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洼是我童年和少年生長的地方。
20世紀70年代初,江西湖口縣城規(guī)模不大,城市道路命名為云亭巷的細洼就像一位藏于深閨的處子,透著那么一種溫馨與清純。洼的縱深不過200 余米,依山凹建成一條窄窄的小巷,站在巷口,遙望過去,映入眼簾的仿佛一幅寫意的油畫,雖有緩坡徐徐而上,卻層次清晰,令視線不覺疲乏。兩側山巒起伏,透著嬌喘吁吁的激情,錯落有致的松、杉、櫟、櫧等針葉或闊葉樹,枝斜葉茂,迎風瑟瑟,通過光和影的勾繪,不斷幻化出或動或靜的圖案,盡顯自然的鬼斧神工。偶有形單影只的白鸛從洼頂密林深處翩翩而起,雙翅伸展,頸脖高昂,飛翔姿態(tài)從容淡定,寧靜祥和。這些,仿佛氣勢恢宏的舞臺劇那縹緲的背景,相輔相成、水乳交融地烘托著主題。
那時,細洼住戶稀少,連同我家也不過十幾戶。房屋都依緩坡而建,并不相連,卻雞犬相聞。低矮簡陋的平房,似點綴綠野的帳篷,絲毫沒有雄居山林的霸氣,形成城中的鄉(xiāng)間、鬧市的村寨。夕陽映照下,星星點點炊煙裊裊升起,慢慢扭結出變幻莫測的曲線,至渺茫處氤氳開來,令細洼的天空朦朧而神秘。暮色漸濃,有隔壁大嬸呼喚遲歸小兒的聲音在洼間回蕩,至性至情,酣暢淋漓。行走于塵世的時空,每當我心浮氣躁、急功近利之時,腦海中回放起這一幕,總能令自己柔腸百轉,安詳從容。靈魂深處,我就像老屋背后一叢叢冬枯春蘇的巴根草,對那塊小小的土地有著戀母情結般的癡迷和守望。心靈的皈依,有時是能夠簡單到寄情于一草一木、花開花謝的,并在人生的旅途,詮釋出不同的情感和意境,或歡樂,或憂傷,或大喜大悲,或心如止水。
細洼最美的還是水,那從山的心臟里噴涌而出的泉水,沒有大江大湖的氣勢,卻如母親的乳汁般甘甜。我尚在懵懂之時,細洼的水永遠是豐盈的。泉的源頭一般很難尋覓,大多只見一蓬蓬的雜灌叢中滲出水流,至一平躺略傾的巨石上,鋪展開來,形成紋路清晰的水幕,光滑如鏡,熠熠生輝。經過巨石繼續(xù)流淌下來的泉水順勢滑去,經年累月,自然在洼中沖擊出一條兩尺來寬的溝渠,成為一汪靈動、清澈的泉流,隨性地徜徉。逢初春季節(jié),那泉流甚至呈現出洶涌的表象,卻并不暴虐,如我犯錯時,母親朝天揮舞的棒槌。泉水流經整個細洼,直到主街道才無奈地潛入涵洞,消失成為不可知的未來。
母親說,早年細洼人吃、洗的用水都是泉水。這一汪泉水,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細洼人。勞作歸來的漢子,以牛飲的姿勢伏身到泉流中片刻,起身吐出一口長氣,便頓感神清氣爽。婦人們則在巨石下的隙間插入一段段剖開的竹片,牽引出幾注水流,圍聚著洗衣、洗菜、淘米,借此家長里短,令簡單貧乏的日子充實美滿?;蛟S是泉水養(yǎng)顏,細洼的姑娘個個出落得花容月貌,肌如凝脂。那細長的泉水更是我兒時歡樂不竭的愛戀。盛夏,赤足蹚在泉流中,讓絲絲清涼自腳踝漫延至心底。炎暑消失殆盡,就是暮秋來臨,我與小伙伴爭相輕挑起泉水中漂漾的金黃葉片,在上面放上精心疊制的小紙船,讓它們隨泉而去,在跌宕起伏中幻想著童話世界。
不知不覺中,細洼人的房屋大多進行了改造,城中又有不少人涌入細洼平坡建房。至20世紀80年代初,
巷子兩側商鋪云集,鱗次櫛比,細洼已是面目全非了。尤其是隨著山上植被的破壞,泉水幾近枯竭。巨石依舊,卻因終年得不到泉水的滋潤,上面早已裂痕斑駁,生長著厚厚的苔蘚,只在春季才有絲絲的水線滲出,于那青翠中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如匍匐爬行的百足蟲??v是那脆弱的細流,也只能到山腳戛然而止,因洼中道路早已硬化,下水道連通到山腳。細洼變得干凈整潔了,但卻透著冰涼的冷漠和呆滯。如今的細洼人,早被城市的鋼筋水泥包容同化,那蔥郁的山,那靈動的泉,已然只存在于滿頭銀絲的母親的嘆息中。
