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過后的傷痕記憶

文/陳彥霖 宋林楠 李澤平

這位修女死后的病房或許會讓人懷疑上帝的本性，也會讓不信者看清大自然的本性。

——[美]理查德·普雷斯頓《血疫》

20 世 紀60 年 代 到90 年代，是絲狀病毒馬爾堡病毒和它的近親埃博拉病毒在人類社會初次大流行時間，也是《血疫》記錄的年代?，F(xiàn)代醫(yī)學第一次直面流行的高致死率的病毒，病毒性出血熱的恐怖畫面，即使用文字表述，也讓人觸目驚心。面對死亡疾病的恐懼和對病痛的共情，給人們蒙上了一層陰翳：每一次人類史上的大規(guī)模傳染病，都是一場血淚史，一次人們內心無助絕望的歷程，一段公共社會的心理與記憶上的傷痕。普遍的大眾心理學不斷證明，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彌漫并不會因英雄的無所畏懼而消退。五味雜陳的記憶中，少不了傷痕記憶。

利比里亞首都蒙羅維亞街頭的埃博拉宣傳墻畫（Ahmad Jallanzo 圖，截取自USA Today，2015 年4 月17 日）

埃博拉病毒在非洲肆虐并沒有產生整個世界范圍的影響，但是身處于這個連接成網的現(xiàn)代社會，人類已經沒有辦法再對千里之外的傳染病視若罔聞。上個世紀以來，西方社會也存在著一定的埃博拉及馬爾堡病毒輸入病例，媒體的報道，即便身在大洋彼岸，在地球的另一面，我們也會因為其致死率的可怕，將其視作恐怖的威脅。因為不出24 小時，任何傳染病的攜帶者都可以通過航空，到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這時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形成了一個集體，即便是從未親眼見過埃博拉的危險，也會將自己的命運與之聯(lián)系。龍應臺2016年在北京的演講：“—個人的記憶跟集體記憶細密地編織在一起……如果把集體記憶想象成一片織布，每一個個人的記憶其實是一根絲線，如果把個人抽出來，他就會斷裂?！卑２├瓰槭椎慕z狀病毒帶來的病毒性出血熱，是全球的傷痕記憶，疫情面前，人類是一個共同體。所以，雖然絲狀病毒沒有成功逃離非洲，但全世界的人們都會為之恐懼，讓這個危險的“四級病毒”成為人類永遠的傷痕記憶。

人類為什么會對歷史上暴發(fā)過的傳染病產生如此恐懼？將時間追溯向前，到席卷歐亞大陸的黑死病流行。我們發(fā)現(xiàn)，恐懼記憶，可能是傷痕記憶的生理基礎。談及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我們首先會聯(lián)想到許多符號化的碎片。比如說“烏鴉面具”、宗教、倫敦大火等等。數(shù)個世紀前的古代流行病，即使通過有限的文字記錄，為什么也能夠形成令人聞之喪膽的恐怖記憶？傳染病之后的傷痕記憶，是一種“集體記憶”。往往流行規(guī)模越大，或者死亡率越高，越引起公眾的重視，這種記憶就越深刻；記憶的關鍵點，也就越發(fā)地放大。他人的痛苦所引發(fā)的個人共情，就導致了社會性的傷痛。人類社會不光是具有獨立的個體性，也充斥作為團體的感受。一旦作為團體的一份子受到了傷害，那么出于“自我保護”意識的其他團體成員，也就有避免傷害蔓延的恐懼心理。社會性的恐慌，往往是大型傳染病的核心傷痕記憶。面對世界范圍的疫情，個人的恐懼，會把集體角色下的事件符號化，就像“烏鴉面具”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象征。同時，災難創(chuàng)傷下的人，也會將大型公共災難中的悲觀元素，擴大為時代的印記。這些印記，包括文字、圖像、口口相傳，留在人類社會中，就成了后人保留的“記憶”。

傷痕記憶在大型公共事件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同理，流行傳染病越是影響擴大，這樣的傷痕記憶也越是深刻。很多媒體喜歡把大型公共危機事件——切爾諾貝利事件和疫情作對照——“所有事物開始瓦解，我的過去再也不能保護我，我找不到答案?！保ㄒ米浴肚袪栔Z貝利的悲鳴》）“由此，同樣作為重大公共事件的傳染病疫情，這樣的悲傷記憶和傷痛感不言而喻，醫(yī)學心理學還缺乏足夠多的公共心理研究。這樣的創(chuàng)傷應激，自然會產生恐懼、放大悲傷乃至生成憤怒，這也是傷痕記憶的特點。最近爭議頗大的《武漢封城日記》便是傷痕記憶的體現(xiàn)：其廣為支持者追捧的是“記錄”了人的恐懼心理；而另一方面，最為詬病的便是“脫離實際”的痛覺放大部分，以及作者產生的憤怒情緒。傳染病的源頭是很難追溯清楚的，比如馬爾堡病毒的暴發(fā)。但人們追責的發(fā)泄情緒是不會無故消失的，這也是傳染病的傷痕記憶所體現(xiàn)，諸如鼠疫人們屠殺本是“女巫”……由此可見，傳染病的傷痕是連鎖的，是一段時間人類社會的體現(xiàn)。

鼠疫期間“烏鴉面具”防護服的銅版畫（截取自美國國家地理雜志，2014年1 月31 日）

當今世界再次暴發(fā)的冠狀病毒危機，可能是人類史上波及范圍最廣的傳染病。而這場瘟疫的記憶會是如何，卻又是一個有待商榷的話題。世界政治分歧僵化的21 世紀，不同立場的媒體與對立的國家對于疫情的描述和宣傳差異巨大。這也表明著，面臨著病毒的威脅的世界，同時也被立場左右。信息化的時代對于集體記憶的塑造在人群中產生了偏差。傳染病的可怕，可怕不過于人的立場對立。信息的鴻溝間隔了人心，卻阻止不了病毒的蔓延。人們希望僅僅記住發(fā)生過的真相，但這個時代卻已經沒有理智分辨對抗病毒的解藥。醫(yī)學無法阻止立場對立所帶來的矛盾，這樣的矛盾會不會成為此次傳染病的傷痕記憶呢？但根據歷史，傳染病的傷痕記憶是悲傷的，這也不斷警醒著人類，也促使著醫(yī)學與人文更多地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