到,我甚至一時都不能和記憶中的樣子對上號來?,F(xiàn)今大人們乘涼聊天的大石壩還在,但溝里老井上方的巨石已塌下,我們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唯有那些不知名的,曾帶給我們無窮快樂的,陪伴我們度過美好童年的野花野草依舊旺盛。時光,就像是抓在手中的沙子,握得再怎么緊都會漏得一干二凈。唯有童年那些有關記憶和野草的味道銘刻于心。《野草詠懷序章》便是依托于童年記憶的寫生作品。
上古時期,人類最初的審美對象就是這些與其生產(chǎn)生活有著直接關聯(lián)的大自然。人們已經(jīng)把自己融入了大自然,體現(xiàn)了親近自然的生態(tài)美。兩千多年前,可以供人們采食、編織、療疾和借物詠情的植物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依賴和寄托。尋常的植物被賦予愛情、親情、友情意象的藝術魅力,記憶以繪畫的形式轉換到新的時空?!对娊?jīng)》是我們集體文化記憶。即使在上古,那些至簡的、干凈且余韻悠長的也是美美與共,也能與當下的我們共情。我很想把《詩經(jīng)》里表現(xiàn)的那種美通過繪畫表現(xiàn)出來,而不是簡單地圖像直譯,因此產(chǎn)生了“《詩經(jīng)》詠物系列”。
二、關于沒骨花草寫生
先色后線、先肉后骨、先形后結構是沒骨花鳥畫的基本特征。世人皆知清代南田將沒骨花鳥推至高峰,時下又有不少人掀起沒骨花鳥畫的復興熱潮。沒骨是我從前從未接觸的領域,從前看著南田的畫甚是喜歡,但畫畫時又不想如他那般畫得恬美。近年要寫令人頭痛的畢業(yè)論文,畫畫時間少,偶爾天氣好的時候會出去寫寫生。寫生的意義在于,你與自然神遇而跡化所產(chǎn)生的那種感覺是無法復制的。這個過程不僅考驗你身體的耐受力、手上功夫,還要調(diào)動你所有的細胞與智慧。在容易滲透的宣紙上沒骨寫生是有點難度,有時會出現(xiàn)難以挽回的失誤?,F(xiàn)場寫生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完美,盡管可以回來整理,彌補完善寫生時留下的種種遺憾,但最終還是達不到寫生時鮮活而生動的那種現(xiàn)場感。遺憾也是過程,是鮮活的。所以后來就保持一個原則:從肉到骨,題款壓印一氣呵成,強迫自己盡可能地保持現(xiàn)場的生動感。
我并不喜歡臨摹或是沿著前人的步伐循規(guī)蹈矩。所以在材料、題材、色彩上我都避開大家熟悉的東西。我很喜歡筆墨在半生熟的皮紙上產(chǎn)生的浸潤的效果,亦可發(fā)揮我在線條上細膩的表現(xiàn)手法。在表現(xiàn)題材上,個人不太喜歡奇花異草而更喜歡畫些野逸的江汀野草,這也正是《詩經(jīng)》里所詠唱的那些植物。桑與薇有著濃濃的家園情懷,萱草可以解憂,這或許是因為童年的記憶讓我對那些不知名的花草有著特殊的情感吧。在色彩上也多用墨色而不喜彩色,這大約是性格冷僻使然,不善與人交往,也不隨波逐流,也想與眾不同。因此在我的畫面中幾乎看不到“蝶戀花”“花鳥相應”的構圖。本來寫生的時候就沒有,何必要勉強添加。寫生有幾種境界,一是見山是山,二是見山不是山,三是見山還是山。作品畫面呈現(xiàn)出來的精致與靜氣,物形的表達洗練精準,可能是源自于我對宋人法度的追求和以前畫工筆養(yǎng)成的習慣,表達時無意識流露。所謂“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清人方薰《山靜居畫論》),因此我并不想跳離傳統(tǒng),雖然遵循其觀看世界的方式與關照世界的法度,但又不想拘泥于傳統(tǒng),因此“擯落筌蹄”(清人方薰《山靜居畫論》)才是最終目的。這是近階段的作品,還比較拘泥于形的準確性。我更想達到無論是形還是精神層面的放達。
認認真真地俯瞰周遭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生長的生命,把每幅作品當作經(jīng)典去創(chuàng)作,將其放到歷時性與共時性的歷史坐標中去衡量其價值,這是沒骨這條路可探索的空間還是很大的。此生當盡力。
陳小琹
1976年出生,忠縣人。2008年畢業(yè)于西南大學美術學院,獲碩士學位;2019年畢業(yè)于東南大學藝術學院,獲博士學位?,F(xiàn)工作于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畫作品多次參加各級美術展覽,出版有《陳小琹花鳥畫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