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歐陽華麗

女孩的父親在外地一個建筑工地上班，很少回家。母親曾是紡織廠的普通女工，下崗后為了分擔(dān)家里的重?fù)?dān)，便在菜市場承包了一個小攤位賣魚。這一賣就是十幾年，每天早上三四點鐘穿著水鞋踩著泥濘道路去大市場或漁船上販魚。寒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魚腥味，魚批發(fā)到手再挑回市場擺攤，叫賣。母親從一開始連秤都不認(rèn)識，直到秤桿一抹就報上錢數(shù)，從總是劃破魚膽遭人白眼到麻利刮鱗挖腮破魚肚。母親一天天磨練成了精明能干的小魚販。在母親的努力下家里的經(jīng)濟慢慢寬松了起來。

可是女孩并不喜歡母親做這一行。上幼兒園時母親去上班就順路先把她送到學(xué)校，那時的母親膚色白凈，嘴角上總是掛著淡淡的微笑。把她送到校門口還彎下腰，牽著她的手再拍拍她的小臉，囑咐她乖乖聽話。那時母親的手，修長白皙，細膩溫暖，有一股她身上特有的馨香?，F(xiàn)在的母親身上只有一股難聞的魚腥味，那味道就算是清洗過，換了干凈的衣服，還是會附著在身上。上小學(xué)時母親因為要早起去販魚，不能送她上學(xué)便把零錢放在抽屜里給她買早餐。每次她拉開抽屜，輕輕拎起那其實并沒有沾上魚鱗的硬幣，用不屑的表情扯下一張餐巾紙，快速擦拭后，擲入褲子口袋。當(dāng)然母親賣魚唯一的好處就是賣不完的魚貨會成為女孩解饞的佳肴。不管是魚、螃蟹還是蝦，在母親的烹調(diào)下都美味異常。

這個周五放學(xué)時發(fā)生了一件讓女孩為難的事，老師說：“周六，我們要召開家長會，請同學(xué)們告訴家長一定要準(zhǔn)時參加，主要是為了商量初中升高中的有關(guān)事宜，非常重要，不能缺席！”

父親在外地不能請假，能參加的只有母親，可一想到母親，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唉……

記得小學(xué)五年級時，母親從市場匆匆趕來參加女孩的家長會，一進教室，她身上的魚腥味、汗味攪動了周圍的空氣，讓家長和同學(xué)們都捂鼻側(cè)目。尤其是那一雙手，因為整天泡水、抓魚、剖魚，手指間、手掌都脫皮開裂了。

那時，女孩面紅耳熱，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xué)，心里倍受煎熬。

夜色落下來時，母親回到了家。女孩偷偷觀察，發(fā)現(xiàn)母親更黝黑清瘦，頭發(fā)如秋天的蒿草營養(yǎng)不良，臉上的汗水還沒歇干，淺花襯衣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里面的內(nèi)衣隱約可見。

女孩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焦慮，張了好幾次嘴也沒把家長會的事說出來。吃飯時母親終于覺察到了她的不安，問她有什么事。女孩只好硬著頭皮猶猶豫豫將家長會的事說了。母親看著她低垂的頭和緊緊扣在一起的兩只手，沉思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我明天會特別忙，要不，讓你大姨替我去？”女孩一下子抬起了頭，兩只手指瞬間松開了，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好，那我馬上打電話給大姨！”母親一怔，眼神頓時暗淡無光。女孩不再說話，趕緊低頭吃飯。母親把她最愛吃的魚眼睛夾給她，順手想摸摸她的臉。女孩感到有些難為情，便把頭輕輕一偏，避開母親那有魚腥臭的手。母親的臉上閃過一抹失落，見她吃得開心，很快又欣慰起來。

女孩拉著大姨的手有說有笑來到學(xué)校，因為母親缺席家長會而內(nèi)心雀躍。可是家長會剛剛開始，一個噩耗傳來了，她的母親早上挑著魚從碼頭去市場的路上，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翻在地，送往醫(yī)院急救。

因為傷得太重，母親沒有挺過去，臨終時，她身上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掛滿各種點滴，加上醫(yī)院里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女孩再也嗅不到母親身上為了養(yǎng)家而換來的魚腥味了。她跪下來，牽著母親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子前面，這才發(fā)現(xiàn)，那股曾經(jīng)那么討厭的腥味，對于她來說，是多么的重要。