后來,當我旅行的腳步邁入云南麗江古城時,那古色古香的樓宇,那自玉龍雪山傾注而下、環(huán)繞古城的清泉,一下子令我震炫和悵惘。細洼昔日的山、昔日的水,頃刻間鋪天蓋地而至。于游人如織、塵世繁華的古城,我的心靈卻孤獨如離群的羔羊,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面。
細洼背后的山叫象山,山不高,但生機勃勃,氣象萬千。
兒時的記憶中,象山樹木茂盛,蔥蔥郁郁,尤以馬尾松居多,起風的日子,站在洼中都能聽得見風過山林的呼嘯聲。常年有泉水從山腳巖石縫隙滲出,匯聚成一股細流入云亭巷。這泉水清澈甘甜,終年不涸。
那年月,云亭巷居民的生活方式與農村相差無幾,十幾戶人家都燒柴灶。一到傍晚,家家戶戶生火做飯,在夕陽的映襯下,裊裊炊煙彌漫在象山之間,很快與天空氤氳一處,夜色便在這氤氳中不知不覺降臨。
我讀小學時,只要放假,不管母親是去山坡菜地,還是上山割柴,我一定會跟了去。在母親埋頭澆水、施肥、摘菜時,我則在一旁忘情地捉蝴蝶、抓天牛和甲殼蟲,或者采摘山莓、糖罐子、野山楂、茅粟等野果子吃,且常常吃得小肚溜圓,有時甚至回家都不用吃飯了。但是割柴時,哥哥偶爾也要我和他一起撿松球,當然,條件是他必須幫我將樹杈上的鳥窩取下來。
最喜歡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這是采蘑菇的最佳時節(jié)。春天象山到處生長著一種蘑菇,因為其大多生長在馬尾松根部,云亭巷的人稱之為松樹菇。松樹菇形狀似傘,顏色麻灰,肉質嫩厚,炒食或是做湯味道鮮美,是春季里的家常野味。松樹菇雖多,卻似頑皮的孩童四處躲藏,需要耐心尋覓才能發(fā)現。很多時候,捉蟲、吃野果都難抵采蘑菇的誘惑。
松樹菇適宜在陰濕處生長,馬尾松的根部往往落滿厚厚的枯松針,有青翠的草從那些松針間冒出,當我用小木棍扒開樹根的草叢,或多或少總有發(fā)現,運氣好的話甚至可能尋找到一片。叢生的蘑菇大大小小簇擁著,如同草原上密布的氈房,一兩叢這樣的蘑菇就差不多可以將我的小籃裝滿。對這樣的松樹,我會用石頭在樹干劃上痕跡,待一場春雨過后,再找到那樹,樹下采過的地方又會生長出許多美麗的松樹菇。還有一處也是松樹菇生長較多的地方。象山埋了不少墳,有些無主老墳四周遍布灌木雜草,只要在其中細細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個大而鮮嫩的松樹菇。懵懂的我在那些地方采過不少。直到有一次,當我用木棍扒開灌木叢時,發(fā)現一條粗大的花蛇盤踞其間。我被嚇得哭爹喊娘,拔腿就跑,從此再也不敢去老墳旁采松樹菇了。
當年,蘑菇類鮮美的野味并不像如今這樣金貴,但母親仍對我能采得不少松樹菇而高興,因為我跟她上山不再只顧玩耍了。每次,她會摸著我的頭夸贊不已,有時還會破例將我抱下山。因了這份表揚,和那困難歲月里難得的親昵,我采蘑菇的興致更濃了。
隨著童年漸行漸遠,云亭巷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包括我家在內的老住戶的房子早改造成了樓房,后來又有許多新居民進駐云亭巷。房子越建越多,越建越高,有的已經建到象山半山腰。入夜的云亭巷燈火輝煌,高處的燈火幾乎與星星碰面。而象山的松樹也越來越少,山泉早已斷流。大家用自來水,燒天然氣。
記得有一個周末,我?guī)畠喝ゼ毻菘赐赣H。閑暇時我提議去象山采蘑菇。一路上,女兒聽我講起小時候采蘑菇的故事,不由得心向往之。我們在稀疏的山林間尋找了近兩個小時,直至腰酸背疼、雙眼發(fā)花,卻連一只松樹菇也沒有看見,倒是女兒的小腿被雜刺劃出了好幾道血痕。
女兒嘟噥著嘴埋怨我騙她。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山林,我無言以對,心中的惆悵隨風在山間飄飄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